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到那鬼魂显露出的轮廓时, 还不等池翊音反应,黎司君已经伸手过来,将他挡在自己结实的臂膀之后, 不动声色的站在他面前,做好了挡下所有攻击的准备。

  但是就在黎司君有所行动之前, 池翊音眯了眯眼眸, 慢慢的从那昏暗天色下的轮廓里,看出了一点眼熟的痕迹。

  他一惊, 连忙伸手攥住了黎司君的手臂, 制止了他:“等等!”

  黎司君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就乖乖的收敛了已经逐渐外露的强悍气场,迈向前的半步收回来,他转身看向身边的池翊音。

  但是一直护着的可爱信徒的手, 却始终没有放下,防备着可能的突发状况。

  “这人……”

  池翊音眉头微皱,慢慢推开了黎司君, 自己迈开长腿,缓缓走上前去:“我认识。”

  或者说, 他与对方相结识的时候, 对方就已经不再是人了。

  黎司君皱了下眉,本能的向前半步想要保护池翊音, 但最后还是克制了下来,没有干扰池翊音的决定,静静的站在山路上,注视着池翊音一步一步走向山路上的那道身影。

  只是, 他的视线瞥向旁边的猴子,严肃的目光让本来还在吃瓜的猴子一激灵, 连忙手脚并用的赶紧往前跑去,紧紧跟在池翊音身边,做一个小骑士。

  猴子:吃一口顶头上司家的瓜可真难……

  池翊音已经在那身影面前停下了脚步,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如果对方想要伤害他,不过轻而易举。

  但无论是池翊音还是对方,都没有想要动作的准备,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像相对而立的两尊雕塑。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池翊音可以清楚的看到对方平和安定的眉眼,就连眼尾的皱纹和唇边的笑容都清晰可见。

  这是他曾经很熟悉的一张脸,但是,他已经太久没有想起这张脸来了……没有想起他们之间共度过的时光。

  有多久呢?

  大概是,从他被拽入游戏场,所有的力量都被阻隔封印开始吧。

  即便能清晰的看到这张脸,甚至连一颗痣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但池翊音还是没有立刻与对方相认,俊容上仍旧残留着震惊。

  因为池翊音很清楚,曾经属于他的书……他曾经走过凶煞之地而找寻并且成为朋友,可以称之为他的力量的非人之物,从他进入游戏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隔绝在外了。

  游戏场和现实,本应该是独立的存在,彼此并不互通。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玩家绝望到自杀,否则唯一一个能够回到现实的池旒,也不会被人称之为最强。

  可现在,这条似乎是铁律的规则,却在他眼前这样被轻而易举的打破了。

  现实与游戏场之间的景象开始互相重叠融合,新的影像与旧的事物逐渐交替。

  两股不同的力量从被力量本源观测到的瞬间,开始了轮转,巨大的齿轮转动,磅礴而一望无尽的世界机器,向着截然不同的命运方向驶去。

  新系统垂眼,注视此地。

  而另一个时空中,池旒似有所感,敏锐抬头看向天空,若有所思。

  暗中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但在山路上,一切都没有显露端倪,这里依旧是暴雨后的山林。

  猴子提灯,照亮潮湿的青石板,倒映在山路上的水洼。树叶尖水珠缓缓滴落,虫鸣轻轻。

  还是对方先开的口。

  “池同学,很久没有见面了,一别数月,你找到你喜欢的新故事了吗?”

  男人眉眼含笑,像是教导小辈的老师,带着可以包容一切的耐心与温和。

  传道,授业,解惑。

  当男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会知道,自己是被包容和关注的。不论你提出怎样的问题,他都愿意耐心的为你解答,为你的每一个进步而欢喜。

  池翊音也忍不住跟着轻笑了起来:“没想到真的是你。”

  “是因为箱庭的故事与你有关吗?被游戏场阻隔的力量,竟然放你过来了。”

  眼前的男人虽然有着与人无异的外形,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当猴子举起灯的时候,他的脚下并没有影子,双脚也并不是落在地面上的,而是虚虚漂浮在地面上方。

