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慢的视线缓缓从那行字下移,最后定格在画在纸条角落的一颗爱心上。
线条流畅,形状好看饱满,显得有几分可爱。
是来自云枳眠的纸条。
正在这时,老师走进教室,组织课代表统一早读。
斜前方的云枳眠从抽屉里拿出语文书,空暇间回过头来。
视线与沉慢在空中相遇。
沉慢只觉得坠入一片温暖的光雾中。
云枳眠朝她弯了弯眼。
乌茶色的双眸澄澈若阳,皎洁似月。
不过短短一瞬的对视,却让沉慢的心里的阴暗切切实实地被驱散开来。
沉慢把那颗糖拆开来放入嘴中。
一丝丝凉意裹挟着奶香味,在嘴巴里蔓延开来,令得空气似乎都变得几分清甜。
云枳眠……
沉慢在自己的草稿本上写下这个名字。
字迹端正,笔画贴切,显出主人严肃又郑重的态度。
沉慢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
砰砰。
像被举至云端,方才的阴郁全然消散不见,唯余身处高端的,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战栗。
云枳眠带给她的每一个关心的举动,哪怕是出自好友的角度,都让沉慢甘之如饴。
与此同时,不想与她仅仅只做好友的念头也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她把手缓缓放在胸口处。
方才同样的举动,是因为无来由的心慌感。
而现在,那里充沛着奇妙的感情。
沉慢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心情像一瓶粉红色的气泡水,咕噜噜地往上冒着泡。
“据说糖果能让好心情维持一整天。”
其实不是糖果能让好心情维持一整天。
而是云枳眠。
沉慢想道。
……
一上午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而且全是理科,沉慢没有再出现突然的心慌,心情在平静与低沉中来回摆动。
五节课很快结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不少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从一直高度集中的紧张学习状态中抽离出来。
云枳眠快速写完课上老师还没有讲完的题目,回头看向沉慢:
“走吧。”
沉慢起身。
门外于季雪和唐琦正靠在墙上等待着二人,见她们出来,大大咧咧招呼道:
“走走走,快去食堂。”
虽然嘴上说着着急,但四个人一向没有抢饭的习惯,她们步伐不紧不慢地朝着食堂走,秋天的风凉凉扑在四人的脸上。
于季雪喋喋不休地吐槽着今天物理老师布置的作业量太多,大多时候沉慢都只是听着,时不时轻轻笑一笑。
云枳眠安安静静走在身侧,没有参与话题。
上食堂楼梯的时候,她突然轻轻扣住沉慢的手。
一个硬硬的东西贴上来,有些硌手,沉慢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一颗糖。
沉慢有些意外,下意识把手收紧。
后者温凉的手指温度沁入肌肤里面。
云枳眠朝着她,嘴边渐渐漾开一抹笑:
“感觉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多吃点糖。”
沉慢的瞳孔不知觉中放大一瞬。
她的情绪最近不好,她比谁都清楚。
但是她一直在尽力掩饰,哪怕是平日里一直一起走的唐琦和于季雪,都没有察觉她的异常。
但云枳眠却发现了。
“有什么事可以给我们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
走到食堂二楼的门口,云枳眠松开了手,她的语气轻快,没有以沉重的形式带给沉慢无形的压力:
“两个人一起面对,总好过一个人扛吧。”
她说的是,两个人。
沉慢的心在海洋之上沉沉浮浮。
她没有回答,云枳眠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排到自己想吃的面食一列,背影在一众人里依旧惹人注目。
沉慢注视着她。
温柔,又坚定的女孩。
柔软纤细的身躯里,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
……
这一天很快就结束。
夜晚,沉慢洗漱完毕,室友在关灯后又聊了会天,渐渐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再过了不知多久,有轻微的鼾声响起。
意料之中的,沉慢没能睡着。
她睡眠问题很是严重,相对下来,情绪问题反而算不上严重。
她在一片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心里不由自主想起自己上个周末偷偷在电脑上做的一份心理测试。
抑郁症。
结果显示是中度。
她不会因为网上这种仅仅拿来作为辅助的测试就给自己直接下了定论,但同样的,她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或许真的出了点问题。
她去搜索了抑郁症相关的症状,入睡困难,早醒,食欲不佳,情绪低落……
大部分症状她都有,但轻重程度不一,和那些严重的病人不同,她尚还能感觉到快乐,一整天也不至于一直陷在绝望伤心的死循环里走不出来。
云枳眠说,有什么事情说出来,两个人一起面对。
沉慢翻了个身。
这是她情绪不对劲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但紧接着,她想起一张脸。
狰狞着,扭曲着,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人。
“沉慢!你怎么不去死!”
仿佛真的在现实里又听见了这句话一般,她的心在夜里陡然一凉。
……还是算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不是吗?
