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铎帝国王都,维多利亚三世披着精致火狐皮制成的大氅,捧着杯热茶,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已经是晚春了,可突然又下了场大雪。

  这场大雪,让刚铎帝国多了些喘息的时间,也让城里被她用绞索套住脖子不敢逃跑只能死守的老贵族们多了丝翻盘的希冀。

  她推开黄金镌刻的魔晶门,迈步走上落着月白色碎雪的阳台,任由冷风呼啸进温暖的屋子,低头,凝视着远处城外,乌泱泱的一大片连绵的营帐。

  黑云压城。

  “要不要去放把火,烧掉他们的御寒装备?”身旁的秘书长查理上前,轻声问询。

  自古以来,被天气左右的战争简直数不胜数,而突如其来的大雪,更是曾经让历史上无数横行帝国的军队折戟沉沙。

  维多利亚三世没有说话,只是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底下。

  “风干物燥,小心火烛,风干物燥,小心火烛!”骑着高头大马的精英骑士在缥缈的风雪中御马而行,银白色的碎雪在红棕的马蹄下飞舞。

  他扯着大嗓门,拎了个魔晶扩声器大声嚷嚷。

  “各级政委各部门即刻召开防火工作会议,扎实做好雪天防火工作,迅速开展一次消防安全隐患自查自纠自改工作,对营帐内的锅炉房、燃气设施、军火库等重点要害部位,要立即组织一次全面排查并做好台账管理,发现问题及时报告,及时整改,严格落实消防安全制度,严格落实消防安全责任,开展消防安全培训演习,不给火灾任何可乘之机!”

  “你觉得他为什么拿个扩声器嚷嚷,是声音大就可以吓着火灾吗?还有,是不给火灾可乘之机,还是不给我们可乘之机?”维多利亚三世嗤笑一声,紧了紧大氅,取来望远镜,慢慢找到那个非常朴素且不起眼的营帐。

  不断有人掀开厚重的防风帘,鱼贯而入。

  “他们在开会。”

  她沉默了会。

  “希望只是防火消防会议吧。”

  放下望远镜,扭头,年轻的女皇看着身后那坐落在海岸山崖上恢弘的王都。

  这已经是一座孤城。

  ……

  “我知道在部队里弥漫着一种骄躁和不安混杂的情绪,”居中主位的女人裹着件军大衣,抱着一个超微型蒸汽炉取暖,脸色有些苍白,却依然谈笑风生,“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宣传部要做好思想工作,下了场雪怎么了?正好休息休息嘛。”

  “大家一直觉得打下王都就赢下战争了,有速胜的想法,”有人笑着接话,“在王都外围了这么久还不打,急一点也很正常。”

  “打下王都才不算赢呢,我们又不是要继续称王称帝,难道我们打到这里的动力是我想当皇帝还是你想当首辅宰执?”女人笑着摇摇头,掀开防风帘,看了眼远处那恢弘的建筑,啧啧感叹。

  “不愧是神明建成的明珠,魔法托起的天国。”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怀中的小蒸汽炉子,乳白色的蒸汽经过一道精密的防烫伤装置后,向水一样倾泻而出。

  “不是什么重要的会,也没有作战任务,都别紧张,”她扭过头,看着正襟危坐的将军参谋们,笑笑,“一个吹风会而已,大家把我的想法传达给一线部队,让那些神经绷紧的小家伙们该放松的放松,该休息的休息,该养伤的养伤。”

  “等雪停了,就该攻城了。”

  “是!”那些铁血的军人轰然应诺,随后起身,陆陆续续地出了这座小帐篷。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有另一人掀开防风帘走了进来。

  她的衣摆携着风雪,却只穿着件薄薄的军常服,冷漠如铁,身姿如剑。

  “长风,来了啊,”女人笑着向她挥了挥手,海豹般殷勤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

  “刚才嘉良发了讯息过来,从精灵教国的一座医院里发来的,”来人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话语中藏着愠怒,“都是你教的好女儿!”

