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晏眼睫上挂着雨滴,连身侧凌然的脸都看不见,但他无法伸手去擦,他浑身冷得像是寒症发作,双手双脚几乎失去知觉,后腰钻心的疼,仿佛伤口溃烂到骨子里,已然丧失对身体的掌控。
这雨下了几天几夜,也不知何时会停,雨一直下,河水便会一直涨,所以他在此以风力更改河道,根本不知要坚持到何事。
再强的大乘期本质上还是凡人,没有法器,灵力总有用尽之时,若到那时河水仍在上涨,又来了执法盟那群不明事理的,可就难办了。
这番动作,想不引起他和凌然都心生厌恶的执法盟的注意,是不可能的。
执法盟为了监管修真界,不让修士以修为欺压凡人,很早便在凡间设下无数法器,一旦有巨量灵力涌动,附近的执法盟分司便会第一时间赶到。
就是不知道执法盟中人会在何时出现。
此处荒芜,方圆几十里除了河晏村都没有人烟,应该不会来得特别快。
雨水流进双目,又冷又疼,风晏直接闭上双眼,下一刻有只温热的手贴上他的后背,双目被同样温热的手覆盖,轻轻拂过,帮他擦干净眼睛周边的雨水。
“还撑得住么?要不我来?”
耳边是凌然的低声询问。
对方一直没有收回手,应当是觉得他快要力竭,必须有人撑住才不会倒下。
凌然的一双手帮他驱散如蛆附骨的寒意,让他能够放心地专心应对目前的境况。
风晏唇角微勾:“我没事。”
“你身上太冷了,我再给你输些灵力吧。”
不等风晏回答,灵力便从凌然按在他后心的手中涌来,如同这晏河之水,飞快地流淌过他的灵脉,不同的是河水冰凉而灵力温热,温暖了他每一处血肉。
由内而外散发的暖意甚至把他身上的衣物、打湿的长发都烘干,想必也是凌然有意为之。
风晏长长的眼睫时不时扫过凌然的掌心,像有小猫在挠,痒痒的,他却没有任何想要收手的念头。
因为风晏抬扇的动作,他放在院长后背的手摸到他突起的蝴蝶骨。
与奔涌的浪花都有一人高的晏河相比,风晏的身躯渺小而瘦弱,像是路边随意便可冲走的野草,他肩上却担起数千村民的生命。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以一己之力担起所有人的平安喜乐,像景明院里的那些人、像宋院长和李婶、像这河晏村村民。
也许还有无数个日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从在客房听风晏讲述宋院长的故事,到如今他忍痛孤身对抗洪水,凌然越来越觉得,自己初到景明院时,对风晏的那些恶意的揣测有多可笑。
他以为风晏和枫岭院那个老不死的一样,虚伪至极、贪财好色、心狠手辣,空有一副淡然和善的外表,做的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事。
然而真实的院长大人和他想的这些词,没有半分关系。
有些事,他应该告诉他了。
凌然心中暗暗下了决定,等此间事了便向院长大人好好地告上一状。
他考虑完这些,把荷叶法器放回风晏的储物戒内,说起目前遇到的问题:“你的法器明明完好无损却用不了,这雨更是怪了,我们都避不开,说不准都和那峡谷的异常有关系。”
但还没等他仔细思考,便见远方天际出现了几个身穿白金相间制服的人。
“什么东西,难道是我眼花了?”
凌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一个十分不好的认知浮现在脑海里。
他良好的目力欺骗不了自己,随着那些人的靠近,整个人都进入了戒备状态,跟之前刚见风晏时一模一样。
“是执法盟的人?”风晏倒好像完全不意外,被他盖住双眼,什么都看不见,猜得却很准。
也有可能不是猜的,是他早就知晓执法盟会来。
凌然沉声道:“是。”
“就当是我在借你的力,”风晏的眉头在凌然掌心微微收缩,应该是在皱眉,他低声说:“别说是我做的。”
若是从前,凌然一定会以为风晏这样说,是想把事情全都推到他头上,执法盟的刑罚也由他来受。
但现在他很快明白风晏此举何为,院长要维持自己在修真界所有人眼中身弱体虚的一贯印象,自然不能让别人知晓拦截洪水这等事乃他所为。
至于那些村民亲眼看到风晏犹如天神下凡的画面……他可以说,是他在远处借的灵力。
反正他是魔修,魔修与正常修士的修行功法本就不同,只有修炼境界的叫法一样,他会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也不奇怪。
更何况修真界的大乘期修士本就不多,遑论还是大乘魔修,现在魔修的尊主一剑魔尊只是化神初期。
他说自己能,又有谁敢反驳?
