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帝国,皇都,皇宫,战后普通的一天。

  “公爵大人。”“公爵大人好。”

  那些向来不可一世的御前侍卫们见着战争结束后三族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正朝这边走来,一个个纷纷立正持剑行礼,神色恭敬。

  秦唯西只是淡淡点点头,随意迈入宫门,没向着召见外族使臣的大殿,而是径直去了后院书房。

  那里正在召开一场隐秘的会议。

  “朕绝不同意!”还没进门,秦唯西就听见了气恼而尖锐的人声,“听着,这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人类决不允许有任何一滴泰坦余孽的血脉还存留于物质界!”

  那正是那位年轻的人类公主的声音,哦不,现在应该说是人类女皇了。

  她的父皇,前任皇帝,在于泰坦的战斗中英勇殉国。

  “我理解您的愤怒,”另一个略显苍老疲惫的声音响起,“陛下,但那不是什么怪物,他们曾经也是您的子民。”

  秦唯西随意叩门,没等里面应答就推门而入。

  屋内的两人朝她点点头,她亦淡然回礼,又自然坐在了书房内剩下的那张靠窗的空位上,目光涣散地落在窗外凋零的老树上。

  老树只剩几片叶子还是翠绿的了,树干枯焦,听皇城摊贩口中的小道消息称,前些天一道天雷击中了它,直接将原本好端端的树劈了个半死。

  总而言之,在那些人口中,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们曾经的确是,但现在并非朕的子民了,”她的到来只是暂缓了争吵,而并未结束这场激烈的交锋,“大主教,哪怕是阿普诺本人在做这件事时也做好了所有准备,不论是意志被侵蚀还是成功夺舍,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死亡,他现在只是一时糊涂,朕不信他会抗拒皇命。”

  “可是陛下!”那位年老的精灵声音愈发悲壮了,“现在已经不是阿普诺一个人的事了,那是数目成千上万的新族群,那是一个新的文明!他们,他们就像彼时的精灵和血族一样!我们应该要给新族群一个机会!”

  “没有机会,”年轻,甚至称得上少年的女皇声音是坚定而冷酷的,“大主教,朕知道您对那群杂种有同命相怜的期待,但精灵和他们并不相同,好歹您的祖上是高贵的,饱含善意的,对我们施以过援手的翼人一族。而那群杂种的祖上是卑贱的,残暴的,想要侵略我们的领土而现在失败后依然不死心的泰坦!”

  “呼,”她的声音都有些哑了,用力喝了口茶水,随后重重放下茶杯,“朕决不允许这种种族的血脉后代留存。”

  秦唯西在一旁安静听着,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那些在集中营的,像是被野兽一样看管起来的新种族曾经都是人类,可人类的首领却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反倒是和泰坦在魔法形式上分歧严重甚至称得上命运宿敌的精灵在为他们求情。

  称得上是地狱笑话了。

  秦唯西知道自己不应该觉得好笑,但那股冷眼旁观看乐子一般的笑意就这么在心中不断酝酿。

  她厌恶那种感觉,又知道那分明就是自己产生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那个人类说的,自己的性格会大变,而现在就是转变期。

  为什么用“那个人类”称呼?

  因为自己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更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秦唯西公爵,”少年皇帝的呼唤让她回了回神,大概是因为精灵大主教和她吵得不相上下,她此时将希望投向这位现在实力恐怖强悍的血族公爵,“当时您也在场,阿普诺的承诺和变化您也都看在眼里,您也是当事人之一,您说两句吧。”

  秦唯西抿抿唇,迟疑了一下。

  是的,她的确在场,从计划制定、讨论,到实施,她全程参与。

  那是人类宫廷第一大魔导师阿普诺的一次豪赌。彼时战况已经基本明了,过于狂傲的泰坦在围剿她和阿忒若普斯的战役中被尽数歼灭,血族和精灵算是打了场大胜仗。而人类虽说也将来犯的泰坦基本留了下来,但付出的是十几位武圣和大魔导师的性命。