  他是……鬼魂。

  也是曾经池翊音还在现实中时,在山中遇到的那位已经死去的民俗学教授。

  99年,整个悲剧故事的最开端。

  池翊音所书写的故事皆是基于人,自然也在了解透这位教授的故事之后,将他写进了书中,让他成为自己的力量。

  他本想要让教授回家的,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当他与教授相遇,并且终于将其从被困几十年的深山成功带出来的时候,教授的母亲,已经在逐渐绝望麻木的苦苦等待中,流着眼泪闭上了眼睛。

  教授并未成婚,没有子女,他将所有的学生都视为对知识的传承,而对血脉并不在乎,可以被称为亲人的,只有一位母亲。

  如今老母亲已经死亡,教授陪伴在母亲的墓前许久,然后回到了池翊音身边,从容温和的向他表示,即便是死亡后,他也想要了解探索更多民俗学的秘密。

  跟在池翊音身边,可以达成他的心愿。

  ‘死亡后其实也有好处,这样就不必睡觉,浪费学习研究的时间了。’

  当时教授向池翊音眨了眨眼,这样说道。

  池翊音被逗笑了,也因教授对于学识的热爱而动容。很多教授做出的研究与归档的文献,完成的工作,他都会代为发表投稿,为民俗学添砖加瓦。

  ——当然,是以收拾整理教授遗稿手记的名义。

  挂在封面上的署名,第一且唯一作者,是教授的名字。

  并且,池翊音通过自己与出版社的关系,为教授争取到了不少出版与科普的机会。

  因为过硬的质量,风趣易懂的文字,以及没有被遗落的宣传,很多行业外的人想要了解民俗学的时候,都会优先选择池翊音代替教授发行的民俗学科普书籍。

  即便是死亡后,教授仍旧在孜孜不倦的教书育人,乐在其中。

  而应该属于教授的光芒,池翊音也珍而重之的为他呵护。

  教授也很喜欢池翊音这个非正式但最为重要的学生,对他欣赏不已。

  池翊音在数学系的老师听说这件事,还以为他是因为受自己弟弟之死的影响,而对民俗学产生了兴趣,并且为他弟弟的老师维护声名,为此而对他多有感激。

  甚至他的数学老师惆怅的对他感慨,说他不做老师,真的是太可惜了。

  但这个提议被池翊音微笑着婉拒了。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忍受长时间教一群叽叽喳喳小蠢蛋?那简直是地狱。

  在教授飘在池翊音身边的日子里,很多他在凶煞之地遇到的难题和谜题,教授都刚好专业对口,一眼看出了谜底,为池翊音免除了不少麻烦危险。

  而教授也为池翊音在民俗学领域上的悟性而吃惊,几次三番的试探着提起让池翊音再选一门民俗学的建议。

  但池翊音——‘不好意思,我喜欢的是数学。’

  那几年间,教授没少为这件事而唉声叹息,试图改变池翊音的心意。

  甚至在进入马家大宅之前,教授还在对池翊音介绍着那片地区从前冥婚的风俗。

  但这一切,都因为池旒和游戏场的介入,戛然而止。

  池翊音本以为自己与教授的再次相遇,要等到他离开游戏场之后才可以,没想到却提前了一些。

  在确认了教授确确实实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教授,并不是游戏场放出来的NPC,也不是副本效果之后,池翊音松了口气,放下了戒备,重新对教授扬起笑容,并询问起了教授怎么会来这里,又是怎么进来的。

  毕竟池翊音自己也想不明白。

  “唔……我想想。”

  而整件事的全程亲历者,沉吟着摩挲着下巴思考半天,才迟疑道:“其实,我也没记住多少。”

  池翊音:“嗯?”

  教授:“……人老了,中间有一段睡过去了。”

  池翊音:“嗯——?”

