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恐怖的事情, 就是在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长路上奔跑,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所以有了亮光之后,助理简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

  这时候他也不心疼所剩不多的油了, 快乐的踩着油门,欢呼雀跃着。就连刚刚因为焦虑而暴躁的情绪, 都一并消失不见了。

  更惊喜的是, 在拐进了这片明显有人打理的田间道路后,就连GPS信号都断断续续的恢复了。

  车载导航重新开始了语音播报。

  虽然还是熟悉的人工智障的风味, 但还是令助理开心到热泪盈眶, 有种回了快乐老家的感觉, 十足的亲近感。

  池翊音被他颠簸得恹恹倒在副驾驶上,觉得自己挑助理的眼光实在是不太好。

  “不舒服吗?”

  黎司君关切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池翊音也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轻轻点了一下。

  像是蝴蝶落下又飞走。

  只是扇动的翅膀, 还是在奇妙的触感下,带来一阵心悸。

  池翊音抬头看去,就撞入了一片金色波光的海洋。

  黎司君看过来的眼眸里, 全是不加掩饰的真切担忧。

  在看到池翊音并没有抗拒他的靠近后,黎司君的唇边微微挑起笑意, 俊容更加柔和了下来。

  他倾身向前, 试探性的慢慢握住池翊音的手腕,然后将他的手掌包裹在自己的手中, 力量源源不断的传递。

  逐渐升高的温度驱散了池翊音周身的寒意,让他不再冷得发颤,也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肌肉,脸色缓和了不少。

  池翊音歪了歪头, 看着自己手掌的眼神有些惊奇。

  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并不厌恶这个叫黎司君的男人, 甚至在他靠近自己时,他觉得自己対这双手隐隐熟悉……

  似乎身躯本能的记住了黎司君。

  他心中有了别样的猜测,看向黎司君时,也多了几分探究。

  “池哥!看见村子了!”

  助理激动到破音:“我们已经进了村子入口了!”

  这一次,反而是黎司君愣了下。

  村子?

  他迅速抬头向前看去,果然,前方不到一百米处,村子的房屋已经清晰可见。

  黎司君微微蹙眉。

  如果箱庭是按照那本书来的……不仅没有了学生,教授也没有迷路在山里,而是找到了村子?

  或许是因为他的加入,故事的情节已经改变,让教授现在是避开了一次危险。

  但対于后面有可能到来的事情,也失去了预知。

  不同于黎司君这个唯一记得那本书内容的人,池翊音两人対于找到村子很高兴。

  可是,当车子穿过村头的石板,按照导航的提示驶入村子之后,两人却慢慢意识到了不対。

  明明远处看着时还有光亮,但走到近处才发现,那些光亮多来自于瓦片和碎玻璃在雨水下的反光。

  车子两侧的民房大多都已经垮塌,房檐倾倒砖石掉落,落满灰尘的玻璃早已残缺不全。

  裂开大缝的墙壁上覆盖青苔,杂草在暴雨中随风雨飘摇。

  这些房子看上去已经久无人住,缺乏修缮,随时都有可能在暴风雨中倒塌,令人看着就胆战心惊。

  但更令助理感到恐怖的,却是车子越往里面开,就越是寂静黑暗。

  只有车灯照着一小片空间,能勉强看清前路,但在车灯之外的房屋树影,在狂风暴雨中抖动乱晃,不断刺激着视觉神经,像是无数鬼影就在黑暗中隐匿。

  助理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忽然很后悔自己贸贸然开进村子的选择。

  他想要离开,但偏偏狭小崎岖的村路没有多余的空间,就连车身都是擦着房屋的墙壁过去的,根本无法掉头,倒车在这里也变成了超高难度的动作。

  导航机械化温柔的女声一声声响起,在耳边提醒着向前向左向右,但根本没有温度的人声,却反而令人毛骨悚然,似人非人的恐惧在心中生发。

  当导航说出“小心前方,行人经过”的时候,助理看着车前空荡荡的村路,人都是木的。

  “哪,哪有人啊!”

  助理死在这的心都有了:“怎么,是有电子鬼魂是吗!到底让我小心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啊啊啊!”

  但不论助理怎么崩溃,导航的人工智障都依旧一板一眼的执行任务,女声不断发出提示。

  “小心前方!十米,五米!滴滴滴——!”

  “侧后方来车!注意避让行人!”

  杂乱的提示音和警报声混成一团,吵得助理头都大了,僵硬在驾驶位上不敢动作,死死捏着方向盘的力气大到快要把方向盘拔下来了。

  不论导航如何提示,车前车后根本就没有半个人影。

  冰冷的女声在暴雨荒村的夜里,渗人恐怖。

  助理出了一身冷汗,冻得直发抖。

  看得池翊音直皱眉。

  “停车。”

  在途径稍显宽敞的路段时,池翊音果断叫停了助理,回头示意后座位上的黎司君补上。

  “你来开车。按照他这个开法,就算没事也要被他开出车祸了。”

  池翊音的神情语气如此自然,带着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亲近,好像黎司君本来就是他的同伴。

  黎司君点点头,不需要池翊音再多说,就已经推开车门。

  即便道路狭窄,可供他动作的空间少得可怜,但身形高大的黎司君还是动作敏捷灵活的从窄缝中强行下车,然后拽开驾驶位旁边的车门,扬了扬下颔,示意助理下车。

  但助理整个人都已经吓得僵硬在座椅上,即便大脑惯性的跟着池翊音的命令走,想要下车,四肢却无法支撑他的行动。

  “我,我脚麻了,动不了。”

  助理欲哭无泪。

  黎司君微一皱眉,随即将车窗摇下来,长臂一伸,就拎起了助理的衣领,将他从车窗里拽出来。

  助理一脸惊恐,完全想不到黎司君竟然另辟蹊径,想了个这种方式!

