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达成自己目的的梁长老悻悻离去。
风晏没有离开,当晚他潜入春和山见了掌门师尊。
多可笑,待了十多年的宗门,当初日日都能见到的师尊,如今想要回来,竟然只能趁着夜色进入,见到对方。
春和山的夜晚,连冬日的寒风掠过都柔和,这里地势奇特,冬暖夏凉,是再好不过的所在,
掌门师尊熟悉的屋内没有点灯,桌上摆了两盏冒着热气的茶,似乎是早就料到今夜他会前来。
风晏没有坐下,更没有言语,他站在掌门师尊面前,清楚地认识到,从今往后,他们真的会情谊尽断,再无回头之日。
他没有说话,可掌门师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只是起身走到他面前。
当年掌门师尊将他牵回执法盟时,他小小一个,只到师尊的腰际,现在他已经比掌门师尊还要高一点了。
何舜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仿佛还把他当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尽管这个动作对他们两个成年人来说过于不合时宜。
掌门师尊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风晏是个寡言的人,日常的情绪起伏并不大,他在刑断院做院长的时候,曾听到下面的人这样议论过他:
“新上任的风院长看着倒是平易近人,不像之前那位院长,动辄就要骂人,搞得我每天战战兢兢,觉都睡不好,风院长来了之后,我睡觉都踏实了不少。”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吧,之前那位院长心情好不好,对你办的事满不满意,都写在脸上,可是这位风院长,根本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你的,没法揣测,那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他到底满不满意呢?”
“啊?原来是这样?”
“我跟你说,这种看上去脾气非常好,好糊弄的上级,有可能才是最可怕的!你看不出他满不满意,哪天把坏事和办不好的事都推在你头上,你还不知道呢。”
他们说他喜怒不形于色,难以捉摸,才更加难以应对,
但掌门师尊好像一眼就能看出他心中所想。
即便他要做的,是对当下的修真界来说,最为离经叛道、罪大恶极之事。
风晏退开几步,三次叩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师尊,保重。”
此后几日,执法盟内流言四起,都在讨论风长老似乎被春和山掌门亲口断绝师徒关系并逐出春和山一事。
由于梁长老并没有在搜查春和山的时候占到多少好处,他便勒令手下众人,不得将当日之事外传,所以这些流言也只是流言,很少人真正知道事情的始末和真假。
风晏没有对此事有所表态,流言便逐渐平息下去,执法盟高层也没有过多追究。
几个月后,正道又对魔修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围剿,风晏也在参战之列。
他走过满目疮痍的战场,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修真界的战场其实比凡间的战场更加血腥,因为想要杀死一个凡人,只需要对要害处下一次手,修士这种刺穿心脏都能活下去的身体,想要彻底杀死,只能砍掉头颅分解四肢。
附近的山川都被交战中到处乱砸的灵力冲击,几乎成为了平地。
修真界的战争总是能改变战场周边几百里内的地形,山川夷为平地,湖海从盈满到干涸,对修士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执法盟大部分修士在围剿结束后便离去了,此刻只剩下风晏和几个长老留在这里,处理后面的事务。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从风晏身边穿行而过,带着血腥气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叫人几欲作呕。
忽然一阵低迷的哭声传入耳中,伴随着响起的还有几个修士不耐烦的声音。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啊?”
“是哪对魔修夫妇的吧,抬走抬走!”
风晏知道,“抬走”的意思是抬到集中堆放残肢断臂的地方,当成一团没有生命的烂肉,用火直接焚烧成灰烬。
婴儿的哭声已经十分微弱,风晏握紧了衔山剑,面不改色地走近那个婴儿。
谁知一团幽火猛地朝那几个修士扑去,他们猝不及防地发出惨叫声,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然而他们身上的似乎不是普通的火焰,水扑不灭,烧得几个人在地上打滚。
这几人的遭遇立刻吸引了余下所有人的目光。
这时,那熟悉的红色身影仿若从天而降,有很多人马上认出了他:“魔尊!”
大战后精疲力尽的修士们仍然第一时间汇集在一起,救人的救人,结阵的结阵,一气呵成。
但这些都抵不过他手中那团幽火。
跟风晏一同留下来的长老也齐聚在他身侧,盯着那团火道:“幽火?他竟然有了幽火?!”
