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在列车上的第四夜了,艾伦尼乌斯号平稳的行驶在兽境寂静的丘陵中,荒芜的铁路两旁,偶尔能看见跑跳的小动物躲在洞穴里,好奇地往这嘶吼的钢铁巨龙的方向探头探脑。

  “秦唯西,你怎么看?”柏嘉良盘腿坐在床上,金发束起,扎成了个高马尾,翻阅着随意摊放在床上的文件。

  “什么怎么看。”一旁,被纸张盖住的脑袋发出了沉闷声响。

  柏嘉良沉默,扭头。

  某只老蝙蝠正舒舒服服枕着胳膊躺着,看起来慵懒又惬意,丝毫不因为这令人惊骇的发现而震惊。

  “公爵大人?”

  “嗯?”

  她与那双漂亮的眸子对视。

  那被纸张遮掩了大半,宛若黑钻般的眼睛露出了些许笑意,眼尾上挑。

  柏嘉良气得磨牙,把手上的文件一丢,躺下,掀开秦唯西脸上盖着的纸就挤了进来。

  两人在那张薄薄的情报下,抵着额头,大眼瞪小眼,呼吸交织。

  “你干嘛?”木头就是木头,看见气鼓鼓的小金毛贴上来,不仅没有半点反应,声音还依然带着那股慵懒劲儿,听起来软乎乎的,莫名有一种很好欺负的感觉。

  柏嘉良却突然有些语塞。

  纸张很薄,情侣包厢昏暗的灯光透过粉红色的纱帐,又透过那张薄纸,构筑了这片黏腻昏沉的世界。

  “我……”她刚启唇,公爵大人微凉的呼吸就落在了她的唇瓣上,湿润冷清。

  “你怎么了?”秦唯西见这人半天不说话,有些莫名其妙,伸手,隔着纸张戳了戳她的脸。

  柏嘉良迅速捉住了她的手,努力驱散心中那份旖旎,深呼吸几口,咬着牙说,“您真的完全……”

  “你的呼吸好热啊。”公爵大人的一声无意识的抱怨让她彻底破防。

  柏嘉良逃也似的将脑袋撤出了纸下,直起身子大口大口喘气,过了会,捂着脸吐槽,“您不思考就不思考吧,随您的便。”

  老蝙蝠带着鼻音的抱怨气声和最后上挑的尾音,真是让人受不了!

  “哈,你在说这个啊,”秦唯西也撑着软床坐起来了,整理了下松松垮垮的领口,轻笑着,“因为的确有点简单,认真想想就能想的差不多了。”

  她一只手挡住飞过来的抱枕,一脸无辜,“这不是让你多点破案的乐趣么?”

  “万一还有人死了呢!”柏嘉良眸子湿漉漉的,用力瞪她。

  “不会,”秦唯西耸耸肩,唇角泛起一丝自信的笑,“不会再死人了,我保证。”

  “啧,知道了。”柏嘉良静静看了她一会,叹口气,梳理了下自己的发丝,又扎起高马尾,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副眼镜戴上,低头,继续翻阅着红龙发过来的情报。

  “眼镜很好看。”秦唯西眼前一亮,开心的评价。

  “谢谢。”柏嘉良头也不抬。

  公爵大人有些无奈,想了想,挪过去,坐在小金毛身边,开始无聊地戳着她的尾巴。

  “秦唯西!”那条大尾巴一甩,带着柏嘉良又羞又恼的声音。

  “你觉得这起爆炸案和精灵教国的那场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大雪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在寻找其后可能能够联系到一起的线索,”秦唯西也不搭茬,慢悠悠说着,“但我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联系。”

  “怎么说?”柏嘉良被她的话吸引,好奇地问一句。

  秦唯西笑着不说话,眸中滑过一丝狡黠,手摊放在床上,微微抬起几次示意。

  小金毛愣了愣,然后明白了。

  她咬牙切齿又低声下气地将自己的尾巴放在了公爵大人掌心。

  “真乖。”秦唯西赞叹着,开心地撸着那条柔顺的尾巴,无视了柏嘉良愤怒又忍耐的眼神,“我变成猫的时候,你撸我不也撸得很兴奋吗?”

  柏嘉良恨恨扭过头。

  “因为两件事存在本质的区别。”

  柏嘉良又把头扭回来了。

  “这两起案子看似都是数据之间存在矛盾,看似可以归类分析,但其中存在着一个能影响全局的变量,”秦唯西终于认真起来了,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记忆。”

  “记忆?”柏嘉良终于完全无视了尾巴尖尖上的那只手,微蹙起眉,认真思考。

  “没错,”秦唯西点点头,突然开始反问她,“你觉得历史是什么?”

  “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柏嘉良下意识说出了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额,很有意思的比喻,不过和我想说的差不多,”秦唯西语塞,随后点头,语气严肃了起来,“从某种意义来说,即便我们拥有所有的材料,各个角度全方面的完整证据,我们也不敢说一定知道当年历史事件的全貌。”

  “因为材料是人书写的,是可以被修改的,证据是可以替换的,就像你的比喻那样,如果只从文件上看历史,那就太扁平了,历史就真的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那什么才能真正见证历史呢?”秦唯西像一个老师一样,轻笑着抛出问题。

  如果忽略她不断往小金毛尾巴根根探的手的话。

  “亲历者。”柏嘉良只是思索了一会,就轻声回答。

  “没错,”秦唯西赞许点头,“或许他们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但只要他们存在着,就见证着历史的存在。”

  柏嘉良抬头想了想,点头,“可以接受。”

  “接下来的概念可能就有点难以接受了,”秦唯西想了想,“如果……两个同一事件的亲历者,对一件事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而他们都没撒谎,那这会是什么原因呢?”