  女人乐呵呵地接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瞟了几眼,笑笑,“这不挺聪明的吗,干大事前还知道给家里发封信,嗷——!”

  方才在那些铁血军人面前谈笑风生的女人被人揪住了耳朵。

  “停,长风,停,我错了,”女人瞬间连连求饶,变脸变得比谁都快,骂骂咧咧地戳着那张纸,“真是的,小嘉良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想着去拯救世界呢?应该好好跟着那位公爵大人躲在神都大区什么也不做才对。”

  “你!”气质锋锐如剑的女人气闷,却也松开了她的耳朵。

  “我和你说,等她回来别想见我。”她还有余怒未消,看着那张纸就来气。

  “不带你这样这么不待见自己女儿的。”女人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恢复了慵懒的模样,仔仔细细阅读着其上的文字,唇角泛起一丝笑。

  还不错嘛。

  “我不待见她都是因为讨厌你这个混账!”身前人却劈手夺过薄纸,起身就要往外走。

  “诶诶诶,长风,等等。”向来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女人慌忙起身,裹好了身上的军大衣,把小蒸汽炉往怀里一揣,又端了杯热茶,溜溜达达跟着出了营帐。

  “柏帅!”门口的哨兵先向冷肃的女人行礼,随后目光狂热地看向身后跟出来的人,“总元帅好!”

  “好好好。”女人好脾气地冲他笑笑,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了那个衣着单薄的背影。

  柏长风已经停下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

  “你知道为什么动漫里总是十七岁的高中生开着机甲去拯救世界吗?”她差点没滑一跤,狼狈赶上,与她并肩而立,又开始神神叨叨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了。

  “因为成年人知道拯救世界的代价是什么,甚至有些人还觉得人类没什么必要拯救,身上怨气重的恨不得给毁灭世界的反派搭把手。”她仰头,看着纷纷飞雪。

  “只有十七岁的臭屁小孩,没有对世界的忧愁和怨恨,自认为是正义的朋友,会骄傲地朝着所有错误冲锋。”

  “这个世界,不指望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去拯救,难道指望那些被烟火磨出了包浆的老核桃们拯救吗?”

  柏长风安安静静听着她说,瞟了眼身旁人黑亮黑亮的眸子。

  “善良是有代价的。”她轻声说着。

  “的确,但善良的代价绝对不应该是被嘲笑。”女人耸耸肩。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你呢?”过了好一会,柏长风突然嗤笑一声,“闻人歌,你都三十七岁了,为什么还和十七岁的臭屁小孩一样?”

  身旁的女人笑着冲她眨眨眼睛。

  “拯救世界最好的岁数是十七岁,其次就是现在。”

  “啧。”柏长风扯扯唇,低头,用军靴狠狠碾着坚硬的冰面,吐出一口浊气,再抬头,恶狠狠将身旁人身后的兜帽给她用力戴上。

  闻人歌狼狈地扒拉开遮住视线的兜帽,却听见身旁传来咬牙切齿的冰冷声音。

  “我真是讨厌极了你这股自以为是的做派。”

  闻人歌耸耸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

  “真是的,麻烦死了,身子这么弱就不要出来啊。”那单薄的身影瞬间站在了她身前,口中抱怨着,却挡住了突如其来的寒风。

  “哈。”闻人歌闷笑一声,上前,熟稔地搂着了身前人的肩膀,压低声音。

  “你才不讨厌我。”

  “……滚!”

  闻人歌乖乖把手缩回来,端着热茶,小心抿了口,胳膊肘碰了碰身旁人的手臂。

  “你眼神好,帮我看看,”她指了指远处被风雪笼罩着的恢弘王都,“维多利亚三世是不是站上面呢?”

  柏长风抬头,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穿过肆虐的风雪。

  “在,拿着望远镜呢,”她眯起眼睛,看着那隐隐约约的人影,“你要干嘛?”