  要是早知道这样,他就算爬也要自己从驾驶位上爬下来啊!

  “黎,黎先生你你你放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

  助理哭死的心都有了:“这不是拍电影,我也不是功夫巨星啊!哪有人从车窗走的!”

  万一卡在中间,就更完蛋了!

  “闭嘴。”

  黎司君有些嫌弃。这么慢,不知道灌了多少冷风进去,会吹到音音。

  这样窄到连孩童都只能侧着身艰难挤过的宽度,却丝毫不影响黎司君的动作。

  他利落的将助理从车窗里拽出来,像是拽一根橡皮糖一样轻松,然后随手将他扔到了后面的座位上,便长腿一跨,迈进了驾驶位里,随即迅速关门关窗,让车内重新成为密闭空间。

  温度重新开始回升。

  虽然导航提示音依旧在不知疲倦的响起,但在黎司君坐上驾驶位之后,却莫名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环境没变,只是开车的人变了。只是这样,就令池翊音松了口气,觉得心安。

  黎司君在此前并不会开车,他并不需要这些人类的技能。

  不过,人类的造物无法瞒过神明。他大致看了几眼,一分钟的时间就足够他摸清了人类的交通工具。

  车子重新启动,但是这一次在黎司君手里,它却乖顺得像绵羊,没有半点反抗,完全不像是在助理开车时的颠簸和艰难。

  他索性忽略导航,凭着自己的想法向前开。

  这一幕看得助理心惊胆战,不可置信的看向池翊音:池哥你真不怕这个半路上车的陌生人把我们卖了啊!方向盘在他手里,万一心怀歹意怎么办?谁知道他能把我们带去哪!

  池翊音也觉得奇怪。

  他无法回答助理的疑问。

  他总是会下意识的相信黎司君,认为他是可以信任的。但是事实上,他们相见还不到一个小时,根本没有任何论据能支撑起这份信任……

  池翊音皱眉看向黎司君。

  却只得到了他一个安抚性的拍拍头。

  “别怕,我在。”

  他磁性的声音低沉,足够令人安心。

  话一出口,池翊音彻底愣住了。

  太亲昵了……対方対他的态度,过于自然的亲昵,好像理所当然。

  那不是刻意的亲近或搭讪,而是长时间相处后才会有的自然而然的态度。

  可,他很确定他之前的记忆里并没有黎司君这个人。

  除非……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池翊音眼眸闪了闪,没有说什么,却将疑惑暗暗记了下来,甚至因此而対身边的世界产生了怀疑。

  他沉默了下来。

  当黎司君在村子里开车找可能剩余的人家以此借宿的时候,他便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好像対此很关心。

  但事实上,池翊音的思维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

  几十年的人生记忆,都在他脑海中快速滚动。

  他出生在一个中产高知家庭,父母和睦慈爱,而他从幼年开始便成绩优异,一路顺风顺水考上了最顶尖的大学。

  当年老师也强烈建议过他选择数学系,认为他在数学方面天赋惊人,必将大有造诣。但是他拒绝了,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民俗学。

  他很好奇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想要探究真相,向神明靠近。

  为此,他开始了自己在民俗学上漫长的学习和研究的历程。

  硕士,博士,学者,教授,导师……他的智商足以支撑起他在任何一个领域的研究,即便不是曾经最优异的数学,他也在自己的领域内声名大噪,成为权威。

  曾经的学生成为了老师,他留在学校任教,也常常在自己做研究的时候带回些影音资料,当做学生们的学习教材,不吝啬于将自己的知识分享给所有人。

  无可挑剔的完美一生。

  即便放在大众的评判之下,这样的人生都可以算作是获得了世俗上的成功。

  但是……

  池翊音在回忆自己的人生时,却总觉得处处透露着违和感。

  就像是强塞给他的内馅,却因为过于急切而漏洞百出,所有的细节都没有打磨到平滑,稍微注意,就会发现端倪。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为什么他対自己的课堂没有记忆?为什么他想不起来自己在大学内的办公室?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到底又哪些,就连一张脸都回想不出来?

  一个粗糙的地图,所有外延都没有处理和完善,就匆匆上线,以致于这棵人生之树根本经不起推敲。

  池翊音抿紧了唇瓣,下颔线紧绷,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怒火。

  不対,不対,不対!

  什么民俗学教授?这根本就不是他本来的人生!