……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在沉慢的记忆里,此后在学校里的几天也没什么太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
而许多年后,她开着车行驶在前往藏区的路上,一路风景优美,也是一个秋天,路边的树叶在风中摇曳着,红色黄色绿色相连,晃出五颜六色的海浪。
风如同高中时候都没一样,凉凉的,入骨,但不至疼痛。
坐在后座的朋友一脸八卦地问她:
“然后呢然后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沉慢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车子拐过一个弯,她接着道:
“那周结束后,周末我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
她语气淡淡,神色无异,似乎早已经不在意了。
但事实上,这是她以前最不愿意去触碰的回忆禁区。
……
如云枳眠所说,下周就是模拟考了。
学校一般会在模拟考给出个人的年级排名,班主任秉承着成绩不可以公开的原则,一般会把成绩表打了码再发到家长群里。
但其实打码这一招有些多余,因为家长是知道学生学号的,所以即使看不见名字,他们依旧可以精准找到自己孩子的成绩列表。
往常的考试沉慢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但这一次,她如临大敌。
她清楚因为情绪问题,她最近上课的状态实在欠佳。虽然成绩不至于太看不过眼,但是放到她家长眼里,那简直就是一团垃圾。
她和于季雪唐琦简单道过别,背着书包走出校园。
“沉慢!”
熟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沉慢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女孩正朝着这边招手,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女人,身姿纤细,笑得十分好看,岁月沉淀下来,带给她静好而沉着的气质。
云枳眠和她的妈妈。
沉慢莫名有些紧张起来,旋即乖乖勾起嘴角,她本是清冷挂的长相,但笑起来,那点冷便被暖意驱散:
“阿姨好。”
女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态度很热情。
打过招呼后,云枳眠上了车,沉慢看着她的嘴张张合合,应该是在和家里人分享自己的校内生活。
莫名的,心里一阵酸涩。
沉慢努力抑制住心里的异样情绪,一步步朝着家的方向走。
她记得之前云枳眠提到过,她家里的氛围特别温馨,是她永远的避风港。
沉慢是羡慕的。
因为于她而言,那个家不会让她有半丝半毫的放松,恰恰相反,在那样的屋檐下,她感到窒息。
思绪在脚步声声中乱飞,一直到走到家门口,沉慢才终于回过神来。
钥匙在锁眼里扭转半周,打开房门的同时,她深吸了一口气:
“妈。”
屋内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沉慢愣了愣。
她打开灯,屋内的光景映入眼帘,桌上的饭菜还没有收拾,门边的鞋架上静静地放着一双女士拖鞋。
是她妈妈的。
沉慢眨眨眼,旋即意识到,她妈妈出门了,不在家。
换好鞋后她走进屋,娴熟地把已经凉了许久的饭菜收拾好,盘子洗净,一切完成后,她看了看时间。
她是中午十二点放的学,现在刚刚两点。
下周一要考的科目是语文和数学,沉慢进了房间,准备巩固一下古诗词和文言文。
难得的,她这一次很快就进入了复习状态,思维在字与字之间穿梭时,大脑也飞快运转起来。
一旦进入状态,时间就过得很快。
指针指向“6”的时候,房间门被推开。
沉慢已经复习到数学错题,正连贯的思维被打断,她心下有些烦躁,抬眼朝着房间门口看去。
她的妈妈,陈华文站在那里,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
或许是因为好不容易进入的状态被打扰,又或许是因为连贯起来的思维被切断,再或许,是因为她心里一直有着不容忽视的怨气,只不过一直被沉慢藏了起来。
没等陈华文说话,沉慢开口了,语气是不加掩饰的烦躁:
“干什么,我在复习。”
视线里的那张脸露出一丝错愕。
下一秒,高分贝的声音爆发开来,威力十足,像要掀翻屋子的天花板:
“你什么语气?沉慢,你给老子注意态度!你什么语气!”
因为愤怒,她的声音尖锐地划破方才凝固的空气,露出锋利的尖刺:
“你回来不知道把地给扫了?那地上那么多垃圾,你不扫,你瞎了啊?”
说话间她“噔噔噔”迈着步子走过来,肢体语言夸张极了,她瞪着沉慢,视线一转到桌上,紧接着,“唰——”一下,猛地操过桌上的数学书。
她用力在空气中抖动着书,可怜的书页因为她极大的力度翻着页,就快散架:
“只会读书有什么用!干事干不好,学习学出来了也是个废物!”
“更何况。”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讽刺无比,上上下下来回扫视沉慢,语气粘腻得像雨夜败花的汁水,混着不知味的果酱:
“你书也读不出来什么名堂。你上次考试那么点点分,你还想考大学?我看你不如趁早去打工!”
话说这么多,沉慢始终在忍耐着,但放在身侧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嵌入肉中,留下深深的红痕,因为全身都紧绷着用力,她的肩头发出明显的战栗。
她紧盯着陈华文,本来没什么情绪的眼渐渐被染上血红般的颜色。
她很少这样情绪鲜明地外露过,于陈华文而言,这样的抵触与愤怒她鲜少在沉慢的脸上看到过。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全身上下的细胞都顿时喧嚣着无穷的愤怒,几乎要掀翻她的天灵盖。
气急之下干什么似乎都显得不够用力,不够过瘾。
时间仿佛是在这时候被慢慢一点点放慢的。
陈华文猛地上前一把拽住了沉慢的头发,她用力极了,沉慢又毫无防备,头皮被扯得一阵钻心的痛,连带着细碎的呜咽溢出喉咙。
陈华文把她的头死死往后拽着,逼迫她露出一张破碎的脸,紧接着——
“噗。”
她啐了口唾沫,直直吐向沉慢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