  闻人歌笑笑,朝着那个方向遥遥举杯。

  “敬刚铎。”

  随后,她将杯中已经凉了些的茶一饮而尽,拉着身旁人的袖子就往回走,冻得跺脚,嘴里不住嘟囔着,“快回去快回去,冷死我了。”

  “……冷就不要出来啊。”

  “你都生气了我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我现在不生气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拉拉扯扯地进了营帐,门口的哨兵腰杆笔直,目不斜视。

  干这一行的,最重要的不是提高警觉,而是关掉耳朵。

  -------------------------------------

  “谢谢,”柏嘉良起身,礼貌点头,“我需要支付多少钱?”

  她刚才已经把公爵大人塞给她的那些玩意都收好了,拿着海洛伊丝刚签的手令,借用了医院的传讯室给家里发了封消息。

  这种远程通讯仪器在各个帝国都算是顶级的战略物资,一次发送的信息极为有限,但尽管如此,它需要魔晶驱动,私人使用的价格相当昂贵。

  “不需要,”负责人恭敬躬身,“您是拿着海洛伊丝长老的手信的尊贵客人,这些小事我们还是能帮上忙的。”

  柏嘉良皱皱眉,从储物器里翻了翻跑出来时兑换的精灵教国的货币,估摸了下价格,拿了整整一摞塞进了负责人怀中。

  可能多了些,但她也懒得拆开数了。

  啧,没想到出来游历这么久,这个时候才用上这些。

  是因为什么呢?

  答案简直再明了不过了。

  她神情有些恍惚,伸手,摸了摸怀中的小蝙蝠挂坠,想起了那个冲自己温和笑着的公爵大人。

  恍惚也就一瞬间,她很快摇摇头,再看向面前的人,轻声问。

  “兰特医生和艾诗医生换班了吗?”

  “额,我这边不太清楚。”

  柏嘉良默默点头,转身走远了,腰杆笔挺,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熟悉她的人,大概能从她身上看到那位人类革新军领袖,柏帅柏长风的影子。

  “兰特医生。”她经过休息室,看见秃头的老军医和那位年纪轻轻甚至还算稚嫩的实习医生,于是敲了敲休息室的门。

  可她很快就顿住脚步,垂下头,安静听着两人的争执。

  “兰特医生,我不明白!”年轻的陆军医学院高材生胸膛急剧起伏,脸已经憋红了,“停了我们的临床实验算什么?凭什么只有神都大区的实验室才能继续实验?”

  兰特医生的表情也很难看,可他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年轻人,叹口气,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神殿也是不想地方医院把珍贵的生命树汁存货用在重复实验上,没有实验室那么精准的仪器和观察设备,效率太低了,能救的人有限。”

  “***的,”漂亮的精灵猛地爆出了句粗话,捂住了脸,“效率效率,救人难道是看效率的吗?”

  兰特医生沉默了一会,苦笑着摇摇头。

  “在战场上,救人就是要看效率的,”他眼中闪着莹润的光芒,“而现在就已经是战场了。”

  艾诗更加用力地捂住了脸。

  “即使没这次疫情,你也要经历这些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兰特拍拍她的肩膀,“医生不是什么神,我们就是一把门的,能踹回去一个是运气好,拉不回去也没办法,要是全都拉回去了,这世界不乱套了。”

  “这些话您应该年年和我们这些小年轻说吧,说的这么熟练,”艾诗沉默了很久,从指缝中看他一眼,“可是这次不一样啊,兰特医生。”

  “有时候心脏停跳半小时了我们还会努力做心肺复苏呢。”

  “可现在他们还活着。”她顿了顿,深呼吸,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到了极致,“他们还活着。”

  兰特也不说话了,一下下用力摸着自己的秃头,也憋着一股气。

  他可以努力安慰说服小年轻,但他怎么安慰说服曾经身为军人的自己?

