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以舜立刻明白了裴意想要表达的意思,狭长的眼眸里顿时显示出锐利。

  “裴焕!我问你,小意十岁那年掉入泳池,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简单而直白的问话掷地有声,几乎就快指明了答案。

  薄越明眉心微蹙,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家恋人的侧脸上,静静等候事态发展。

  裴氏夫妇和安阳听见这声突如其来的质问,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荒唐——

  放眼整个帝京的豪门圈,谁不知道裴家小少爷裴意在十岁那年意外溺水、救上来之后就成了傻子,沦落为了大众的笑柄。

  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这场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裴如章没想到今天还会牵扯出这件陈年往事,原本就心乱如麻的他当即出声,“以舜,差不多得了!”

  “你这个当大哥的,不盼着点好,还老是挑起矛盾!”

  先是怀疑裴焕伤害了老爷子、嫁祸给黎于安,后又怀疑裴意当年的溺水是裴焕所为?那时候他们才多大?这怎么可能呢?

  裴如章瞥了一眼没表态的薄越明,说话稍微客气了些,“小意他的心智有限,这些痴话听听就算了,怎么能当真?”

  秦以舜再度开启“护弟”模式,冷硬反驳,“就是因为你们一直将小意当成傻子看待,所以他就算说了真话,也会被你们当成假话。”

  “裴焕!”

  秦以舜无视了裴如章的阻止,再度点名。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我问你,小意当年的溺水,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秦以舜是在枪林弹雨里、真刀真枪磨砺出来的气场,但凡动起真格,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他的强硬逼问。

  “……”

  裴焕伪装得再好,但气息还是紊乱了一瞬。

  裴意察觉到眼前人的松动,眸底溢出一丝冷光,在今天之前,作为穿书者的他从未细想过这件事——

  一是因为原书中没有细写,无从分析;

  二是因为过去时间实在太长,原主又没有保留溺水前后的记忆。

  于是,裴意也就想当然地认定,当年原主是自己不慎意外落水,直到他刚才从秦以舜的口中得知了那件往事——

  裴焕小时候就敢将年仅六岁的原主推下楼梯?

  摆明了是从小就养成的劣根!

  既然有第一次,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裴意直觉有这个可能性,抓住时机试探般地问了两句,而裴焕的沉默恰恰验证了这一猜测。

  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就没了转圜的可能。

  裴意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好人,骨子里也带着点睚眦必报的倔强。

  既逮到了机会,那他不介意给这个未定的“事实”再添一些料。

  “是你,推我!”裴意越发靠近了裴焕,面对面地说,“我难受,你看着,不帮我。”

  区区十三个字,已经足够众人脑补出一段故事情节。

  众人听见裴意简短却肯定的控诉,神色各异。

  “……”

  身处言论风暴的裴焕表面镇定,内心早已经被过往深压的恐惧团团包裹。他怎么都没想到,四年前的旧账刚翻完,这旧账又翻回到了二十年前——

  虽然现在的亲子鉴定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但在小时候的裴焕看来,他和裴意都是裴老爷子的亲孙子。

  他还比裴意大上了一岁,是名正言顺的长孙!

  可是呢?自打从他有记忆起——

  裴老爷子、裴老夫人的关注度就一直守在裴意的身上,每回外出宴会都让对方跟在身边,从来不会把过多的关注都放在他的身上。

  裴意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得到无数夸奖,而他呢,总是被裴如章要求着变得更优秀、凡事都必须要超过前者!

  裴焕还记得自己曾经委屈地问过裴如章: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了,但爷爷奶奶还是更喜欢弟弟?

  裴如章回答他: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不够优秀,你想让爷爷奶奶关注你,那就得做那个唯一。

  唯一?

  什么是唯一?

  就像大伯去世后,爸爸就成了爷爷唯一的儿子吗?

  没有人知道,裴如章简单随口的一句话,会在裴焕的心里埋下了恶的种子,并且迅速生根发芽。

  裴焕第一次作恶是推裴意下楼梯,下场就是被秦以舜抓了个正着。

  在对方的严厉教育下,心虚和恐惧让他哭着求饶,心里的恶念抑制了生长。

  只是没有惩罚的教育、没有拔除根部的种子,终究还有再升起的一天!

