面对柏长风送来的貂皮大衣,闻人歌委实是头疼了很久。

  “黑豹,这个过于贵重了。”她摸了摸那手感极好的绒毛,对着趴在地上吐舌头喘气的大黑狗说。

  直觉告诉她能被小伯爵拿出来送人的恐怕都不是什么普通貂,搞不好是只魔兽。

  她将大衣原封不动装好,打算放回黑豹背上的巨大篮子中。上一秒趴在地上喘气的黑豹一个激灵,当场给闻人歌表演了一下什么叫鸡飞狗跳,一个虎跃跳出窗子,又转身站在门口,不爽地冲着闻人歌不断吠叫。

  “黑豹!”闻人歌哭笑不得,起身去捉它,“这个我真不能收。”

  黑豹一拧身,跑远了,在闻人歌碰不到的地方继续骂骂咧咧。

  闻人歌捂额,良久,叹口气,还是将貂皮大衣收好,暂时束之高阁,又上前摸了摸四天跑了三趟变得灰扑扑的狗子,“黑豹,要不要洗个澡?”

  黑豹扯了扯耳朵,再次一拧身跑远了。

  “得,我就知道不管什么狗都不爱洗澡。”闻人歌哭笑不得,也不勉强了,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愁眉苦脸,“黑豹,你说我得回点什么礼呢?”

  她自认和小伯爵还没熟到能玩“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一套,如果说之前送书还算在她意料之内,属于带柏长风参观山寨后的预期回报的话,这件貂皮大衣简直就是烫手山芋了。

  她伸手招了招,黑豹观察一会,溜溜哒哒小跑回来,将还算干净的脑袋塞到她手上,温顺趴下,困得眯起眼睛。

  第二天,柏长风一直直勾勾盯着窗外的路口,眼神期待。

  然后就看见了一只拉拉着脸走一步晃三步的苦逼狗子。

  她一惊,以为闻人歌不肯收那件礼物,赶紧上前打开篮子。

  篮子中并不是自己送出去的大衣,而是比第一次自己送上山时还要多得多的书——不,不能说是书,更像是稿纸,有些甚至还没装订成册。

  那些纸是最粗糙的草纸,墨也劣质,写出来的字迹断断续续。看时间也有早晚,有些已经被翻卷边了了,有些还算新。

  柏长风迟疑了一会,随意翻开最上面的一册。

  【9月13日,天气晴,被尤拉西斯捡回来的第三天。无聊,腿还在痛,尤拉西斯说骨头断了,我估摸着还有风湿,因为膝盖也疼……救命,我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有风湿了!】

  柏长风大脑一下宕机了。

  这是……日记?

  她把日记全都送给自己了?

  脸刷的一下变得涨红,她手足无措地将那册日记丢下。可草纸的结构实在过于松散,就这么一扔就有几页摇摇欲坠,她又慌忙将其捡起来,小心放好。

  一低头,又发现还有一张崭新的白纸,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打开。

  【请不要紧张,】白纸上依然是龙飞凤舞的字迹,【这些算不上日记,正经人谁写日记啊!里面也不涉及隐私,除了偶尔有日常的牢骚抱怨之外,都是些我对这个世界的研究和思考,或许会对您有些帮助】

  柏长风先是松了口气,可见到那敬称,心一下提了起来,用力抿着唇,仿佛在文字间看到了个被自己的热心吓得疏远了的闻人歌。

  【要是没有帮助也没办法了,你送的这玩意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要觉得没用下次我就只能卖了自己还了】还好下一段语气就变了回来,那个嬉笑怒骂的狡黠女人又回来了,【小伯爵呀,以后别送东西了,我怕把山寨卖了都还不起】

  【要是有事想问,写信就好】

  最后依然画了个笑脸。

  柏长风来来回回反复阅读这短短几句话,唇角不由自主的高高扬起,吐出一口浊气,抿抿唇,小心翼翼将其放入抽屉中。

  再拿起那本草纸,翻看一遍,果然,除了寥寥几篇充满怨念的牢骚外,大部分都是洋洋洒洒挥斥方遒的论述。

  大到地区农民考察,工人考察,社会调研,分析报告,小到对帝国某个新政策的评价,推敲其背后的政经深意,甚至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通过报纸揣测帝都的政/治斗/争风波。

  柏长风逐渐看呆了。

  这真是那个足不出户体弱多病的女人写的么?尽管其中有些分析让她觉得别扭——那口吻过于平视了甚至蔑视了,仿佛帝都达官显贵的那些波澜云谲的争斗只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她考察中更看重的一些“普通百姓生活水平质量”之类无关轻重的考察又详尽到了让她觉得啰嗦的程度。

  但这依然是篇令人震撼的雄文,通过地理、民族、风俗习惯、经济水平各种方面进行分析,通过一个冷静而别致的视角,揭开了她眼前一块朦胧的幕布。

  她放下那本草纸册,过了许久,骤然吐出一口浊气。

  闻人歌,大才。

  她脑中蹦出一个词。

  她应该去帝都和那群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家伙斗智斗勇,而不是留在山寨上。

  柏长风差点就打算给闻人歌写封推荐信。她在帝都有身居高位的朋友,闻人歌如果去可以直接从核心智库做起。

  笔都拿起来了,柏长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对,那家伙是要造反的。

  她蔫蔫地放下笔,愣了好一会,突然抬头。

  “黑豹,你明天再去一趟。”