  “兰特医生,艾诗医生。”门口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

  两人抬头,艾诗慌张抹去了眼角的晶莹,看到来人才松了口气。

  “柏小姐。”她站起身,礼貌又温柔,丝毫看不出她刚才爆粗的模样,“有什么事吗?”

  柏嘉良大步走进来,卷起袖子,露出刚才抽血的针孔。

  “抽点血,化验,”她看着眼前的漂亮精灵,温和笑笑,“你们应该已经接到血液普查的通知了,加我一个吧,万一我就是那个幸运儿呢?”

  “您,您刚才已经抽了600毫升,”艾诗有些茫然,“对人类来说已经过多了。”

  “没关系,”柏嘉良坚持着,“我的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好很多,就抽点血检验而已,碍不了事。”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抽了小拇指大的一小瓶。

  柏嘉良看着淡绿色的光芒在那个细小的针孔旁涌起,瘪瘪嘴。

  “别这么浪费啊,”她戳了戳自己的胳膊,小声嘀咕着,“一个小针孔你也治。”

  嘟囔完,她又抬头,礼貌地看着站在一旁的兰特医生,“医生,我想要一套可以自己操作的抽血设备,一套标准防护服和一些针管,可以吗?”

  兰特医生皱起眉。

  “你要这些干嘛?”

  “我要去前线看看,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柏嘉良说得自然又从容,那轻飘飘的话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要去最危险的地方,而是像去隔壁面馆点碗打卤面一样。

  艾诗猛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慢慢泛起激动的光。

  兰特医生皱皱眉,谨慎地斟酌着措辞。

  “柏小姐,我不太建议您冒这个险,没有神殿的应许,你很难穿过封锁去真正的前线。”

  “我有海洛伊丝长老的通行证,还有公爵大人的同意,”柏嘉良微笑看着她,“您放心,理论上来说,我现在可以去精灵教国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去给你拿东西,但我也要去!”艾诗突然大声说。

  她扭头看了看兰特医生,咬咬牙,“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实习证了嘛。”

  她一把扯下胸前的工牌,放在桌子上,有些眷恋不舍地看着上面的证件照。

  成为一名正式的,拥有编制的医生,一直是她的梦想。

  但自己也决不能违背,刚入学时对着医学先驱的铜像庄严宣誓的誓词。

  工牌上青春漂亮的证件照上,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实习医生看着绿意点缀粉刷的天花板,笑容坚定。

  “不,不是……”

  老实说,这回轮到小人类懵逼了,“我没打算带人一起去。”

  如果公爵大人在这里,多半是要捂额叹气的。

  她还以为小家伙学聪明了,来医院摇人找帮手,哪里想到她只是还惦记着抽自己的血试试看符不符合那苛刻的条件,压根没想着找人。

  “您是跟在公爵大人身边的人,我肯定比不上您,”艾诗认真的说,“但我毕竟是个医生……不,医学生,这是我的专业,我肯定能帮上您的。”

  柏嘉良忍不住抿抿唇,有些意动。

  “反正我只是一个小医学生,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艾诗现在说的话就多少带着些赌气的成分了,“还不如跟着您去前线呢。”

  “好了!”兰特医生终于反应过来了,怒喝一声,“你添什么乱!要去也是我去!”

  他看着眼前的小人类,摸了摸自己的秃头,唇角露出笑意。

  “在当医生之前,我也是个军人,参加过那场伟大的卫国战争,”他从容笑着,“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上战场。”

  “不,兰特医生,我去!我年轻。”

  “你给我好好待在医院,我有经验!”

  柏嘉良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两位突然就要打起来的一老一少,刚要开口。

  “那个……”门外响起了微弱的声音,听着是个年轻男人。

  几人回头。

  瘦弱的铁匠小学徒被那几道目光看得缩了缩脖子,喉咙滚了滚,小心翼翼举手。

  “那个,不管你们谁争赢了,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艾诗凝神,很快想起了这是谁。

  “布莱克先生?”