  裴意十岁那年,拿到了小学组奥数竞赛的一等奖,而同样去参加的裴焕只拿到了区区第三,消息传回家之后——

  裴如章关起门来骂他没出息,比不过裴意。

  裴氏老夫妇口中说两个孩子都很棒,但对裴意的偏爱依旧明显。

  嫉妒催生了常年不发的恶念,裴焕又一次想到了裴如章和他说过的话——

  “只有裴意消失了,他才能变成那个唯一!”

  严格意义上来说,裴意是自己掉入水的,只是泳池边上的裴焕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那漫长的一分钟里,躲在泳池装饰柱子后的裴焕无视了弟弟的呼救声。

  他双脚像是被定住、嘴巴像是被封住、而眼睛就这么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失去力气、沉了下去。

  后来,裴意被路过的管家救起。

  裴焕曾经无比恐惧,他怕对方醒来后控诉自己的见死不救,他怕大人们对他失望、厌恶的目光。

  可上帝终究是眷顾了他——

  醒来后的裴意变傻了,再也没了以前的聪明劲!

  失望至极的裴老爷子开始将目光转移到了裴焕的身上,他终于如愿成了裴家那个唯一的优秀的少爷!

  这些年,裴焕一直都怕裴意再恢复回来,私下会他旁敲侧击地和裴如章、邓秀亚表示对方是潜在的威胁。

  身为父母,没有人不为自己的亲儿子考虑,所以他们才会在背地里不断打骂、刺激着裴意发疯,让他变得越来越自闭。

  裴焕知道这一切,却又冷眼旁观,假装不知道。

  …

  裴焕从短暂的回忆中挣脱,矢口否认,“裴意,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我没有!你自己失足,怎么还能怪我头上来?”对方所说的本来就不能完全对上事实。

  何况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现在再追究能有什么证据?

  “到底是裴意在胡说八道,还是你在做贼心虚?”秦以舜一抓一个准,“裴焕,你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裴家的少爷了。”

  “……”

  秦以舜丢下一句反问,“要是让老爷子知道是你害了裴意,你以为他会怎么对你?你以为你在裴家还能待得下去吗?”

  简单两句话,直击裴焕的要害。

  还没等他想出应对办法,一直静观的薄越明就开了口,“不用等裴老爷子决断了。”

  众人的视线纷纷挪了过去。

  薄越明藏在镜片下的双眸很静,说话的份量很重,“裴董,从现在起——”

  “如果裴焕还在裴家待上一天,那裴家就休想再从薄氏的合作中捞到一份好处。”

  不管小时候的真相还能不能有大白的那一天,但裴焕之前确实为了利益想要对裴意动过手。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薄越明容不下他!

  裴如章也不是吓大的。

  他听见薄越明上升到了这个层面,哽了一声,“薄总,你什么意思?我们裴氏和薄董事长、成总那是签过合同的!”

  薄越明冷笑,“签过合同?靠我和裴意的联姻搭桥签下的合同吗?”

  “……”

  裴如章被堵得哑口无言。

  薄越明还带着伪装用的导盲眼镜,只是抵挡不住上位者的强大气场,“你以为薄冠成那种货色签下的合同还能作数?”

  “当然,裴董可以继续守着他这个冒牌货,能承担得住后果就好。”

  薄越明干脆明着威胁,“想让裴氏倒台,与我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裴如章脸色一僵。

  他差点忘记了,现在站在眼前的已经不是半年前被迫撤位的薄越明了!

  薄越明的办事手段像极了当年的薄老夫人,雷厉风行,依旧在薄氏集团混得风生水起,就连薄立辉都要怵他三分!

  如果对方有朝一日接管了薄氏集团,那让裴家倒台的事情,真有可能说到做到!

  与此同时,死鸭子嘴硬的裴焕也变得慌张不安——

  在裴家生活了二十五年,他明白裴老爷子和裴如章自私自利的本性。

  半年前,父子两人为了裴氏的利益逼迫裴意去联姻,那现在呢?他们照样会为了保全裴氏而放弃他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裴意将两人的脸色收入眼底,心底万分畅快。

  他既是替自己、也是替原主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裴意不自觉地回身去看薄越明,看着对方如同坚实靠山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竟有种说不上来的激动和崇拜。

  甚至还傻乎乎地冒出一个念头——

  啊!

