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哥，你没事吧？”
十几分钟前张陈眼看着杨振急哄哄溜到楼上，几分钟前又恍恍惚惚走下楼，心里已经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
原本作为助理他管好苏愈的生活琐事就好，直到眼睁睁看着杨振失魂落魄地拿起饭盒想要把一块姜径直塞进嘴里，他一把抓住杨振的手腕。
杨振模糊不清的视线在张陈脸上慢慢聚焦，在看清来人后倏然想起对方曾在顾离工作室的履历，整个人难得警醒起来。
“你……为什么从顾离工作室跳槽？”
张陈眨眨眼睛，表情懵懂中带着无辜，“我没有跳槽啊。”
“那你的人事关系不是已经挂在我们公司了吗？”
“是顾老师让我过来的啊。”
杨振震惊，“他让你来你就能来，这么简单？”
苏愈是苏晋唯的儿子这事对杨振打击实在太大。
早在四个月前他将《盛夏》的试戏剧本交给苏愈的时候，对方在他眼里除了音乐天赋高一些以外，和团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杨振从业快8年，说不上事业有成，但也算在公司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手上的艺人没有大红大紫，但渐渐步上正轨。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看人的眼光，但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以及苏愈。
苏愈的初恋男友是顾离啊！
两个人不是露水情缘，是他妈的破镜重圆啊！
人家背靠竞讯科技的影帝心甘情愿为苏愈卖了房，投了资，搞来了大网站的节目资源。
他怎么会迟钝到认为苏愈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追梦少年？！
再细细回想，其实一切也不是无声无息。最近每次提到苏晋唯时苏愈或多或少都有些反常的举动，只是他一心钻在自己个人对苏晋唯的敬畏中，对苏愈给出的提示全然未觉。
刚才苏愈被苏晋唯叫走后杨振静下心来把最近身边发生的事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以免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闹了笑话。结果这一梳理确实又让他发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点——
要知道普通助理的人事关系都是挂在第三方，这个张陈也没见走什么招聘流程怎么直接就成了自己的嫡出同事？
张陈把自己已经消灭干净的饭盒收拾好，拿起纸巾擦掉唇边的油渍，向杨振露出一个单纯又无害的笑容。
“因为羽信传媒的韩总是顾老师的高中同学呀，他弟弟韩诤和小苏老师也是高中同学，拍摄《盛夏》的时候还去探过班呢。”
爸爸是乐坛重量级摇滚音乐人，初恋是当红影帝，高中同学的哥哥既是初恋的同学也是自己经纪公司的老总……
杨振在心里猛抽自己：让你丫觉得苏愈普通？这他妈是最强关系户好吧！
“你经纪人说的是真的？”
主卧里，苏晋唯抱着手臂站在窗口，眉头微微皱着。楼下花园里堆放着节目组鸡零狗碎的工具，将原本整洁的造型弄得一团糟，如同他当下的心境。
“嗯……”苏愈垂着眼眸，细长卷曲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心里预想过无数次出柜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这话会是从杨振嘴里说出来。
苏晋唯拿过窗台上的烟盒，修长的手指在狭小的纸盒里拨弄了好一通才抽出一支烟，“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年前。”
摸在打火机上的手指骤然顿住，苏晋唯猛地抬头眯起双眼，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你说多久？”
五年前……苏愈不是才十八？
这两个人在这么多大人的眼皮底子底下谈恋爱居然没人知道？！
谈话氛围在苏晋唯突然拔高的声调中莫名紧张起来。苏晋唯平时对苏愈的管教与严苛的杨静相比可以说是相当宽松，对于儿子的兴趣爱好也基本秉持尊重与支持的态度，父子俩平时的相处模式更像兴趣相投的朋友知己，但这时候作为一名父亲，苏晋唯不由地露出威严的一面。
苏愈觉得这一步很难，明明苏晋唯和他是同类，而且可能是众多他需要说服的家人里最容易争取的一票，但坦白的话就在嘴边仍是让他难以启齿。
相比不确定苏晋唯是否接受自己和他走上同一条路这个问题，苏愈现在显然有让他更加在意的事迫切地想要知道。
如果可以，苏愈想走到苏晋唯跟前从容地从父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凑近对方手指间明灭的火星以一种很亲密的姿态点燃它，然后潇洒地吐出一口白烟，用惆怅的腔调和苏晋唯诉说自己内心的不安。
这个动作他在剧组看到顾离做过许多次，可是他依旧学不会，或者说此刻他的心里已经莫名跃动起几分对父亲的抵触，脑海中隐隐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去质问去谴责。
——可是苏晋唯并没有对不起他。
他只能通过一些看起来扭捏又毫无意义的机械动作来传达那些难以启齿的感受——苏愈下垂的双手无意识地蹂躏着衣角，贝齿研磨起唇上细小的皮屑。
没有得到儿子的回答，苏晋唯也没有继续追问，就在窗口静静地吸烟。眼看着儿子的额角开始出现细密的汗珠，苏晋唯摸过一旁的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冷风运行的声响适时缓解了卧室里令人滞闷的沉默。
在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后，苏愈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对苏晋唯说：“五年前确认的关系，谈了一个月分手了，两周前刚复合。”
