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行每次都像这样堂而皇之地挤到林云笙的身边,仗着那双多情的眼睛与远超常人的共情能力,让年长者优柔寡断的思绪兀自凝结、断裂、一点点地风化殆尽。

  从小到大,林云笙敏感又偏激地接收着兜头而来的疼痛,他试过仰赖婴孩的本能咿呀哭泣,但却没有得到父母的半点回应。

  林云笙曾经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自己买过一块小蛋糕。他偷来父亲裤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蛋糕上唯一的蜡烛,母亲摔盘子的叫骂声从门外传来,笔记本电脑播放着名为《超脱》的电影,里面正好演到一位热爱摄影的胖女生因为抑郁自杀。

  刚上六年级的林云笙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十指交叠放在胸前,他许愿自己的妈妈能开开心心,爸爸要知错就改。

  又或者是后来的某年春节,林云笙见母亲无心操办,便自己提前学了几样菜式,失败又重来,反反复复之后终于做出了能端上桌的饭菜。

  正当他准备喊母亲吃饭时,许久不见的外婆按响门铃,她进屋后拉着林云笙的手,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林楚三个多小时,让林云笙一定要念着妈妈的好,一定记得帮她讨公道,然后带着刘贤诗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家。

  晚上十点,新年的第一天,窗外的烟花升起,林云笙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可能是因为凉了,可能是本来就难吃,他用筷子搅弄着盘里的食物,只觉得味如嚼蜡。

  抑郁症是死神的唾液,它溶解掉林云笙所有的精力与希望。可大家都说人要往前走,于是林云笙又学着地把那些肮脏、粘稠、绝望的回忆不断向下压,直到他不再想起为止。

  但是突然有一天,陆钧行出现了。

  林云笙从前消化自我的防御措施就像狠狠地摔了一跤,他猝不及防地撞上脚趾,现在光是看着陆钧行便无法自制地委屈。

  林云笙知道,自己过度流露的情绪不仅是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跌倒,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在捣乱。

  他大概是把经年累月的矫情都藏进哪只脚趾里了,如今连同悲伤被一并磕破,全部扩散开来,流得到处都是。陆钧行是最无辜的,可他却要被迫承受自己性格里的劣根病。

  林云笙也不是没有在午夜梦回惊醒时辗转反侧,他总担心自己答应陆钧行的告白会不会反倒害了人家。

  万一等到很久的以后,比如陆钧行三十五岁了,而立之年,意气风发,自己却渐渐藏不住白发,抹再多护肤品也维持不住流逝了胶原蛋白的皮囊,接纳新知识的速度更是远远落后于对方,好像哪里都变得不太适配。

  林云笙觉得自己再怎么自私自利也要有个限度,他的上齿咬着下嘴唇,温柔地劝道:“宝贝,你现在应该回去写把剩下的卷子写完,好好复习考试,不要为我分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好再……”

  “林老师,我喜欢你。”

  有太流动太汹涌的情感滤过这声单调的告白,陆钧行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年长者,拔苗助长的稳重在顷刻间坍塌。

  “别丢下我好不好?”

  这里是停车场,指不定有谁路过、指不定被谁听到,陆钧行都明白,但他又是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哽咽混着颤音被吞下喉腔,淋淋漓漓的泪水跟着林云笙的一举一动慌不择路。

  “求你了。”

  陆钧行颓然地低下头,固执地站在车前,不肯挪道。

  他瞒着林云笙的事情有太多——刚才向乔晗打探林云笙最近的抽烟频率是一件、中影的导演面试考场上发挥得乱七八糟是一件、故意带了家里几本关于抑郁症的书籍来学校又是一件……

  电话被挂断了。

  紧接着一阵规律的机械音从里面传来,陆钧行听着刺耳得不行,百米冲刺没撞到终点的红线,他马失前蹄,失魂落魄地往旁边退了两步,一身气力抓不住近在咫尺的林云笙。

  忽然,车门抬锁声响起。

  陆钧行猛地抬头,眼睛“唰”得一下就亮起来了,他生怕林云笙反悔,飞快地绕到副驾驶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陆钧行还没来得再说什么,他就被林云笙一把扯向了驾驶座,年长者的两瓣唇裹着奔涌的情|欲紧接着贴了上来,滑嫩的舌头舔开齿缝,攻城掠地般地入侵口腔,主动地缠住了他的软舌。

  陆钧行惊得瞪大眼睛,他没想到林云笙会突然袭击,以至于被吻了个严严实实。

  但陆钧行很快便夺过主动权,他的掌心按上对方的后颈,刚才的慌乱、苦闷、委屈悉数融进了这会儿激烈的唇齿之间。

  撤离时陆钧行还往林云笙的嘴唇上咬了一下,年长者的眼眸里立刻泛起一层雾气。

  放在往常,林云笙肯定会一边舔着唇上的伤口一边去瞪罪魁祸首,虽然每次比起威胁都更像是在撒娇,但却对陆钧行很受用。

  而这次的林云笙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只是把头埋进陆钧行的肩颈,一言不发地抱了他很久。