  好帅!

  好喜欢!

  好想亲他!

  薄越明藏在镜片下的视线早已经对上了恋人亮晶晶的目光,不由一阵心热,更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于他而言,裴老爷子的好坏不重要,在被窝里抱着小猫睡觉才重要。

  …

  空气再次被沉默占据,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下来。

  有护士从里面走出,“裴杨生的家属在吗?”

  裴如章第一时间赶了过去,“你好,我是!”

  “手术很成功,你们家属先去缴费、办理住院手续,迟点等病人转移到了病房,那边会有专门的医生和你们对接详细情况。”

  没凑上前的秦以舜和裴意也听见了护士的转述,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前者是对亲人长辈保留的那一丝关切。

  而裴意纯粹是为了好友庆幸,得亏裴老爷子没出大事,这样黎于安就可以少了一层不必要的负担。

  裴如章接过护士开出的单子,道谢了两声。

  他刚准备下楼去缴费,裴焕就跟了上来主动请缨,“爸,这类事情交给我来办吧。”

  裴如章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余光察觉到薄越明的身影后,不着痕迹地推开裴焕的帮忙。

  “不用了,老爷子的事情我们夫妻俩会负责的。”

  “……”

  不是爸妈,而是夫妻。

  看似一句寻常的称呼变化,暗中代表的改变是巨大的。

  裴焕看着裴如章毫不眷恋的、离开的背影,面色有了一秒的扭曲,他用力拉扯住了邓秀亚的手。

  “妈,你信我吗?”

  他眼眶又红了一些,是委屈、是不甘、更是恳求,“你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啊!”

  难道就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他的存在、他的行为就都变成了错误吗?

  “是啊,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邓秀亚的眼泪欲落不落,内心早已经乱如麻了,“怎么可能不了解你呢?”

  正是因为太了解了,她才能判断出裴焕的辩解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以往的邓秀亚总是带着滤镜去看自家的孩子,就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也会自动地找理由去补圆。

  可今时不同往日——

  裴焕早在大学期间就’偷‘走了属于黎于安的成绩,今天还想要利用裴老爷子陷害黎于安。

  邓秀亚的脑海里还回荡着黎于安离开时的背影,她难以想象,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些年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和苦楚,才会对亲情不再抱有丝毫的希望?

  相比较之下,裴焕在他们夫妻的保护和支撑下,什么时候不是过得顺风顺水?

  错了就是错了,她、他们都需要反思!

  邓秀亚没办法直接抛弃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只是她的心注定不可能和从前那样无条件偏袒对方了。

  邓秀亚痛苦挣开裴焕的拉扯,被迫自己无视了他的情绪,“小焕啊,这几天你暂时别往医院跑了,爷爷这边有我们照顾着。”

  “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

  邓秀亚紧随着丈夫的脚步而去。

  裴焕惨笑一声,什么都没说,但也什么都明白了。

  秦以舜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小意,我们也走吧。”

  “嗯。”

  裴意当着秦以舜的面就跑回到了薄越明的身边,习惯性地牵了手,“二哥,走吧。”

  秦以舜看见这一幕,眸光又浓了些。

  脚步声渐渐远离,带走了原本凝在空气里的高压。

  裴焕不自觉地后撤半步,却猝不及防地双脚发软摔在了地上,他捂着脸疯狂地笑了两声,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过惯了二十五年的优渥的富家人生,他从不知道原来从天堂跌落泥地的滋味,会这么令人难熬?

  为什么?

  为什么短短一个下午,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裴焕的大脑里只剩下这一个疑问,心脏更是空洞得可怕。

  安阳勉强从过剩的信息量中挣脱出来,“小焕!”

  她看着形单影只、脸色惨白的裴焕,连忙冲上前去想要搀扶,结果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别碰我!”裴焕目眦欲裂地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安阳,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愤恨终于爆发。

  “要不是你突然发疯跑到我的生日宴上、大闹一通,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私下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