那几个想要把婴儿带走的修士已经挣扎不动了,他们惨叫的声音都弱了下来。
风晏也看着那团火,不知道是不是魔尊遇到了什么机缘,竟然能收服幽火在体内,魔尊本身就是火灵根,加上幽火便是如虎添翼。
此前他和魔尊尚能一战,现下恐怕百招之后就会落败。
朝着魔尊疾行并即刻结阵的修士都被魔尊一团火轰倒,整个场面乱成一团,地上躺着的全都是哀嚎不止的修士,堪比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风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魔尊,他双目微红,眼底却是能将人瞬间冰冻的杀意。
他把还在啼哭的婴儿抱起来,浑身的煞气却没有侵扰婴儿半分,小孩子得到了久违的拥抱,反而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抱着自己的陌生人。
魔尊看向婴孩的眼神也变得柔软。
可再看向这边的执法盟中人,便转换为正道修士口中那可怕的戾气与杀意的眼神。
“堂堂正道,竟然连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都不放过,这次你们又要找什么借口,是为了大局、为了众生,还只是为了铲除异己?”
魔尊掷地有声,“我竟不知我们魔修如此厉害,连一个小小的婴儿都让正道忌惮不已,恨不得杀之后快!”
他低沉的声音响彻战场,寒风凛冽,所有长老的眉头都深深地皱起来,但没有一个人能立刻想出反驳他的话。
一时之间,风晏竟不知站在这片战场上的,究竟谁是正道,谁是邪道。
魔尊没有再多说,话罢便带着那个婴儿——整片战场上仅剩的、活着的、非正道的人离去了。
战场上似乎静默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风晏听到有长老唾骂道:“魔尊竟敢孤身前来此处战场,大放厥词,污我正道清名,真是歹毒至极!”
不知千年之后,会被人唾骂的究竟是谁?
和魔尊再次见面,是在另一处战场。
本来巫州这处战场,执法盟总部是要派梁长老来的,但出发前一日,他在回总部的路上受到了伏击,虽然伤势不重,可总部的医师说,他身上可能中了什么暗毒,便建议他留在总部,观察之后的身体状况。
巫州战场较为关键,总部怕他到时暗毒发作,于战况不利,最终选择让风晏替代他前来,
驻扎下来的当夜,风晏的住处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阴沉夜空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风晏挡过黑衣人的攻击,便听到了对方熟悉的声音:“怎么是你?!”
“魔尊何出此言?”
魔尊问“怎么是你”,说明他来之前笃定地认为,今夜在这里的人不是风晏。
他提前知道这次来的是梁长老,但没想到总部暗中调换了人选,再加上风晏赶来时行路极其隐蔽,他才没有发现来的早已换了人。
魔尊是想在今夜杀掉梁长老么?
巫州战场,是不是一场特意针对梁长老的局?
风晏的脑海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这些猜测。
可是梁长老和魔尊并没有直接的仇怨,他在总部的地位也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长老,魔尊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布局,就为了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风晏不由得想起上次见面,那个魔尊为了魔修的孩子,把执法盟一干长老说得哑口无言的场景。
他恍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战事愈演愈烈,所有的资源都在逐步变得紧缺,在清理战场时不留下任何敌人的活口,是梁长老的提议。
梁长老说,留下活口,执法盟还要浪费资源去养这些未来不知道能不能改邪归正的人,不如全部就地诛杀。
执法盟经过讨论,采用了这个建议。
此后战场上,即便剩下的是魔修豢养的猫狗,也会被杀死,扔到腐尸烂肉堆里,一把火全部烧干净。
如此残忍,焉能是正道所为。
可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提议没有错。
当更多人都觉得一件丧失道德和人性的事,是对的时候,那到底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
魔尊难道是为了这个提议?
那么之前,他在梁长老围剿霍钟时现身,是不是也并非巧合?
他很早就开始暗中观察梁长老,并且想办法了结对方了吧?
但细细想来,魔尊分明有无数机会,可以直接取梁长老的性命,毕竟这人的修为并不高深,连风晏想要杀他都是绰绰有余。
今夜魔尊的攻击也没有下死手。
他不想这么快、这么容易就杀掉梁长老。
巫州战事是一场局,那么梁长老很可能战败……
魔尊是想借执法盟之手,让梁长老被正道亲手惩罚,身败名裂么?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魔尊的话变得轻松,甚至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感觉你已经把我肚子里有几颗糖炒栗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说起来,上次你欠我一顿饭钱,准备什么时候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