  “是我,是我,”他局促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摆,“我是个铁匠学徒,想当兵,那个,我妈妈……算了,说这些也没用。”

  他刚看到终端上由神殿长老亲自签署,所有大区主教全票通过签字盖章 的那份紧急神殿谕令。

  当时,他隔着玻璃,看着双眼灰白无神表情没有任何波澜的妈妈,大哭了一场。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铁匠学徒,他只是一个没有通过神都大区军队体检的还只能在信中捏造谎言的废物。

  他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刚才他浑浑噩噩经过走廊,听见了几人的争执。

  布莱克深深鞠躬,眸中泛起浓浓的恳求。

  “我会驾车,我还能打造一些简单的铁器,别看我瘦,干活也还利索,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能带上我一起吗?”

  柏嘉良望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年轻精灵,再扭头,看着身后瞪着对方的一老一小,眸中骤然涌上了热意。

  如果放在吟游诗人的故事中,这就是一段史诗的开端。

  “要不?”她站起身,抬头挺胸,用力挥挥拳,大声说。先猪敷

  “一起去吧!”

  就像吟游诗人讲的那些伟大史诗故事一样,拯救世界的英雄,一定会莫名其妙拥有一支看起来东拼西凑但其实志同道合各有所长的小队。

  她现在也有了。

  ……

  一辆附魔的马车滴溜溜驶出了医院大门,布莱克回头,眷恋地看了一眼。

  就像上次离家远行一样,他又一次把妈妈抛在了身后。

  但这次,他是为了救她。

  “驾!”他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用力一挥鞭子,那几只高头大……驴带着被加持了漂浮术和减震术的马车迅速奔跑起来,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马车内,兰特医生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的秃头,小心翼翼捋了捋上头不多的毛发,轻咳一声,“柏小姐,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你提供马匹,而是那种灰雾除了感染人类,也会感染马匹和骡子,驴稍微少一点。”

  “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被灰雾感染的马匹同样具有传染性,和人一样,越强壮的马匹进入狂躁期越快,本来大家伙还想观察观察,可在发现马和人之间同样存在灰雾传染链后,被感染的马匹就全部被物理消灭了。

  人尚且来不及照顾,更何况马?

  好消息是,被感染的马在死亡后身上灰雾会消散,而不是寻找下一个宿主——这也是海洛伊丝敢做出那个决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嗯,没关系,这些不重要,”柏嘉良点头,从马车中摊开的许多文件中抬起头来,表情有些疑惑,“话说回来,有研究过为什么是马吗?”

  马匹骡子和精灵,有任何联系吗?

  “一般我们看到类似的传染链,会认为是某种在马身上特定的病毒传播到了人身上,”艾诗摇摇头,“但这次不同,我们用神术提取了感染者的体外和体内细菌,发现种类并没有变化,数目反而比正常精灵少了很多。”

  柏嘉良皱皱眉。

  “会不会是某种超级病菌在生长?”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挤压了其余细菌的生存空间什么的。”

  “没有类似的发现,”兰特也在摇头,“所以神都大区的那位教授才做出了判断嘛,灰雾应该是某种不纯粹的【规则】产物,应该……类似于【死亡】。”

  【生命】能磨灭【死亡】,这很符合人们的刻板印象。

  而【死亡】,恰好是一个无主的规则,曾有好事之人讨论过血族的公爵大人倘若成神,会掌控什么权柄。

  【死亡】在排行榜上名列第一。

  那种复苏死者问话的强大能力,在吟游诗人的传唱中,早就变成了各种各样奇诡模样。

  “【死亡】么……”柏嘉良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可是看起来不像是死亡啊。”

  她见过很多死亡,自己也曾和死亡擦肩而过好几次。

  死亡,是瞬间就陷入永远的安宁。

  而绝不是先失去意识,再狂躁,再陷入看似平和的安静。

  这对死亡来说太麻烦了。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她深吸口气,摇摇头,暂时不去想这些,抬头看着兰特,“您之前也是军人对吗?看看这几幅地图。”