  他的气压逐渐降低,阴沉沉冷飕飕的。

  虽然还是只有一个疑问词,但着重压低的重音,却像是山雨欲来。

  教授摸了摸鼻子,也回想起了这个优秀学生恐怖的另一面。

  所以有时候,学生太优秀也不是好事情——看,把他这个本应该是老师的人,压得死死的。

  教授面上不显,但还是抖了抖,然后将自己努力回想起来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告诉了池翊音。

  原来在马家大宅的时候,池翊音消失之后,教授立刻就发现了,其他几个被池翊音收在书中成为力量的鬼怪,也都第一时间冲向大宅,想要救回池翊音。

  但奈何池翊音这个力量的本源消失了。

  所有被他写进书中的非人之物,也都像是漏了气的气球,失去了来自池翊音的力量后,重新变成了字句,似乎从未存在过。

  教授也被迫沉睡在故事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感觉到自己所在的故事,松动了。

  像是长久干渴的植物,终于有甘甜的水源注入,于是干瘪将死的植物重新复苏,焕发生机,从文字变成了构造世界的支柱。

  新的世界拔地而起。

  教授的魂魄也慢慢恢复了自我意识,回想起池翊音消失之事的第一时间,他就担忧的想要前去寻找他这位恩人,朋友与学生。

  但是不等他行动,就有另一股冰冷的力量追踪到了他,将他塞进了一副躯壳。

  而他关于池翊音和其他一切的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远去。

  他似乎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不再是大学校园里醉心于研究和教书的民俗学教授,也不是为了采风而死在路途中,甚至连自己的学生和助理都没能保护下来的无能教授,而是一个从出生之后就先天智力不足,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庄一步,一生囿困于井中的痴傻青年。

  他有了一个母亲,一个爷爷,家庭关系似乎是永远理不清的诡异。

  而在那个已经衰败荒凉的村子里,他只记得一件事。

  ——会有人前来此地,并且,死在这里。

  那是那人本应得的考验。

  虽然不明白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青年就是如此坚信着。

  并且,在那里的漫长而无聊的时光中,他那些混沌不清的记忆,也向他露出了一条缝隙,从中隐约泄露出的线索勾起了好奇心,也让他开始在村子里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试图翻找到有用的信息。

  而就在这样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他果然等来了一个人。

  ——暴雨夜里,前来借宿的青年。

  在看清池翊音面容的那一瞬间,他眼瞳紧缩,记忆松动,模模糊糊想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对池翊音的亲近信任,比如他自己本身并不属于这个山村,也并没有什么母亲爷爷。

  即便那时教授并没有完全想起自己的身份和人生,但还是本能的信任依赖着池翊音,并且带他去了隔壁人家荒废的院子。

  自此,池翊音在猛烈冲击之下,恢复了属于自己的记忆。

  教授也回忆起了这一切。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却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无垠宇宙中的一粒星尘,找不到落点,也无法停止,只能漫无目的的等待。

  于绝对的死寂中。

  然后,各个时空开始爆炸,交汇,融合。

  弱小的时空湮灭,整齐划一向某一个时空靠近,成为它的一份子。

  而教授也抓住时机,进入了那个时空。

  在箱庭中,他感受到了类似的本源力量,如同一条长时间缺水的鱼被重新放回大海,重新恢复了力量,连呼吸都变得畅快。

  他知道,曾经在自己眼前失去踪影的池翊音……

  就在这里。

  并且,这整个箱庭,都与他在生前曾经历过的场景一模一样,仿佛他死前记忆的重现。

  于是,凭借着自己对池翊音的了解,教授知道,他一定会前去大阴村寻找真相和离开的方法,因此才早早的等在山路上。

  果不其然,他在这里,与池翊音重逢。

  一人一鬼走在山路上,说笑着向大阴村走去,谈起自己在与对方汇合前的经历时,都将痛苦与磨难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反而说起了那些有趣的经历。

  好像他们并不是在游戏场里走了一圈,几度面临死亡的危险,而是在出门远游,度过了一次愉快的假期。

  “老师,你真应该去看看的,你能想象得到吗,在城市角落里竟然有那么有趣的咖啡馆,而且最重要的,那里挑高通顶的书架上,摆满了几千年来散佚的所有经史子集。”

  池翊音眉眼含笑,神情轻松,只字未提副本中的凶险,甚至还有些遗憾:“可惜了,如果那些书都放在图书馆,恐怕民俗学的学生们,你在学校的那些同僚们,应该快乐疯了吧。”

  教授也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咂了咂嘴巴有些遗憾。

  “你的新书怎么样了?”