  以弱击强能获得这样的战绩已经颇为不俗,但横向一比较,就算不得什么能大肆宣扬的事儿了。

  而在战争的持续下,人类作为强者最多实力最强悍的种族,也得到了泰坦最多的“关注”,每一次战争都是硬仗,每一次都损失惨重。

  当然了,泰坦不盯着血族和精灵还有几个很重要的因素。对于血族来说,如果不是秦唯西自己想要硬碰硬,泰坦根本逮不着她,而一旦是关于血族领土的作战,秦唯西必然出来打游击,泰坦就像是大炮打蚊子一般无能为力。

  而精灵呢?精灵虽说没有了顶尖战力,但他们拥有一位神邸的祝福和无限接近于神明的生命之树,再加上对血肉科技天生相生相克的生命魔法,对于泰坦来说也是一块硬骨头。

  所以也就只能拿着人类出气。

  总而言之,随着战争的持续,在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之后,人类开始回过头计算得失,随后发现,在此消彼长之下,几族的相对实力差距已经远没有战前恐怖了。

  各族当然有自己的私心,于是,人类为了快速结束战争,“斩首”计划被提上了联军日程。人类宫廷第一大魔导师,第一大发明家阿普诺找出了被束之高阁的禁术【灵魂吞噬】,并提出了这个堪称胆大妄为的设想——为一位强大的泰坦半神布下天罗地网的陷阱,隔绝其他泰坦来援的可能,随后吞噬他的灵魂,以泰坦的恐怖躯体素质和人类第一魔导师的灵魂力量,塑造一个战争机器。

  这个大胆的计划能被通过是有原因的,其中一个原因是——虽然泰坦脑袋有那么大,但脑仁儿确实小得可怜,横向比较,泰坦半神的精神力往往还比不过同级别的武圣,更比不过靠脑子吃饭的大魔导师。

  计划经过了激烈的讨论,最后还是一致通过。精灵为了表示自己的支持为阿普诺提供了足量的生命树汁,而血族更是派出了秦唯西为其保驾护航。

  当然了,计划施行的并不算顺利,毕竟她们算计的是在泰坦半神中也堪称强者的一位泰坦。计划的后半段出现了严重的纰漏,阿普诺虽然成功将泰坦的灵魂吞噬了大半占据了那具身躯,但残存的泰坦灵魂疯魔般的引爆了身体中的所有能量,要造成一次足以将空间撕裂的自爆,与阿普诺和秦唯西同归于尽。

  那位泰坦半神差点就要成功了,秦唯西几乎想不到他失败的理由。

  但那毁天灭地的自爆就是被硬生生的制止了,存放在阿普诺人类身躯储物器中的生命树汁自己飘了出来,凝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不断循环,生生不息,将毁灭性的能量送到了不知名的别处。自爆了一半的泰坦身躯软沓沓的倒下,那宛若洪水般的血液朝山谷中的人类营地涌去,而生命树汁凝成的阵法碎裂后,残存的生命力也融入了那奔腾的血液中。

  对于普通人来说,泰坦的血液是比鹤顶红厉害一万倍的毒药,不说其中蕴含的爆炸性的能量,光是与这个世界完全迥异的星际环境下泰坦身上自带的病毒,就足够这个世界掀起几次大瘟疫。

  可生命树汁的加入,似乎让一切变得有些了变数。

  总而言之,那些英勇的人类士兵们十不存一,而剩下的……也很难说还是人类了。

  现在的争吵,就是在战争结束后,三族对于已是泰坦之躯的阿普诺和那些士兵的处置讨论。即便原本许诺即便战争结束即便自己活着也会自我了断的阿普诺也违背了诺言。

  他说他打算活下去。

  “秦唯西公爵,”见秦唯西沉默不语,精灵也耐不住开了口,“你和教皇陛下是挚友,您当然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阿忒若普斯什么意思?”秦唯西回过神来,终于开口,声音清冷。

  这是一个反问句。

  “教皇陛下当然是希望阿普诺活下来的啊,”精灵大主教大声道,“如果不是教皇陛下在神界操控了那些生命树汁结成大阵,阿普诺阁下和那些英勇的士兵早就已经牺牲了。”

  “您当时在现场,您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秦唯西唇角提了提,不置一词。

  那些生命树汁是阿忒若普斯操控的?阿忒若普斯已经能做到跨越神界和凡尘的障壁做这么精细的操作么?