  柏嘉良怔住了。

  “……或许,是心理障碍,”她思考了很久,慢慢给出了答案,“受到无法承受的巨大冲击,有时候会对记忆产生影响,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会产生一个虚假的记忆。”

  “唔,有可能,”秦唯西点点头,“不过你大可往更魔幻的地方想想。”

  柏嘉良又陷入了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慢慢开口。

  她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存在两个历史?”

  秦唯西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这就是为什么,精灵教国那场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大雪会让我这么重视的原因。”她声音淡漠,“那位管理员是个信仰坚定的老兵,又是在神殿核心上班,是被阿忒若普斯护佑最深的一批人。”

  “如果他没有神智失常,那就出问题了。”

  “我和他的记忆,出现了冲突。”

  秦唯西思考着,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小金毛尾巴根根更软更舒服的绒毛,“而我们出现冲突的记忆,甚至不是那种主观的,对一个具有争议的历史事件的评价,而仅仅只是下没下雪这种客观事实而已。”

  “我曾经……不止一次碰到过这种情况,”公爵大人深吸口气,又分好几次缓缓吐出,“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会导致什么后果。”

  她看向柏嘉良,笑笑,“是不是有点难理解?两个历史,两种世界走向,听起来挺唬人的。”

  柏嘉良用力抿着唇,过了会,摇摇头。

  “……还好。”

  她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了一个画面,那个一手提剑斩龙,一手扬起按着心脏的男人。

  那个自己莫名觉得熟悉的男人。

  【停下!】

  【别担心,我是要用我的血,把这个点锚定成河流中的礁石】

  【我们会再见的,但不是现在】

  她突然有了更深一层的明悟。

  “为什么让我停下……”她喃喃自语,“是因为如果我上前,会影响到什么吗?”

  可那明明是八千年前的事。

  可是……两个历史。

  河流中的礁石。

  或者说,无法被改变的定点?

  “那如果所有人的记忆都变了……”她抬头看向秦唯西,“是不是,两种历史又归为一种了?”

  “大概吧。”秦唯西耸耸肩。

  “我明白了,”柏嘉良看着床上摊放着的资料,沮丧地摇摇头,“难怪您说是两种事儿。”

  “这起火灾,除了小特米娅和列车长之外,根本就没有第三个有记忆的人了,”她轻声说,“这压根不是像精灵教国大雪那样的,历史产生了分叉,更有可能的是……纯粹的造假。”

  她举起那份卷宗,定睛凝视。

  “有人伪造了这份卷宗,但忘记伪造更深一层的细节,要通过文字在真实的世界描绘一件压根没有发生的事实在是太难了,而且……即便他伪造了更深一层的细节,甚至做到了面面俱到,他也不可能让所有人的记忆中凭空出现这场大火。”

  “所以,我没有判断失误,那个小侍应生依然是破局点,”秦唯西微笑着,说出令人心惊的话,“五岁前的小兽人,记得多少事呢?”

  “即便她认为自己没撒谎,她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我们得搞清楚,到底是爆炸地点是假的,还是爆炸是假的,还是……”

  她顿了顿,在柏嘉良呆滞的目光中轻轻吐出一种可能。

  “她亲爱的爸爸妈妈也是假的。”

  “蓝白条纹,很漂亮,很适合小朋友,但也不太适合,不是么?”秦唯西轻笑。

  柏嘉良僵在原地,背后骤然爬上一丝凉意。

  “我们还要搞清楚的是,”秦唯西继续为她梳理着思路,“首先,她为什么会在列车上。”

  “其次,失血过多的受害人,和直接失踪的受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会受到不同对待?”

  “失血过多的受害人为什么又失踪了?”

  “呼……”柏嘉良默默点头,脊背发寒之余,觉得混乱的思路清晰了很多。

  “秦唯西,谢谢你帮我梳理思路。”

  “哈,不客气。”

  “也谢谢您梳理我的尾巴毛,可以不梳理了吗?”柏嘉良抬起头,似笑非笑。

  这老蝙蝠,真是……

  一下没注意就蹬鼻子上脸了。

  秦唯西低头看着那根绷紧的尾巴,莫名有些恋恋不舍,想了想,抬头,诚恳发问。

  “……我可以说不可以吗?”

  柏嘉良深深看了她一眼,猛地扑了上去,将她压倒在床上,脑袋在她颈窝里乱蹭,胡乱嘀咕着,“那您让我抱抱。”

  秦唯西被她扑倒,轻笑着,倒也任由她放肆,嘴里却不饶人。

  “愚蠢的大型犬。”

  “可恶的老蝙蝠。”

  秦唯西冷哼一声,用力掐了掐她手感极好的尾巴根儿。

  小金毛瞬间浑身僵硬,随后软倒在她怀中,身体懒洋洋地散发出热意。

  “不能动了吧,啧,和我斗?”老蝙蝠还在得意洋洋呢。

  柏嘉良将脑袋埋低了些,过了会,喉咙间溢出一丝喟叹,忍耐和满足中带着一丝无语。

  “您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