  教授笑吟吟问道:“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还在筹备自己的新书。怎么样?马家大宅有你想要的故事吗?分开这段时间,你不会偷懒了吧?”

  教授佯怒,笑着打趣道:“知道你们写小说的,总喜欢拖稿子,等灵感之神眷顾,但你可不能懈怠,不然你的编辑就不会我出版科普书了。”

  池翊音也被逗笑了,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老师你放心,马家大宅的故事,早已经写作完成,不仅如此,与你分别的期间,我还完成了其他几本。”

  他向教授眨了眨眼睛,笑道:“这样说来,反而是老师你偷懒了吧?”

  教授连连摆手,咋舌于池翊音的高产,但同时也浮现出淡淡的心疼。

  跟随在池翊音身边,他很清楚池翊音是怎样写作的。

  去最深、最痛苦的故事最核心的底层,以己身承载当事者全部的痛苦与崩溃,揣摩人性与情绪,学习他们的情感,了解悲剧中每一个发展的细节与走向,与满心怨恨与愤怒的鬼怪共情,将自己一次次抛进情绪的深渊,再重新爬起来……

  池翊音的故事,在痛苦中千锤百炼。

  他将自己逼到死地,承受极致的痛苦,然后才以灵魂嘶吼,将所有的经历写成故事,完成一部作品。

  如果池翊音高产,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在这段时间里,经受了足够多的危险。

  教授忍不住有些心疼,自家孩子自己疼,他都不知道池翊音到底经历过了什么。

  池翊音看出了教授的情绪,本想将书稿拿给对方看,来岔开话题,也不让对方继续难受下去。

  但是,他的手伸向大衣里面,却摸了空。

  ……他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早就不在身边了。

  池翊音所觉醒的力量是“创造”,新系统又怎么会让他带着力量进入箱庭?

  不论是马玉泽还是顾希朝,他们以及他们的故事,全都被隔绝在了箱庭之外。

  池翊音唇边的笑意浅淡下去,那张俊容面无表情时,显露出了十足的危险与锋利感,几乎能割伤人。

  但是下一秒,他又重新扬起笑容,若无其事的转换了话题,与教授说起了眼前的情况。

  大阴村。

  如果说99年的那场恐怖经历,还有人知道,那也只剩下池翊音和教授了。

  而唯二两位知情者,现在就站在再一次复现的大阴村山林里。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

  “不用担心,老师。”

  池翊音微笑:“虽然大阴村还是从前的样子,但是情况已经和当年不同了。”

  “就算当年的事情再来一次……也只会有不同的结局。”

  教授笑了起来,心中稍定,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安。

  大阴村对他而言,是人生中所有悲惨经历凝聚之地,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的学生们死亡于此,他自己的魂魄也被困在这里足足几十年,不得离开,只能不断徘徊在山中,迷茫不知归处。

  如果不是遇到池翊音,他恐怕,早就会在过于漫长的鬼魂生涯中,忘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彻底变成伤人恶鬼。

  所以,就算教授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可怜的孤魂野鬼了,但还是会因为旧地重游而心生忐忑。

  两人走在前面,说笑声一直未停。

  而黎司君跟在后面,却被池翊音忘了个干净,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他慢慢黑了脸,气压降低。

  乖乖提灯为池翊音照亮脚下山路的猴子,也不免回过头来,向黎司君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要不然怎么说谁先动心谁先输呢?啧啧啧,看看它这个怨种上司,被池翊音忽略得多彻底啊。

  猴子感慨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上司恋爱脑就不满。

  因为上司实在是太可怜了!