  她并不觉得。

  因为……人人都说她在现场,但她并没有那一段记忆,只有些模模糊糊的画面偶尔闪回。

  这不是第一次了,秦唯西对此已经轻车熟路。

  是有人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代替了她操控这具躯体。

  未来的自己,和金发的人类。

  “我保留意见,”她恍惚了一下,再抬头,望向目光灼灼望向自己的两人,淡然道,“我建议继续对这个新种族保持观察,并对阿普诺进行软禁,但同时要按照对待平民而非奴隶,甚至是战争英雄的态度对待他们。”

  人类女皇和精灵大主教对视一眼。

  “好吧。”

  “那今天先就这样吧。”

  从两人的表情上看,他们对自己和稀泥的发言颇有不满。

  但秦唯西并不想过多掺和到一个种族命运的决策中——她自己现在的状态她自己知道,她有些惶恐,她害怕自己的一词一言会轻易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走向,而她无法肩负起那样沉重的命运。

  这个决策可以由之前那个坚定热情开朗的秦唯西完成,也可以由或许不久后会出现的那个淡漠疏远的秦唯西完成。

  但不可以由正在迷茫恍惚中的自己。

  她冲两人微微点头示意,起身,离开皇宫,将自己大脑放空,慢慢走在人潮如织的皇城路上。

  她还隐约记得那个人类说过,“当她们下次再见的时候,就是自己登神之时。”

  可她明明再次降临了,自己却并未登神。

  由此可见,那个人类食言了。

  而当许多承诺中有一个被打破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对其他承诺抱有疑心。

  秦唯西步履沉重,微微垂眸,吐出一口浊气。

  等待啊……

  自己要等多久呢?

  在拐进血族驻人类外交使馆之前,她嗅见了鲜花的芬芳。

  秦唯西回过神来,顿步,看见了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她蹲在路旁,也不叫卖,看起来有些胆小,身前是一个几乎有她那么高的破旧的大木桶,桶中有一半清水,其中插满了鲜花。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挑了一朵最大最红最好看的。

  “大人,一元一朵。”小女孩怯生生地对她说。

  一张大额纸币裹挟着一句“不用找了”落在了小女孩掌中,女孩惊愕起身,却看见那位漂亮的大人拐了个弯走进了血族的地盘。

  她不敢动了,只是傻傻站在原地。

  ……

  秦唯西对自己方才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她现在所有的情绪和理智的能力都用在了与自己的痛苦内耗中,反而没了什么外显的情绪波动。在一众血族的问好中,她不断点头,保持着漠然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随意找了个水杯,将花插在了里边。

  “很漂亮的花。”房间里传来了第二个人的调笑声,随后秦唯西才迟钝地闻到那股令自己渴望到发疯的浓香。

  她拿着水杯怔怔扭头,看见一只懒散坐在书桌上,笑容灿烂的人类。

  大概是肌肉记忆在作祟,她只觉得耳朵一下就热了起来,唇也变得干燥。

  牢牢锁住她自己所有情绪的罐子一下被那个笑容暴力的撬开了,像是夜晚的烟火一般在她脑海中炸出无数斑斓的色彩,她眼前有几分模糊,随意将手中水杯丢在了一旁,快步走到人类身前,唇瓣不断翕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居高临下看着人类,对上人类琥珀般坚硬又潋滟的眸光,竟觉得自己才是被审视的那个。

  甚至是被一眼看穿,无地自容。

  秦唯西又退后了半步。

  “笨蛋蝙蝠。”一只手抬起,轻轻碰了碰她发烫的脸颊,伴以一声喟叹,随后人类站起身,轻轻抱住了她。

  她下意识反手搂紧了那具温软的躯体,听着耳边人低声呢喃,“我知道你很难受,这种感觉很难受,抱歉……不能一直陪着你。”

  秦唯西深呼吸几次,再开口,声音沙哑,“我这次没被替代?”