  她从一旁扯来精灵教国全境地图和另外几张放大的局部地图,指了指上面几个点,“看看,这些是不是非常棒的扎营或者埋伏的地方。”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被公爵大人肯定后,她更加觉得自己挖掘出来的“轨迹说”,绝对不止是一个巧合。

  虽然神殿和桦枫的大区主教并没有重视。

  虽然后来也被证实了,即便确实有“轨迹说”,自己也把方向弄反了——灰雾是在靠近神都大区,而不是远离。

  但怎么可能存在这么多的巧合?怎么可能这么多最开始的失踪,都集中在这些地方?

  一定是有什么关键的因素自己还没发现罢了。

  “我是个军医来着,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军人。”兰特嘀咕着,却还是接过了地图,皱着眉看,偶尔点头,偶尔摇头。

  “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但我真的看不懂。”他老老实实交还了几张地图,在小人类略有些失望的目光下,尴尬地摸摸鼻子,继续努力看着最后一张。

  “诶?”他突然惊叫起来,指了指一个点,“这里,我记得!”

  柏嘉良和艾诗瞬间将脑袋凑了过去,挤在了一起。

  “这……是我最后参加的那场战役,”兰特眸中露出一丝怀缅和哀伤,“我因为伤势过重,身体素质又欠佳,被调到了后方修养。”

  “可就在我离队的第二天,这里,”他再次指了指地图上的红点,“这里就发生了血案。”

  一场伏击战,泰坦伏击精灵。

  精灵全灭。

  柏嘉良抿抿唇,低头,死死盯着那个红点。

  “说起来也有些缘分,那位第一轮收容的一次感染者,波莉太太,我和她的儿子就在同一只军队,”兰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碎碎念着,“他就在这场战斗中殉国了。”

  柏嘉良想起波莉太太,眼睛又有些酸。

  “按照地图上来看,马上就到第一个小型收容点了。”突然,一个脑袋钻了进来。

  是布莱克掀起帘子,局促地问着,“我们去看看吗?”

  “去!”柏嘉良坚定地点头。

  妈妈说过,不要迷信统计数据,一定要多去一线走走看看。

  有些东西,是数据没法反映的。冰冷的数字固然能容纳大量的信息,但对那种直觉和感性的东西,数据还是太过匮乏。

  而真正的线索,往往就藏在某时的灵光一闪中。

  而且。

  柏嘉良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握拳。

  你的血液里,有四十滴生命树汁。

  ……

  这是一座超小型收容点,原本大概是家校医院,灰雾在这里爆发,感染了将近百名上学的小精灵和几位老师。

  柏嘉良穿着防护服,隔着玻璃,看着那些缩成一团哇哇哭的精灵娃娃们。

  由于校医院能保证密闭隔离的区域实在太少,精灵娃娃们攻击力又比较差,所以校长和有关负责人选择了集中管理。

  “怎么还有一个成年人在里面?”她扭头,问着校长。

  “是被感染的老师,”校长叹口气,看着在里面拖着疲倦的身子安慰每一个哭着的孩子的年轻老师,“她也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呢,知道自己感染上了也哭了好一会,后来看到孩子们在哭,她愣了好久,就自告奋勇说要和孩子们隔离在一起,尽自己最后一点力。”

  说着说着,校长开始取下眼镜,抹起了眼泪,“她也是今年刚毕业的,才谈的第七任男朋友,上个月还说自己这次是真爱,一定要谈婚论嫁了。”

  “我还说她不可能这么早就收心结婚,肯定还要谈几任的,小孩子还急眼了,要和我打赌。”

  柏嘉良心中堵堵的同时,却也失笑。

  不愧是全大陆最多情的种族啊。

  “一次感染者是哪位?”她轻吐出一口浊气。

  艾诗指了指远处,“应该是那个。”