  猴子正美滋滋的这么想着,充分发挥阿Q精神安慰自己,就察觉到一道冰冷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那一瞬间,它差点被沉重的威压压垮,整个猴都摔在地面上。

  猴子赶忙收敛了那些冒犯的想法,哆哆嗦嗦抬头向上看去,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水,怯生生的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像是天真无辜的小可怜,怎么会有人舍得杀它这么可爱的一只猴呢?

  黎司君:“呵。”

  他冷笑一声,看着猴子瑟缩成一团的模样,面无表情略过它,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长腿一迈,几步就走到了池翊音身边,若有若无的跟在小信徒前后。

  然而等教授都发现了黎司君,池翊音还若无所觉。

  教授好奇的看向黎司君,不知道这位冷着脸气势惊人的男人是谁时,就看到察觉到他视线的黎司君,竟然缓和了神情,微微向他点头致意,像是在对着一位长辈。

  而能让气场恐怖如黎司君这样的存在,会对一个鬼魂抱持敬意的原因……只能是池翊音了。

  教授挑了挑眉,心中了然,微微笑了起来。

  “看来分开的这段时间,你的经历确实很丰富啊。”

  教授笑眯眯的道:“好像是我打扰你们了。”

  池翊音刚想点头,就听到教授说出了后半句话。

  “?”

  他疑惑的眨了下眼睛,然后才发觉了跟在身边的黎司君,顿时恍然大悟。

  但随即,一丝红晕也染上他的眼角。

  池翊音抿了抿唇,在黎司君和教授两方望过来的视线中假咳了一声,试图解释:“也没到老师你说的那种程度。”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伴,黎司君。”

  池翊音向教授介绍黎司君的时候,看着三人都如此严肃对待的画面,不知怎么的,旁观的猴子竟然恍惚有种这是见家长,办订婚宴的错觉。

  猴:“?”

  而听到池翊音说起与黎司君的相遇经过,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时,尤其是黎司君想要杀死池翊音的那一段……

  就算池翊音声音平淡,但教授还是向黎司君投去不满一眼。

  像是护犊子的家长。

  在外面受欺负的孩子,不论多久,都可以在家长身边获得保护,倾诉委屈。

  ……虽然池翊音自己不觉得委屈。

  他只是平静的觉得,虽然黎司君想要杀自己,但自己也想要杀掉黎司君,也对黎司君造成过实质性伤害,无脚鸟胸针沾染过神血,黎司君的胸膛里留着他的刀痕,两者已经相互抵消,扯平了。

  但教授:不!你委屈!

  ——有一种委屈,叫家长觉得你委屈。

  教授对黎司君怒目而视,甚至还飘过来,硬生生挤进了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像是王母娘娘拆散有缘人。

  池翊音耸了耸肩,觉得无所谓。

  自己老师想要换个地方站着嘛,多大点事。

  但明确接受到了教授传来的信号的黎司君:“…………”

  旁观的猴都忍不住捂住眼睛了: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神明见家长不到几分钟,就成功吸引了家长的仇恨值。

  它叹了口气:看来无所不能的神明,其实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啊——比如获取新神家长的好感。

  池旒那就更不必说了……母子两个的目标都是杀死黎司君。

  而眼前这位比池旒更像池翊音家长的教授……嘶!

  猴:这桩亲事可真是不容易啊,看到上司比我惨,忽然就没那么伤心了呢嘿嘿~

  黎司君冷淡瞥了猴子一眼,觉得自己当年果然应该销毁这个神工智障。

  不过对于黎司君来说,今晚并不是完全没有好的收获。

  虽然池翊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这也说明他的音音已经逐渐在习惯他的气息了,接受了他在他身边的事情,不再像以前那般敏锐警惕,一旦自己靠近,就像炸了毛的小猫咪。

  这也是一大步进步,不是吗?