  胸前突然有软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她微微放开些柏嘉良,就看见一只小蝙蝠从柏嘉良胸前口袋里爬了出来,站在肩膀上与自己对视。

  “我和柏嘉良讨论过,”小蝙蝠声音是温和的,“结论是,自我蜕变的过程,当然无需我来替代选择。”

  “蜕变一般是用于从坏到好的描述,我可不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是蜕变,”秦唯西苦笑一声,低低叹口气,“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希望由你们来做这个决策。”

  “我才不,”小蝙蝠和柏嘉良异口同声,随后后者笑了笑,继续道,“这么重要的事,当然是你来决定。”

  秦唯西沉默望着她,过了会,松开双臂,给柏嘉良倒了杯水,又找了个小碟子也给小蝙蝠倒了点水,惹来了小蝙蝠一个大白眼。

  她笑出了声,然后怔了怔。

  “怎么了?”柏嘉良抿着水,好奇地看着她。

  “很久没发自内心的笑过了。”秦唯西自嘲地摇摇头,坐在了沙发另一侧,轻声道,“人类的女皇和精灵大主教在对待阿普诺这一件事上持完全相反的意见,他们一比一打平,结果担子就落在了我身上。”

  她又端起那个水杯,指腹轻轻碰着柔软易碎的花瓣,望着眼前的一人一蝙蝠,语气里颇带些无赖,眸中是这些天少见的狡黠和雀跃,“是你们帮了阿普诺,也是你们救了那些士兵,他们变成这样你们也有责任,怎么能把事儿都丢给我?”

  柏嘉良轻咳两声,嘟哝着,“我们是有责任啦,但我们待不了很久啊。”

  “我现在可不信你说的话了,”秦唯西摊手,“你上次还说再见的时候我能登神呢。”咸注敷

  柏嘉良看起来更心虚了,搓搓手,长叹口气,“还不是因为误判了行程?谁知道还要……回来的。”

  秦唯西哼出一个鼻音。

  “当然是你来决定,”柏嘉良深吸口气,强行把话题拧回了正题,“你现在是堂堂血族公爵,是世界上顶尖的强者了,你要负起责任。”

  秦唯西方才还灵动些的眸子又变得低落了,她苦笑着,“我负不起这个责。”

  “你想不想这个新种族留下来?”柏嘉良追问。

  秦唯西指尖不安地搓揉着花瓣,沉默了会,语速极快地低声道,“我觉得人类的少年皇帝和精灵大主教都说的有道理,那个新种族毕竟是继承了泰坦的血脉,拥有泰坦的知识,绝对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但……大主教认为,就因为这个不稳定的【可能】而直接剜杀一个新种族,从道义上来说也是讲不通的。而人类认为在这种,三族都损失惨重格外脆弱的时候,稳定比什么道义更重要,而大主教就要她论证为什么一定会是不稳定为什么不能用观察监督的手段而是直接一刀切,人类反驳……”

  “停!”柏嘉良打断了这一大片双方论点阐述,认真望着秦唯西,“我是在问你,你愿不愿意这个新种族留下来?”

  秦唯西静静看着她,过了会,轻声道,“人类和精灵都有道理……”

  柏嘉良长叹口气,捂脸。

  “我的确就是这么觉得的,他们都有道理,我决定不了,”秦唯西表情平静,轻声道,“有时候他们俩会讨论推向两种极端的可能,人类皇帝质问精灵大主教为什么要纵容邪恶的余孽,而精灵大主教则反问他们为什么会被认定为邪恶的余孽。”

  “所以,还是要问你自己。”小蝙蝠温声开口,“你觉不觉得他们是邪恶的余孽呢?”

  柏嘉良也期待地看向了她。

  秦唯西沉思了好一会,摇摇头。

  “我不知道。”

  柏嘉良再次捂脸。

  “因为我们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表现是否邪恶,”秦唯西继续平静地说着,“所以,仅凭主观判断是不对的。”

  柏嘉良捂脸的手又放下了。

  “不过,如果开始讨论是否要‘给予机会’这个命题,那就陷入了更深一层的交锋,这个新种族为善的几率是多少,为恶的几率又是多少,我们是否有这么高的容错值,让我们能够承受可能发生的一系列恶性事件。”秦唯西将手中的水杯轻轻放下,那柔软的花瓣抖了抖。

  柏嘉良开始仔细端详起了她,忍不住赞叹道,“你其实想了很多。”

  “是他们吵了很多,我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秦唯西摇摇头,重重往后倒去,又叹口气,“所以还是你们来决定好了。”

  小蝙蝠拍了拍翅膀,望着眼前双目无神的秦唯西,黑豆子般的眼眸中有奇异的光芒在流转。

  “我觉得,你和那个新种族的状态有些相似。”她温声开口,顿时引来了秦唯西和柏嘉良两人的目光。

  “我说了,你在经历一次蜕变,那滴血改变了你,会让你性情大变,嗯,甚至是往不好的方面变化,而那个新种族也是,他们因为意外诞生,或者说获得了新生,但生来背负原罪,”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小屋内回响,“你们同样迷茫于自身的状态,也同样在等待外界的审判。”

  秦唯西微微蹙眉,微微摇头,“或许吧,然后呢?”