  很少有狗能够像猫一样炸毛的,但黑豹做到了。它毛发都膨胀了起来,发出一两声尖锐的爆鸣,由于不敢对柏长风龇牙,它只能委屈巴巴夹着尾巴走来走去,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柏长风轻咳一声,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不用带很重的东西的。”

  她从桌上拿起一摞白纸,在最上面放一支笔,在黑豹面前晃了晃,放入篮子里,“就这么沉。”

  草纸质量还是太差了,写这么重要的东西,得用最好的。

  黑豹摇头晃脑,看起来像是在思考。

  “一根牛棒骨。”

  黑豹的口水哗的就流了下来,抖抖身子,抬头挺胸,迈着马儿般的盛装舞步就往外跑。

  “等等,”柏长风好笑地叫住它,“休息一天,明天去吧。”

  她眼眸柔和,伸手一下一下捋着黑豹的毛发,“我写封回信,以及……”

  她一下揪住黑豹的后脖颈,“你该洗澡了。”

  翌日,在葡萄藤下看书的闻人歌听见了草丛被拨开的窸窣声,抬头看到了一只干干净净的漂亮小狗,嘴里叼着小篮子。

  “不是说不用带东西了么?”闻人歌无奈轻笑,打开小篮子,一怔,随后微微挑眉。

  里面只是一摞纸和笔,最上面是一封信,盖着玫瑰与剑交织的漂亮印戳。

  【你送来的册子我还没读完,】一打开,进入眼帘的就是干脆而苍劲的笔触,与自己的信一样,同样没有那些固定的格式和称呼,仿佛这不是一封信,只是一次落在纸上的熟稔交谈,【刨去我觉得别扭的那些表述,是很厉害的文章 。】

  “那当然,”闻人歌轻笑,自言自语,“这可是我的专业。”

  【所以送来纸笔,以后的文章 请不要写在草纸上了,草纸吸湿,不便保存整理,之前的文字请允许我誊抄一遍,抄完之后会将原册和誊抄版一并送还,还望应允。】

  “啧,写东西都这么一板一眼的家伙。”闻人歌感慨,随手扯来一张白纸,大笔一挥。

  【准了】

  寻思着就写俩字不太好,她琢磨琢磨,犹豫了会,又慢悠悠在葡萄藤下写着:

  【昨天种了株新的葡萄藤,感觉今年雨水好,或许比去年要甜些,苦恼的是我得总是阻止那些笨蛋狗吃葡萄,葡萄好像会引起它们的肾衰竭。如果秋天结的果还不错,不如一起酿瓶酒】

  这封信隔日落在了柏长风的书桌上,她找出一个空相框,开开心心将这封信塞了进去,放在书桌上,并开始等待秋天的到来。

  秋天,她们有两个约定呢。

  她开始天天给闻人歌写信,并买了一堆牛棒骨回来诱惑黑豹打工,只是每次落笔时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实在无聊至极无话可写,憋两三个小时写两句话。

  相较起来,闻人歌一封封回信中所描述的生活就有趣得多了——她教孩子认字算数,被懵懵懂懂学数学的孩子气到头疼;黑豹某次上山发挥猎犬天赋顺嘴逮了一对兔子,她养了起来,于是在第三个月拥有了二十多只兔子,现在头疼得很;她试着和山寨居民一起下地劳动,在锄了两锄头地就扭了腰之后不得已被分配了剥玉米的工作……

  她还问自己要最新的报纸,写最新的时评。

  柏长风桌上堆的信越来越高,她又买了一批相框,挑其中一些信塞进去,摆满自己的书架。

  直到,春去秋来,秋忙到了。

  在信上约定好的那天,柏长风披了身不起眼的大衣,带着黑豹,骑着那匹高头大马,忐忑地等在闻人歌下山的必经之路上。

  小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十几骑,为首的矮些——人也矮些,马也矮些。

  她眯起眼睛,似乎是看清了自己,便笑着招招手,夹一下马肚,小跑前来。

  柏长风的心跳更加剧烈了,咬了咬下唇,驱马上前,黑豹早就认出了来人的气味,汪汪叫着冲了上去,对着马上的闻人歌蹦来蹦去。

  “黑豹!消停点,等会把马吓着踩到你了,”闻人歌笑骂一声,又看向柏长风,挑眉,“小伯爵,好久不见了。”

  “我倒觉得没有很久不见。”柏长风的嗓音有些干涩。

  “当然了,”闻人歌低声吐槽,“我的生活你应该清清楚楚,倒是你平时干啥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生活很无趣。”柏长风抿抿唇,小声解释。

  闻人歌笑,伸手拍她肩膀,“好啦,我又没有生气。”

  柏长风下意识反手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

  闻人歌一怔。

  柏长风望着那深邃又清澈的黑眸,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手掌突然用力。

  又一次,闻人歌腾空起飞,惊叫一声,落在了柏长风的马上。

  柏长风脑子一热,一夹马腹,马儿又一次飞奔起来。她虚虚拢着怀中人,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凉风。

  两只胳膊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腰,胸前传来小兽般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咒骂。

  柏长风微微低下头。

  淡淡的烟草味传入鼻腔。

  “你抽烟了?”柏长风下意识问。

  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一僵,随后身前响起心虚的声音。

  “啊,对。”

  柏长风骤然一扯缰绳,低头,看着闻人歌。

  闻人歌被她盯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反正是垂下了脑袋。

  柏长风盯着闻人歌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想象着闻人歌咬着烟写字的模样,乳白色的烟雾从口腔中溢出,衬得唇色都红了几分。

  她喉咙滚了滚。

  她发现,她想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