  黎司君压制着唇角的笑意,努力不让自己在教授对他有坏印象的时候,还笑出声来。

  ——对于见家长而言,那就太不严肃了,会让教授更加怀疑他的真心。

  但实际上,只有黎司君一个人发现了这种微小的细节。

  并且在意。

  黎·夹缝里扣糖·自得其乐·坚决相信池翊音爱他胜过自己对池翊音的爱·自动补全·脑补神明·司君:音音爱我~(//▽//)

  看穿一切的猴:…………

  屏幕前满怀期待却被塞了一嘴狗粮的玩家们:…………

  “*#&!!!”

  玩家们有一万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来是期待着看到池翊音胜利的玩家们,莫名其妙就被迫围观了一场见家长活动,不少人心情复杂,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

  “池翊音……”

  有玩家犹豫着问:“是以前就这么……注重感情吗?”

  “我怎么听说,他是个狡诈凶残的双面人物来着?是我找到的情报不对吗?”

  他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震惊,但也有玩家暴躁而起,摇晃着屏幕试图让池翊音清醒一点。

  ——谈什么恋爱谈恋爱!游戏场是造神场,不是你们的相亲圣地!!

  玩家咆哮着,恨不得以身代之,但也只能在屏幕前无能狂怒。

  就连新系统都沉默了。

  它忍不住打开自己的数据库,看着之前分析出来的“新神杀死旧神,完成新世界重建”的结论,不由得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

  这个结果,真的靠谱吗?

  不管新系统怎么看现在发生在箱庭中的场面,都觉得以这个趋势下去,池翊音迟早有一天会接纳黎司君。

  杀了黎司君?和黎司君成亲还差不多。

  新系统:是我搜集的信息不对吗?

  卑微。

  “到了。”

  远远的,大阴村已经在黑夜下的山林中,显露出了轮廓。

  池翊音和教授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大阴村时神情复杂,一时无言。

  对于恢复了记忆的两人而言,即便之前能够以怎样平静的态度对待大阴村,以及当年发生过的那些事,但是当大阴村真的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过往的一切还是如潮水般涌来,不可避免的回忆起了一切。

  那些因为大阴村而发生的死亡,伤痛,失去,以及囿困如牢狱……

  种种经历带来的痛苦情绪,也与场景一起重现。

  身处其中,如同回到曾经那段绝望的时光。

  哪怕大阴村只是隐隐显露出一点轮廓,村子神庙前的牌坊高高耸立,在黑暗中沉默,但对于两人,尤其是教授而言,还是瞬间准确定位,在山路上也能辨认出进入大阴村的方向。

  他心中百味杂陈,无限感慨。

  本来以为离开大阴村就会随之离去的那些伤害,直到再一次回到这里,他才明白过来,伤害是不会消失的。

  只要发生过的事情,任何的痛苦和折磨,都会在灵魂上留下伤痕。它们就像是藏在阴暗里的利爪,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猛地出现,再一次伤害自己。

  教授心情复杂,却觉得身边一阵暖意。

  他惊讶低头侧身看去,就看到池翊音在向自己微笑。

  “走吧,老师。”

  池翊音看出了教授的痛苦,但他并没有因此就心软的让教授去逃避,而是默默用自己的力量支撑着教授,帮助他直面过去的痛苦。

  “既然一切都恢复成当年的模样了,那神婆也会在那里,还有大阴村里的尸体,村民……”

  池翊音直视着教授的眼睛,轻声问:“这一次,我们会得到不一样的结局。是吗?老师。”

  这一声老师,似乎唤回了教授所有的神智。

  他恍惚着迟缓眨了下眼睛,然后眼神重新清明起来,面容沉定温和,笑着点头应是,回应了自己的学生。

  他是老师,理应挡在学生们的身前,即便自己死亡,也必护得学生们的安全。

  曾经他没有做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五个学生接连死在自己眼前,即便他献祭了自己的灵魂,也只是让这个结果延迟了几十年到来而已……