  “所以,你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处置那个种族,究其根本,是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柏嘉良一点就通,身子骤然前倾,谆谆善诱起来,“你要先想好怎么对待变化的自己,再去思考怎么对待他们。”

  秦唯西痛苦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良久,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所以最后还是落在了你身上,”小蝙蝠身形模糊起来了,拍了拍翅膀,钻回了柏嘉良的口袋中,又探出半个脑袋,认真道,“你得想想,你会怎么对待那滴血带来的影响?接受还是抗拒,亦或者两者兼有?”

  秦唯西怔怔坐在原地,突然道。

  “你们要走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人类的身影也开始模糊了。

  “是啊,”柏嘉良笑道,“本来都要远离这个碎片前往下一个了,又被你拉了回来,匆匆忙忙的,能停留的时间太短了。”

  “我拉回来的?”秦唯西蹙眉。

  柏嘉良起身,走到了她身旁,坐在沙发扶手上,俯身,伸手,轻轻抚摸着秦唯西的脸颊,轻笑,“某个人的自我厌弃浓烈到都传播到虚空中了。”

  秦唯西愕然望着她,可耳朵又不争气地红了。

  “没关系的,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柏嘉良用力扯了扯她脸颊上的软肉,又俯身,在她唇上印上了轻轻一吻,又附到她耳边低声呢喃,“我原谅你。”

  说完,她笑着站起身,顺手抄上了那朵花缠在指尖,晃了晃,“按照我们之间的惯例,这朵玫瑰我就当做是你送我的了。”

  秦唯西眼见她的身影愈来愈透明,慌忙站起身,“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无论你赞不赞成,你都原谅我么?”

  “你在说什么?”柏嘉良怔愕地望着她,随后笑了起来,“我是在说,我原谅你的自我厌弃,虽然这一点都不可爱。”

  秦唯西咬了咬唇,继续追问,“那,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你都会原谅我吧。”

  柏嘉良歪着脑袋看着她,随后笑着点点头,“对啊。”

  小蝙蝠也从口袋里钻出来了,爪子握拳,朝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然后她们就消失不见了。

  秦唯西怔怔望着这俩来去匆匆的人,望着突然间又空空如也的房间。

  她低头看了眼水杯,水杯里只剩下了半杯水。

  那朵花的确被带走了。

  她颓然坐下,将脸埋进了掌心,不断深呼吸,在这间空空如也的房间里,逐渐将那些纷乱复杂的,酸涩喜悦的情绪全都慢慢重新装回了名为理智的罐子里,又用力焊死。

  大概是喜悦来的太猛烈,所以当它被抽离的时候,也是最空虚和疼痛的。

  她猛得一抬头,顺手拿起那半杯曾插过玫瑰花的水,一饮而尽,用力抹了抹唇角的水渍,瘫倒在了沙发中,最后再次捂住脸。

  “柏嘉良,”她喃喃自语,“我好像是注定可爱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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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星期后,又是一次讨论阿普诺和新种族去向的会议,还是在早上。

  这一星期一直缩在血族使馆哪里都不去的秦唯西是万分不情愿的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深呼吸好几次,将自己的心境调整到古井无波,随后披上长风衣,竖起领子挡住半边脸,漠然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血族使馆的门,慢吞吞地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这次大概是一定要讨论出个结果的,已经拖了太久了。

  可是秦唯西依然没想好自己的立场。即便是按照未来的自己说的那样,以自己的状态作为一个突破口,也依然一无所获。

  或许,保守一点,还是赞成人类的提议比较好吧。

  至少不会有什么新的代价。

  人类,血族和精灵,已经够疲惫的了,真的不需要再有新的变数。

  她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像是被无形的泥沼扯住了前行的步伐。

  拐过一个弯,秦唯西骤然听见了清脆喜悦而胆怯的叫喊。

  “大人,大人?”