  跟陆钧行站在对立面实在太难受了,这小孩以退为进、以攻为守,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么大本事让林云笙盔甲全丢。

  他的脑袋要炸了。无数拧巴的纠结与矛盾的情感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球,捆着自己就算了,还连带着成为了陆钧行的负累。

  半晌,林云笙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发动汽车,把手搭在了方向盘上。

  “我现在要去市中心医院看林楚。”

  陆钧行有些愕然,林云笙对待林楚的态度向来眼不见为净,可他也很快调整好了思绪,点了两下头:“好,我陪你。”

  陆钧行几乎可以说是林云笙副驾驶座的拥有者,他轻车熟路地拉开面前的储物匣,从里边抽出之前林云笙替自己备着的一次性口罩。

  当目光无意识地扫到旁边的女士烟时,陆钧行只犹豫了两秒不到,便伸手把烟盒打开,去看里面剩下的数量,然后在林云笙的眼皮子底下,将香烟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林云笙和陆钧行在市中心医院的住院部门口,碰到了等待多时的林暮南,三个人一路无言地来到了林楚的病房门口。

  陆钧行还是有些不放心:“林老师,我就在门外边等你。”

  林云笙简单地应过一声以后,又偏头将视线落到了林暮南的身上。

  今天周四,本来这个点林暮南的高中应该刚放学。但林云笙答应来看林楚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让他翘了后半节自习课来医院。

  林云笙的语气不容置喙:“手机拿出来。”

  陆钧行愣愣地盯着林云笙,这才想起自己向对方隐瞒的事情里,还有几件与林暮南有关。

  “我吗?”林暮南迟疑地指了指自己,在对上林云笙这会儿称得上愠怒的眼神之后,只好低头依照对方的意思解锁手机屏幕,不明所以地等待后文。

  “把陆钧行的微信删掉。”

  林暮南没反应过来:“啊?”

  “快点,别让我说第二遍,”林云笙皱起眉头,他原本已经握上病房门把的手说着又放了下来,“不然我现在就走人。”

  直到林云笙进入病房,反手虚掩上门,倚半着墙壁的陆钧行才恍然回过神,慢半拍地意识到不久前林老师情绪起伏的原因。

  林暮南大概也受不了自己的父亲跟另一位儿子久别重逢的场面,瞟了一眼陆钧行后就板着脸离开了。

  市中心住院部走廊上来往的人形形色色,小时候“察言观色”是陆钧行的求生本能,而“观察生活”是他在成为演员之后,被不同导演培养起来的能力。

  在疾病面前,好像每个人都变成了赤条条的咸鱼被晾晒在沙滩上,羞耻、遮掩、自尊等等在面对生命时太容易被两手抛开。

  林云笙强忍着心底翻涌的反感,听林楚艰难地吞吐字符,回忆着他消失了十几年前的父爱。

  林云笙胸中一股无名火堵得他太阳穴是的青筋跳动:“所以,你费尽心思地逼着林暮南来找我,就是想让我看在你病倒的份上讲一句‘我和我妈这么多年从来没怪过你’?”

  突然加速的心跳发出预告,升腾而起的绝望感从胸口贯穿大脑,十九岁的林云笙捧着破碎的灵魂离群索居。

  那时候,他的时间流畅又凝滞,短暂又漫长,能被随便什么人把玩,每一天都是复制黏贴,每一天睁眼都是来势汹汹的无助,各种凌乱、恶心,让人不安的画面在脑海中轮番上演。

  林云笙病房里的窗户是钉死的,而他一日三餐活也都生活在无休止的监视下,打翻杯子与饭碗早就成为常态,服药会被护士要求张嘴检查,一本就放在桌面上的书他能因为认知记忆的衰退找整整一天,根本无法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眼睛肿了、脑袋缺氧发晕、胸口痛到忍不住自捶,也完全停不下来。

  林云笙甚至一度信奉用自残来自救,他不想死,所以需要□□的疼痛来提醒自己:我活着,我疼着,我没死。

  而他唯一的近亲,他的父亲,林楚,自始至终都没有去医院里看望过他。

  林云笙呼吸起伏,他明明只是寻常地眨着眼睛,就被泪水糊住了眼睛,他又想起自己一个人接受电休克治疗时的情景:“林楚,你要不要脸啊?”

  “你扪心自问一下,当初要不是冯阿姨劝你垫付我的住院钱,你真的想管我吗!?”

  陆钧行没忍住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的林云笙猛地转身,他不知所措地对上陆钧行的眼睛,好像对着已经病入膏肓的父亲叫骂,换谁都会觉得自己欺人太甚。

  “我……”

  陆钧行快步走到林云笙身边,把人拥进了怀里。

  就像年长者曾经无数次抬手抹掉他的眼泪一样,陆钧行也轻柔地拂去林云笙脸上的湿痕,牵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就要带人往外走。

  “林老师,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