  可这一次,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还有弥补的机会,弥补,当年的遗憾……

  教授这样想着,不自觉重新挺直了腰板,深呼吸一口气,毅然决然的走在池翊音前面,率先走向大阴村。

  对于池翊音的读者而言,这本书只是无聊时的消遣,为了满足情绪而阅读的恐怖小说,即便他们会为书中死亡的角色落泪,但也会在转头就忘记这一切。

  因为它是虚假的。

  但读者们却并不知道,池翊音并非寻常的人类。

  “怪物”使用觉醒的力量书写的故事,将有关于大阴村的眼泪和绝望,全都揉进了字句里,也将力量一并揉进了书中。

  所有的恐惧……不仅仅来源于池翊音的文字。

  更来源于文字中蕴藏的力量。

  真真切切的鬼怪与巫蛊,祭祀得来的阴诡力量。

  但即便如此,读者们所读到的,仍旧是经过池翊音加工过后,被一再削减了死亡力量的字句。

  甚至有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也在池翊音斟酌过后被删去,并没有将一切都如纪录片般真实呈现。

  大阴村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只有池翊音和教授知道。

  书中的主角是带着一行同伴进入的山林。

  在地方县志讨论会上,主角得知了大阴村这个地名和发生过的惨事,与民俗学教授和当地老人一起,准备在会议结束的第二天一早,就进入大阴村。

  而民俗学教授当时带在身边的助理和学生,却因为而对主角不满,觉得比起他们,教授似乎更信赖倚重主角。

  同时,与教授出身于同一所大学,但一直被教授压一头的副教授,也不小心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为此而恨恨,觉得教授又想要搞什么名堂来压自己一头。

  为了竞争过教授,副教授很快就联系上了同样好奇的学生和助理,三人再加上半路拦车的登山爱好者,四人一起偷偷跟在主角一行人身后,进入了山林。

  大阴村磁场特殊,整座山林也一直没被开发,还保留着原始森林的自然生态,没有被现代化和人类足迹所破坏。

  但这对于真正进入其中的人们并不友好。

  对于完整自然的向往,只存在于屏幕外看屏幕里的心驰神往。但当人实地走一走,就会被遮天蔽日不辨方向的大树,到处隐匿的重重危险逼到崩溃,恨不得当场开进重工业,挖机挖出一条路来。

  主角刚进入山里,就不得不抛弃了汽车,徒步进山。

  好在教授和老人都是常年在野外活动的,身体素质良好,老人对山林的地形也更加熟悉,很快就带着两人找到了能够上山的路,为两人指出了大阴村的大致方向。

  不过,就算对这里地形熟悉,老人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告诉主角,这附近山脚下的村子,都不愿意接近这座山,因为就算是再有经验的猎户,偶尔也会莫名其妙消失在这座山里。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因为猎户自己的不小心,毕竟终日打雁,被淹雁了眼睛也是正常。

  众人虽然伤心,但并未多想。

  直到进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并且那些消失的人,还会在数月之后再一次出现……以尸体的模样。