  她茫然低头,看见了一个小女孩。

  她略有些迟钝地反应了过来。

  啊,卖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得比上次见厚了些,带了一顶纯白的毛线针织帽,小脸被早晨的寒风冻得红彤彤的。

  “怎么了?”秦唯西尽量让声音不那么僵硬,轻声问。

  “您,您的花,都是您的,”小女孩用力将一桶新鲜的花全都推了过去,怯生生地看着她,“您,您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不是说不用找了么?”秦唯西一怔,下意识蹲下,和小女孩平视。

  “不能,不能这样的,”小女孩结结巴巴,又退后了两步,“这些花都是您的,连桶一起送您了。”

  她顿了顿,指着血族大使馆的屋子小声说,“妈妈说那里面是可怕的家伙,我不敢进去找您,我就,就等在外面。”

  “可是我也是从那里出来的,”秦唯西忍不住想笑,微微龇牙,“我也是可怕的家伙。”

  “您才不是,”小姑娘轻声辩驳,“您一看就是好人。”

  秦唯西怔了怔,而小姑娘又将手掌也缩进了厚衣服内,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我怕错过您,这些天一直等在这里,终于等到您了。”

  “现在可是大早上。”秦唯西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只是低声道。

  “对啊。”小女孩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秦唯西看着她,骤然笑了起来。

  这些天第二次发自内心的笑。

  她好像突然明白未来的自己为什么那么说了。

  或许,想要一个未知的,正在蜕变的生物诞生后表现出善意。

  那就先要对它表现善意。

  “谢谢你的花,”她揉揉小姑娘的脑袋,拎起了那和自己一身装扮格格不入的破旧大木桶,“快回去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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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你上次最后做出的决定是什么?”柏嘉良坐在一张长长的躺椅上,目送着许多艘宛若藤蔓编织成的精致巨舰远去,胳膊肘戳了戳身旁那个更年轻脸颊肉更鼓更软,从体态看更像是少女的秦唯西,轻笑着问。

  “你看塔尔还好端端的没有突然消失,不久知道答案了么?”秦唯西指了指不远处正指使着小龙刨坑的矮人,低声吐槽。

  “也是,”柏嘉良点点头,又轻声叹道,“你之前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第一任【创造】,矮人王阿普诺,曾经是人类宫廷第一大魔导师。”

  “历史书上也从来不记载他那一段过去,”秦唯西轻声道,“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阿普诺自己。”

  柏嘉良扭头看她,眸中有几分若有所思,“我好像在妈咪的记忆晶石里看过一些故事,什么移植了杀人犯心脏的好好先生变成了一个暴力狂什么的。”

  秦唯西一怔,随后点头,“差不多吧,阿普诺在自己晚年……虽然他依然亲近人类,但已经不认为自己是人类了。”

  “毕竟完全继承了泰坦的躯体啊,那具躯体可了不得,我们把自爆的能量转移到了虚空,居然在虚空引起了一场大爆炸,”柏嘉良轻声感慨,“阿普诺……继承了一具实力恐怖暴力弑杀的躯体,却依然保持着理性,掌控着自己,将杀戮的欲/望转化为了创造当中。”

  人类宫廷第一大魔导师,本就创造力非凡。

  “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她忍不住赞叹道。

  “都很了不起。”秦唯西轻笑。

  柏嘉良认可地点了点头,又眯起眼睛,打量起了那只剩一个小点的星舰。

  历史总是这样,重复循环着同样的长诗。

  如果说人类与血族和精灵实力加起来可以与泰坦五五开的话,那人类与初生的血族对上翼人只能是被碾压的份。

  她们见过了那位翼人的大统领,明显能看出,她们是在纠结的。

  毕竟……长途跋涉了这么久,终于遇见了一个宜居的家园。

  但或许有时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翼人离去了,留下了血脉,以及一颗生命树种。

  人类同样经过了漫长的争吵,终于还算友善的接受了这个新“邻居”,虽说还是存在歧视,但总比后世对待矮人的时候打算全部歼灭的要好。

  或许,宇宙中就是存在着这样颠扑不破的真理——文明的起源和发展,往往在于克服那生灵天生或后天所带的掠夺与恶念,选择了善意。

  以及——善意总会得到善意的回馈。

  “上面两位,坑刨好了!”塔尔抬头,见上头两个都在发呆,于是高喊。

  “来了!”柏嘉良回过神来,应一声,低头,看见了一个足以埋下一条龙的巨大深坑,又看见一只满身泥土在坑旁吐着舌头傻乐毫无巨龙威严的米切尔,无力捂额,长叹,“完蛋,又要洗龙了。”