  兰特已经走到那间单独的隔离室前了,拿着小本子记录着新的临床案例。

  隔离室里是一只长发精灵,没有锤门,似乎已经陷入了平静期。

  她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玻璃上某一个点。

  柏嘉良走到她前面,眯起眼睛仔细打量。

  “和其他所有案例一样,她是在傍晚失踪的,只是当时她应该是在来接孩子回家的路上,”校长轻叹一声,“茉莉是个好家长,平时忙得不得了也坚持每天自己接孩子上下学。”

  “所以她那晚没来,我们也很惊讶,陪着她孩子等到了八点多还没有消息后,马上报了警。”

  柏嘉良猛地抿紧了唇。

  她知道这起灰雾为什么会在学校爆发了。

  “感染是在第二天早上爆发的,”她指尖点了点玻璃,“失踪了一晚的茉莉,浑浑噩噩地在路上走着。”

  “脑子里全是自己要去接孩子放学回家。”

  “所以她去了学校。”

  “但这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有些来的早的孩子,遭受了这无端的厄运。”

  兰特笔下一顿,抬头,看着里面那只端坐着的精灵。

  她只是想,去接自己的孩子放学回家。

  “布莱克!”柏嘉良扭头,大吼,“你统计一下,是不是所有第一次感染者的行动轨迹都有类似的执念影响!要是没有这方面的数据,直接去发传讯让神殿想办法提供!”

  “好!”布莱克用力点头。

  “希望他们有统计。”柏嘉良头疼地按按太阳穴。

  “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是有关联的?”兰特低头看她。

  “不一定,试试嘛。”柏嘉良面色冷静,“对了,你们之前试验的,我的血对平静期的感染者有效吗?”

  “效果很小,”兰特摇摇头,“也有可能是我们出来得太快了,还没见效。”

  “柏小姐!”另一旁,艾诗却在冲他们招手。

  “怎么了?”柏嘉良快速走过去。

  “孩子的感染恶化速度和平均速度不一样!”艾诗兴奋地指了指隔离室里面,“这群孩子们的感染时间已经超过36小时了,按道理应该早就进入了狂躁期,但他们还有自我意识!”

  柏嘉良心头一震。

  “算是一个新发现么?”兰特也有些兴奋,“强壮的人恶化速度比平均速度快,孩子反而慢些,这倒也算是符合规律。”

  “不一定。”柏嘉良缓缓摇头,想到了会场上那个成竹在胸点出“灰雾对强壮的人有特别针对”的公爵大人,微微皱起眉。

  如果只是符合病理学规律的话,应该是不值得公爵大人特意点出来的。

  “有可能是在筛选,”她心中慢慢有了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灰雾更需要年轻强壮的人,对免疫力低下的老幼病残反而没什么兴趣。”

  “这说明什么暂时还不知道,但是……”

  她看着里面哭着的孩子和焦躁却耐心哄着每一个孩子的年轻老师,心慢慢柔软起来。

  “已经进入平静期的感染者,我的血帮不上忙,那还没有进入狂躁期的感染者呢?”

  艾诗一怔,随后猛地摇摇头。

  “不行!这才多久!柏小姐您不能放血了。”

  “试试。”小人类倔得很,甩了甩自己一头散乱的金毛,拖着艾诗就出了隔离区。

  “该死,***的,”在柏嘉良有些愕然的目光中,漂亮的精灵猛地爆了粗口,扭头大喊,“兰特医生!您快来劝劝她呀!”

  柏嘉良心中却已经有了想法,她轻笑着,手腕一翻,在艾诗和赶来的兰特面前晃了晃。

  “单纯的我的血,效果可能还没那么好,”她看着自己掌心中乖巧躺着的小镰刀,“如果用这柄仿制神器放血呢?算不算加上了神明的祝福?”

  这大概就是公爵大人把它塞给自己的原因之一……吧?