  很诡异的一点是,那些尸体都没有了头,像是被谁砍了去一样,但脖子上的横截面却平滑如镜,那是即便技艺最高超的人也做不到的程度。

  而在尸体身上,有很多泛着青紫的抓痕,以及不少被生生用刀刻出来的奇怪符文,鲜血淋漓。

  有老人想起,其实这座山最深处,很长时间之前是有着一个村子的,几十年前偶尔还能看到那个村子下来人,与外面的村子以物易物,用山珍交换粮食和所需。

  但是这些年,却再也没看到那个村子的人。

  老人们有的说是因为那个村子发生了一场瘟疫,已经死绝户了。

  也有的说,是因为原本下山的路断了,下山更加艰难,山上的人也索性不再下来了,自给自足。

  但不论怎么样,众人还是将这座山划进了黑名单,不许各家靠近,唯恐再来一次这样的事。

  老人向主角说起时,还在叹气。

  他说,就算是准备再充分,再熟悉地形,也不一定每次都能平安离开,结局如何,全看天意。

  教授不忍,劝老人回去,但老人却倔强的摇了摇头,说起了一件往事。

  原来,当年教授在99年那场轰动的失踪里被救回来的时候,还年轻的老人就在现场站着围观。

  而在那里,就在搜救队将浑身伤痕昏迷的学生抬走的时候,老人看到了搜救队身后晃动的树枝。

  他好奇去看,却看到了密林中一闪而过的惨白身影。

  那人面色苍白冰冷,身形消瘦,套着一件黑色寿衣,赤脚带着脚铐,不似活人。

  似乎察觉到了老人的视线,那人冷冷瞥了老人一眼,似是警告。然后,它消失在了大树后面。

  老人也晕倒过去。

  他再醒来之后,几次想要去找搜救队说明自己看到的东西,但每次有这样的想法,都会做噩梦。他被吓得神智恍惚,最后不得不放弃。

  但这也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

  因此,当得知教授的身份和来意之后,愧疚让他拖着年迈的身躯,还是义无反顾的立刻跟着进山。

  即便有可能死亡。

  他说,让我完成心愿,弥补了当年的愧疚再安心死去,总比带着悔恨进坟墓强。

  教授无法,只能感动的向老人道谢。

  但是对副教授几人来说,就没那么轻松了。

  临时起意的几人完全没有准备,更没有当地人的指路,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很快就在森林里迷了路,因为认知不足,也没有准备足够的食物和水,只有从酒店早餐带出来的几个包子。

  很快,学生和助理就受不了了,嚷嚷着要离开。

  他们本来也就是因为好奇才跟过来,不想把命搭上。

  副教授劝阻不成,也恼羞成怒,彻底闹掰。四人分成了两组,一组继续前进,一组想要原路返回。

  很快就失去了联系。

  而主角一行人走了不远之后,却发现路边倒着两个人,正是学生和助理。

  教授赶忙去急救,好在两人并没有事,只是虚惊一场。

  两人醒来后,教授想要送两人离开,老人却摇头,说这里并不是想走就走的,除非得到了土地婆的允许,否则只要进山,就是土地婆的财产,无法轻易离开。

  再加上密林确实地理情况特殊,不好寻找离开的路,教授无奈,也只好带着两人一起向前。

  但是主角却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对劲。

  那两人不说话或是没人关注他们的时候,就会面无表情,冰冷冷像个待机的机器人,有人对他们说话时,他们才会给出相应的反应,像是被操纵的木偶。

  并且,主角注意到,那两人在说话之前,都会向上翻白眼,有一瞬间眼睛里是没有瞳仁的。

  只有一片青白的眼白。

  主角对两人有了怀疑,自然也更加戒备着两人,不允许他们靠近水和食物,也避免两人和教授独处。

  对这一部分,池翊音并非凭空捏造。

  他是把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套给了故事里的主角。

  当年在鬼魂引路,进入大阴村时,池翊音就在路上看到了两人挥手示意,说自己是迷路的登山爱好者,想要和池翊音一起走。

  可在走过一段路之后,池翊音却发觉了不对劲。

  那两人口中的年代,对不上——无论是他们提及的品牌还是事件,都是上个世纪的事。

  他们或许真的是登山爱好者,但并不是池翊音这个年代的活人。

  而是教授最开始出事的上个世纪,死亡在此的人。

  后来池翊音才知道,那是因为大阴村磁场特殊,所有死在这里的人,魂魄都无法离开,只能一直在山林中聚集。

  本地的村民还可以求神婆,但意外死在这里的外地人,有的却连自己已经死亡都不知道,只会一遍遍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动作,以为自己还活着。

  这也是为什么,池翊音在山路上看到教授时,并没有率先出口相认的原因。

  ——这个情节,与他曾经经历过并且写进书中的故事,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教授主动向池翊音说话,他是在怀疑这是否也是箱庭的还原。

  “当年我们离开大阴村的时候,可想不到,还会有机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来。”

  池翊音笑着向身边的教授道:“不过,能和老师一起重新合作,还是值得高兴的,当做郊游了。”

  教授被池翊音的话逗笑了,也缓解了之前的忐忑不安。

  但即便如此,当他看向隐没在树叶后面的村庄轮廓,还是严肃下了神情。

  大阴村……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