  “我只是让他俩刨个坑而已,”秦唯西注意力则集中在了那个深坑上,目瞪口呆,“米切尔刨那么大干嘛?”

  “可能是因为快乐吧,不过不碍事就行。”柏嘉良叹一句,跳下了长椅。

  秦唯西跟上,和她并肩站在坑旁,伸手。

  一粒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圆嘟嘟的绿色种子在她掌心打着转转。

  “生命之树的种子,”她忍不住感慨一句,“居然是我亲手种下的。”

  难怪后来怎么敲诈生命之树的生命树汁人家神树都没和她生气呢。

  小小的绿色种子就这么落入巨龙那么大的深坑,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从种子开始,这要长到什么时候。”米切尔嘀咕,灿金色的眸子中却突然反射出了一道绿光。

  “小心!”秦唯西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抱住柏嘉良的腰,另一只手揪住塔尔的衣领子,朝旁边一个小跳!

  暴涨的树干瞬间从巨坑中拔地而起!直接把可怜的,伸着脖子张望的小龙掀飞,瞬间长成了一颗郁郁葱葱的巨树!

  “不愧是生命之树啊。”柏嘉良目瞪口呆。

  秦唯西伸手按在生命之树粗粝的树皮上,感受着小树散发出的浓浓的亲昵和友善意味,眸光闪烁。

  “柏嘉良。”

  “嗯?”

  “你说,我种下了生命之树,我是不是能算生命之树半个长辈?”

  “啊?”

  “所有精灵都接受过生命之树的馈赠,认其为母神,包括阿忒若普斯在内。”

  “……你想说什么?”

  “那我和阿忒若普斯差着辈分呢!”秦唯西欣喜若狂。

  柏嘉良捂脸,咬牙吐槽,“你咋不让她叫你一句太奶?”

  秦唯西干咳一声,缩回了手。

  另一边,灰头土脸的小龙丧儿吧唧的溜达回来,在柏嘉良身边一趴,盘成一个龙球球,不动了。

  米切尔的情绪向来是好读懂的,柏嘉良笑着摸摸他的龙首,“好啦好啦,不洗澡,等会去虚空里打个滚就什么灰都没有啦。”

  “不是这个。”小龙恹恹地说。

  “怎么了?”柏嘉良挑眉。

  米切尔委屈地看了眼塔尔,又看了眼秦唯西,见两人都微微点头,确认这话的确是要自己说后,更加委屈地望向柏嘉良。

  “我们接下来,不能和你一起了。”

  柏嘉良一怔,下意识望向秦唯西,用力抿抿唇。

  面庞宛若少女般稚嫩的秦唯西眸中露出温和的笑意,伸手,轻轻帮她理了理衣领。

  “其实你没发现吗,米切尔和塔尔早就不适合和你一起前进了,”她轻声道,“早在上个世界就已经没有了巨龙,也没有矮人,他们的存在只会造成更大的悖论,影响你的旅途。”

  “好在我们的实力不算很强,也不是什么很有名的人物,如果前进的时间不多的话,悖论会自己消除,”塔尔微笑补充,“但一旦深入太多,就会产生更大的问题了。”

  柏嘉良咬了咬唇,又求助性地望向了秦唯西。

  “而我,我没办法,我太厉害又太有名了,近万年的历史全都是我的印记,”秦唯西貌似臭屁的笑笑,“一旦秦唯西的力量出现在秦唯西诞生之前,那这个世界就乱套了。”

  “你的意思是?!”柏嘉良眸中的震惊很快超过了愕然与伤感。

  “是的,柏嘉良,”秦唯西俯身,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如果我对自己的分析没错的话,你接下来要前往的,是我的最初,是一切的开端。”

  “是十七八岁,挂在树上,无忧无虑的小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