  唔,不管,反正公爵大人一定就是这么想的,她也赞成!

  兰特和艾诗看着她掌心的小镰刀,一齐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她刚才说什么?

  那是……仿制神器?!

  “别担心,我的恢复能力真的异于常人。”柏嘉良看着惊愕的两人,笑笑,脱下了防护服,取来一个无菌的血瓶,用那柄小镰刀猛地割开了自己掌心。

  嘶,还是有点疼。

  伤口处瞬间亮起淡绿色的光芒,顺着小镰刀的刀刃流淌而下。

  柏嘉良垂下头,看着血液一滴滴落入血瓶。

  无论什么灾难,孩子都绝对不能放弃。

  这种浅浅的伤口,生命树汁很快就缝缝补补的差不多了,这让小人类蹙了蹙眉,随后眼睛也不眨,就在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上又给自己来了一刀。

  兰特先反应过来了,苦笑地看着她。

  “柏小姐,您……”他的声音中又多了几分恭敬。

  “别叫我柏小姐了,生分。”柏嘉良抬头,冲着两人笑笑,“叫我名字吧,我叫柏嘉良,家里人喊我嘉良或者小嘉良,也有喊我小柏的,都行,你们随意。”

  一老一少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艾诗先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嘉良?”

  “嗯。”柏嘉良笑着应和,眸中却有些恍惚。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

  啊,都怪那只老蝙蝠,每天都小人类小金毛小家伙换着法子的叫,就是不记自己的名字。

  想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她的情绪又有些低落了。

  公爵大人,您现在在干什么呢?

  ------------------------------------

  “小人类现在在干什么?”秦唯西站在生命之树的顶端,身旁是海洛伊丝相陪。

  她迈步,走进这间精灵教国最大的档案室,随口问道。

  “她找了几个同伴,一起去了一个在学校的小型收容处,刚才问神殿要了一份一次感染者的行程轨迹图,至于现在……”海洛伊丝顿了顿,“在放血。”

  公爵大人顿时有些气闷。

  一是因为小家伙又在那放血,二是因为……

  “她找了什么同伴?”公爵大人板着脸。

  “一位当年卫国战争退下来的老军医。”

  秦唯西点头。

  不错不错。

  “一位刚毕业还在实习的医学生。”

  秦唯西皱起了眉。

  “是教国陆军医学院的高材生。”

  公爵大人眉心微微放松了些。

  “一位……铁匠学徒,根据档案看,是想要参军体检被刷下来了被迫当了黑户。”

  这回公爵大人的眉毛扭成了一团。

  这就是小家伙正儿八经的第一批旅伴?

  “好吧,”她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摆摆手,“不管她了。”

  海洛伊丝撇撇嘴。

  您倒是不管啊?

  别以为我刚才没看见您扔出去好几只小蝙蝠,朝着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疯狂扑腾翅膀,生怕赶不上。

  “您来档案室,是想找什么资料吗?”这些吐槽她自然是不敢说的,只是低下头,恭敬地询问。

  “嗯。”秦唯西点点头,看着眼前浩如烟海的资料卷宗,眯起了眼睛。

  “我和阿忒若普斯同岁,是看着你们精灵建国的,”她漫步在高大的书架中,凭借着像果实一般垂落的灯散发的淡淡荧光辨认着其上的字迹,“我几乎也经历过你们所有战争,小的,大的,我都见过。”

  “但老人家记性真的不好,”她顿步,回头看向跟着身后的海洛伊丝,脑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某位一直嚷嚷着要给自己炖鱼汤补补脑子的小人类,唇间不自觉就泛起笑意,“所以,我其实不太记得你们那些战争的很多具体情况了。”

  海洛伊丝愣了愣。

  “您的意思是。”

  “我要你们所有战争的详细卷宗,”秦唯西微笑着回答,“内战也好,外战也罢,大大小小都无所谓。”

  “但是,是所有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