一根烟燃尽，苏晋唯从烟盒里抖着手又抽出一根，视线始终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沉默中。
第二根烟头被按熄在烟灰缸里，空气中青烟缭绕，苏愈实在忍不住咽喉间的不适咳嗽了一声。苏晋唯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沉浸在数年前的回忆里还没有给儿子回复。
“现在国内不合法，舆论环境也算不上好，这条路很难走，而且因为你们俩的工作性质，这段感情注定不能见光，也就代表着你们俩不能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有亲密举动，像去国外领证结婚这种事更不要想，一辈子只能以好兄弟的名义出现在别人面前，你真的想好了？”
苏晋唯难得敛正表情，真正像一位长辈那样为自己的孩子分析利弊，只是这话在苏愈听起来莫名酸涩，他知道这不光是来自一位父亲的忠告。
苏晋唯的态度让苏愈愣了一瞬，这个回答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点点头，明灼的盛夏日光映在他的眼里如同在旷野之原燃了把火。
“嗯，想好了。”
苏晋唯的眸色骤然深邃起来，“就是他了？”
“嗯。”
得到意料中的回答，苏晋唯也回应般点点头，“行，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了，你爷爷那边我可以帮你”，说到这他眼中闪过一抹犹豫，把玩着烟盒的手指顿了顿，转而接着对苏愈说，“但你妈那……我帮不上忙，你们自己想办法吧。她性子烈，你说的时候婉转点，如果她说的话不好听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毕竟是你妈，她不会害你。”
这么多年，这是苏愈第一次从苏晋唯口中听到他主动提起杨静，并对对方表示一定的关怀。
好奇的种子最是廉价，不需要多优渥的土壤便很容易生根发芽。苏愈静静地看着父亲，方才在卫生间与衣柜看到的画面一一从眼前闪过，埋在心底多年的疑问在这一刻或许已经不再单纯因为好奇。
离异家庭的小孩往往心思敏感，即便苏愈拥有这个世界心胸最宽广的继父，和事事都愿为他操劳的哥哥，但于家庭关系上永远没人能真正填补苏晋唯离开的空缺。
没有一个小孩愿意相信自己存在的原因不是因为爱。
苏愈迟疑再三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爸，你和我妈为什么会结婚？”
话音刚落，苏愈清晰地看到苏晋唯的眼底骤然一缩，目光从卫生间敞开的门上扫过。
“你知道了？”苏晋唯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渐渐席卷起暗潮，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终于到了被审判的这一天。
苏晋唯低沉着嗓音回答，“是我对不起她。”
当初他向家里出柜失败，迫于父母压力他找到了杨静，希望她帮忙，和自己协议结婚两年。
曾经苏晋唯一度认为这是自己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因为他的自私自利，耽误了杨静美好的青春，让一个正值绚烂年华的女人深陷在憎恨的泥潭里不可自拔。
他承认那时自己鬼迷心窍，非常不堪地利用了杨静对自己的好感，只一心想找个女人结婚糊弄整天寻死觅活的父母。
苏晋唯以为只要和杨静说清楚，他们也许可以以合作伙伴的关系生活下去，除了感情，物质上的一切他都可以满足对方。
但他低估了杨静对他的痴迷。
新婚之夜，杨静给他下了药。
两个月后，她开始出现早孕反应。
苏晋唯每天夹在爱人与“妻子”中间左右为难。
信任与猜忌、爱情与责任、压抑与争吵、不解与埋怨……日子没有因为他“解决”了婚姻问题顺遂起来，反而如同一团乱麻，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困在里面。
苏愈1岁时，苏晋唯正式和杨静提出离婚，并愿意净身出户。
但他的千万身家对杨静没有丝毫触动，两个人分开的很不体面。在这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杨静对于同性恋群体都深恶痛绝。每次苏晋唯去看苏愈的时候两个人都免不了吵一架。
听完苏晋唯的一席话，苏愈本就白皙的脸已经退净了血色，低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微微抖动着。
“扣扣扣”，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浮动的暗流，接着门把手转动，祁涧探身进来，“饭做好了，快洗手下楼，节目组说想拍吃饭的花絮。”
“……”
看到父子俩表情凝重，祁涧觉察出一丝微妙，却没有选择回避，而是关上门走到苏晋唯身边问，“怎么了？”
曾经敬重的前辈在他的头脑风暴下，身份在短短一个小时内从插足父母感情的男小三变成父亲在光怪陆离的娱乐圈也愿只取一瓢的同性初恋，羞愧之余苏愈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祁涧，只能垂下头躲开对方审视的目光，“你们聊，我先下楼了。”
“小愈。”
走到门口时苏愈被苏晋唯叫住。
他回头看到父亲不再避讳自己紧紧握住了祁涧的手，在对方惊诧的目光里带着无比真挚与郑重的表情给苏愈喂下最后一颗定心丸：
“无论我和你妈妈关系如何，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从没有后悔拥有过你，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都以你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