  如果他有父母和幸福的家庭,那为什么他在回忆自己的幼年时,所有的情感都是冷淡平静的,并没有融融暖意,没有被爱着的感觉?

  甚至那一対高知父母……

  池翊音用力回忆到头痛欲裂,脑海中却也只有一张冷淡的女人脸一闪而过。

  钢蓝色的眼眸在记忆中晃动,挑起的红唇笑意冰冷,一开一合时所说的口型是……

  废物。

  池翊音抬手捂着自己的头,疼痛之下呻吟出声,满身是汗。

  黎司君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异状,赶紧询问,眼眸中满是焦急的关切和怒火,恨不得撕了导致现在这一切的新系统。

  池翊音颤了颤眼睫,在被汗水泪水迷蒙了的视野中,茫然看向扶着自己的黎司君,搭手在対方结实的手臂上,似乎,有相似的记忆画面被触发。

  他张了张嘴,毫无血色的唇瓣颤抖着,有很多问题想要向黎司君确认。

  最重要的就是——我是谁?

  我真实的人生,本来应该是怎样的?

  你和我又是什么关系,亲密无间的爱人,或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你拦车时说过,你来寻找爱人——

  是……我吗?

  你都知道些什么?

  池翊音喉咙发紧,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间,最开始吐露出的音节却是一声颤抖着的——“黎……”

  “我在。”

  黎司君侧身,将池翊音拥入怀中,用结实的臂膀为他构建起了安全的天地,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

  他知道,他聪明的音音一定是从细节中,发现了有关于这个被构建出来的箱庭的蛛丝马迹,慢慢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伪造痕迹。

  他就知道……这是,他的小信徒,他的音音啊。

  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音音。

  “音音。”

  黎司君收紧了手臂,几乎想要将池翊音揉进自己胸膛,永不分离。

  那从新系统叛变开始而酝酿的愤怒,发现池翊音被从自己身边夺走后积累的心慌,终于在这一刻,都重新平和。

  只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喟叹。

  池翊音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抓着黎司君的衣领,似乎想要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拽过来。

  两人在磅礴大雨的黑暗中拥抱交颈。

  疼痛的生理性眼泪沾湿了池翊音颤抖的眼睫。

  他强忍着违背大脑的疼痛,在意志力强硬的突破下,被封存的记忆终于被撬动了一道口子,从其中渗出些许真相。

  他想起来了。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民俗学教授,他是池翊音,一名小说家。而这里……是游戏场!

  池翊音的脑海中一片混乱,真实和虚假的记忆彼此対撞,矛盾使得大脑认知混乱,两股力量龙争虎斗,造成的伤害不断加深,疼痛越发难以忍受。

  他甚至想要徒手将脑子拽出来扔掉,以换取片刻安宁。

  但是在这样的想法之后,他依旧咬紧牙关,逆流而上,誓要将被覆盖的真实记忆夺回来。

  坐在车后座的助理已经看傻了。

  他本来吓得半死不活,恹恹倒在座椅上。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两个人抱在一起。

  抱在一起???

  教授,您这是怎么,一见钟情了吗?天造一対地设一双??干柴烈火一见如故???

  才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进展就已经这么快了吗?

  助理目瞪口呆,甚至想要转身和身边人吐槽。

  可一转头,他看着身边的空荡荡,却愣住了。

  不太……対。

  他身边,应该有个高傲的少年,就算不耐烦也会乖乖听他说话。

  那少年去哪了?

  他把他弄丢了。

  “黎……司君,神…………”

  池翊音死死攥住黎司君的手臂,艰难的从牙齿间挤出破碎的音节。

  然而,就在有关于神明的概念出现的瞬间,异变徒生。

  惊雷闪电怒吼,黑压压的云层低垂,压顶而下,像是嘶吼咆哮着冲过来的凶兽,要将下方的人碾压成碎片。

  周围的房屋在暴雨中轰然倒塌,砖石破碎,连带着蔓延向更深处的村庄,连同附近的所有田野和山脉,都在逐渐崩塌。

  整个以真实的虚假之书为地基的箱庭,都在其中最关键人物的觉醒之下,迅速崩溃。

  天崩地裂。

  只有黎司君拥抱着池翊音的有力臂膀,是真实的。

  真实的温度。

  让池翊音在巨变之中,还留有一丝心安,如同暴风雨中的大海,船只飘摇欲倾,但名为黎司君的陆地,会永远坚实的支撑着他。

  空洞机械的提示音响起,久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出现在池翊音和助理的耳边。

  【警告!警告!关键人物正在觉醒,第三方存在试炼开始失败!】

  【尝试重新链接……程序已经停止运行,强制重启,最高优先级开启,管理员权限接入,正在触底……备用程序启动。】

  【警告!干扰因素神明无法被排除。警告!三级……二,一级警告!】

  但在震耳欲聋的警告声与铃响声中,池翊音的眼眸,慢慢恢复清明。

  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如同高远平和的天空,看透世间所有的剔透。

  他张开双臂,回应了黎司君的怀抱。

  “谢谢你。”

  “在虚假的记忆中,是你让我回想起了一切,突破灵魂。”

  黎司君缓缓睁大了眼眸,眸光剧烈波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