执法盟修士速度不慢,须臾便到他们跟前,隔着滔天洪水,五个修士立于长剑之上,白金相间的制服在混浊黑暗的天地之间格外显眼。
他们捏着避雨诀,身上和长剑没有被雨水侵扰分毫,跟风晏和凌然的狼狈模样比较起来,更像村民眼中高呼的神明。
为首的年轻修士高声道:“在下是执法盟永州分司之人,敢问前方是何方道友?”
凌然不卑不亢:“他乃景明院院长风晏,我是他的贴身护卫,凌然。”
“原来是风院长,失敬失敬。”年轻修士客套一句,进入正题:“两位为何在此立下长剑,修改河道?”
“你们执法盟的人是不是都应该去看看眼疾?”凌然一听他们说这些屁话就忍不住阴阳怪气:“若不改道,前面数千名村民世代居住的村庄便要被洪水冲毁,屋舍毁去事小,这么多人的性命事大,何等铁石心肠之人,身怀大能却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眼前?”
“你们执法盟的人或许能,但我,不能!”
凌然视线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那年轻修士:“我们院长常年病弱,是我不忍见这些村民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才借他手立长剑改河道,与院长和景明院无关。”
“要杀要剐,待洪水退去,我悉听尊便!”
年轻修士的脸同样严肃,他掷地有声,字字铿锵:“执法盟的规定,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修士不得妄加干涉,两位在凡间大量使用灵力已是不妥,因干涉凡人宿命做出此等行为,更是荒谬!”
“风院长,你身为景明院院长,不能约束下属,让他行如此荒唐之事,若将来总部询问,你也难辞其咎!”
“我以执法盟之名,令你二人速速收手,取出长剑,远离河道!”
这世道,竟有人正气凛然地说着如此残忍的话,自己行事匪夷所思的人反而指责别人做事不可理喻。
执法盟在叫人气昏头这件事上,真是从不令人失望!
凌然磨着后槽牙,正要开口,便听身侧的风晏低声说:“手放开吧。”
他霎那间理解院长想做什么,移开了盖在他双眼上的手,看他睁开眼,抬眸看向远处的执法盟修士。
“若修真者身怀大能,却对凡人劫难苦痛无动于衷,才是枉为仙名!”
风晏声音不大,没有和凌然一般阴阳怪气,也没有用非常重的语气,却字字珠玑。
这些修士在凡人眼中,都是神通广大,可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神明,他们崇拜、跪谢、感恩,口中称神称仙,而每个修士所追求的,也都是飞升成仙。
既然担此称呼,又心向飞升,怎能见凡人遭难而冷眼旁观、无所作为?
年轻的执法盟修士顿时涨红了脸,他口气越发严厉:“风院长!我本以为你是被下属胁迫、无能为力,没想到你们是一丘之貉!素来听闻你与我们宗主交好,谁知你竟公然违背执法盟规定,你把江宗主置于何地,又把执法盟置于何地?!”
凌然冷笑:“和这几千男女老少的性命相比,你执法盟的区区颜面,算什么东西?”
“你!”
两人的长发在狂风中纠缠到一处,不分你我。
凌然偏头,看着风晏因过度消耗灵力而泛白的指尖,抬眼睨去:“今日便是江宗主亲至,我二人……也绝不后退!”
年轻修士一行执法盟中人活了这许多年,大概是头一次见到胆敢公然违抗执法盟规定的人。
他们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说话,风晏和凌然显然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若是直接动手……
“风院长,我等好言相劝,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们也不必多说!”
年轻修士大手一挥:“收剑!”
“是!”
他带领的人齐齐喊是,接着御剑到达两把长剑边缘,两人一组,一同抬手以灵力撼动长剑,试图把剑从底下起出。
同时一股熟悉的压迫感从天而降,是镇灵石!
风晏扇中所吹的飓风肉眼可见地变小,晏河奔流的速度也在减缓。
但是经历过山洞内那可怕镇灵威压的两人,面对这执法盟的镇灵石,心中想的只是:不过如此。
“他们是谁?他们要做什么?”
“你没看到么,他们想把古神的剑取出来!”
“为什么要取出来,要是没了剑,我们村子不就被淹了?”
“怎么回事啊?他们也会飞,肯定也是神仙吧?神仙怎么会想害我们?”
小山上的村民混杂着疑惑、震惊的声音远远传进风晏和凌然的耳中。
风晏闭了闭眼,他抬眼看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风雨好像变小了许多。
身旁凌然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看样子是想把那几个围在长剑周围的修士打落。
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凌然的手腕,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轻轻摇头。
执法盟未曾主动攻击,纵使凌然患有心理问题,真的动起手来,到了执法盟总部也不能搪塞过去,更无法全身而退。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