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十二章

叶谿很清楚,现在又在做梦。


这是一家比河清巷当铺更正统的当铺,父亲站在监狱似的铁栅栏后面,收下当户送来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近几年破产的富家子弟越来越多,把祖上的财富都败得精光,不得不典当为生,多半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赎买。穆知白祖上小有资产,落到她父亲手里,却也只剩下几亩薄田和这家当铺,因为雇不起掌柜,家中生意由父亲亲自照看。


她默默地在旁边看着,学着,记着。


“知白啊,你还记得又又吗?”母亲突然问。


“谁?”叶谿听见自己说。


但不应当是自己,应当是穆知白。


母亲笑道:“不记得了吗?以前住我们对门的。当时你弟弟刚出生,你说不想要弟弟,想要妹妹,死活想把又又抱来我们家。要不是后来生了你妹妹,估计你都要跟着又又一家留洋海外了……哎呀,当时感情这么深,结果现在你说你不记得她了?”


这么丢脸的童年糗事,她不想记得,脑海中却依稀浮现出了小姑娘肉乎乎的脸:“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哪里记得住她?怎么了?”


“她写了信托人送来,应该是前两天到的上海,打算绕道来河清巷看看我们,算算日子,后天应该就回来了……唉,难为这孩子有心,上海离这里有段路程呢。”母亲把一只小盒子递给她,“打开看看吧。她给我们家每个人都送了礼物,这是你的那一份。”


她刚接过那只小木盒子,盯着那别致的锁扣样式出神,这些天来心里一直密密麻麻压着的阴翳竟散去不少。


母亲摸了摸她的脸:“又又回来也是个好消息,她这些年肯定见识不少,家底也比我们殷实,说不定能帮上我们家的忙。你放心,爹娘不会放任你跳进火坑里去的……”


然而,紧接着,当铺的大门就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被狠狠扔了进来,鼻青脸肿,昏迷不醒。


“明忠!知雪!”母亲惊叫着,父亲也赶紧跑出来。


她的头发被人一把揪住,拖行了一段距离,额角磕在门槛上,几乎昏厥过去。她知道,她们一家打不过这个留着长鞭、穿着马褂的男人,告官也告不过。她们一家等不到那个小妹妹,也等不到任何人来帮忙。或许是气数已尽?或许是前世业障?她说不清,自认一家人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没有权,没有钱,没有强悍的武力——


这如果是一种错的话,天底下有多少人被按头认了这个错?


……


叶谿是惊醒的,醒来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她原本是想去二楼的木头沙发上休息的,不知怎么坐着就睡着了,还做了这么样一个梦。这个梦沉甸甸的,她浑身都不舒服,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怕吵醒穆知白,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才凌晨一点,但是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打开一楼的灯,她站在梦里穆知白和母亲聊天的地方。


河清巷当铺已经大变模样,铁栅栏没有了,放在这个位置的椅子和小茶几没有了,两盆活得好好的植物没有了,那只小盒子当然也没有了。


叶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穆知白提起自己做梦的事。梦见阿英的美好记忆倒还方便一提,但是肯定会被穆知白糊弄过去;梦见穆知白的悲惨经历,穆知白肯定无法糊弄……但真的要提吗?真的要在穆知白刚刚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旧事重提吗?


她叉着腰站在门口,绕着一楼大厅走来走去,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等以后吧。


*****


穆知白彻底康复的时间比叶谿预想得要久很多,最明显的伤口是脑袋上被扯掉的头发,还有脸上被打出来的淤青。用药似乎作用不大,又或许单纯用药的恢复时间本来就要那么久,不如等穆知白重新能使用那些怪力乱神的法术以后自我修复要来得更快一些。


为了避免阿四突然造访发现端倪,叶谿连着两天没有去茶余饭后做客,而是到河清巷北边的流动菜市场买菜回去,在阿四问起时,尽管不忍心蒙骗朋友,但还是按照穆知白的要求,让一切变得含糊:“啊……穆知白啊……她说最近都不要吃你家的菜了,让你也休息几天。”


“做菜的又不是我,有什么好休息的?”阿四小声嘟囔。


叶谿十分笃定地看着阿四,安慰道:“你别紧张,她没生气。不是你说的吗?就算生气了,不用哄,放着不管,她自己会好的。”


阿四并不能完全放松:“可是这都一整天了!别的什么都没关系,有的是时间,但是我还想去你们家看选秀呢!选秀这种节目,过了这段时间再看就失去意义了!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按我说的问问她,要不要来茶余饭后打饭?她是怎么说的?看起来还生气吗?”


叶谿抓了抓后脖子:“她……啥也没说,笑了一下,走了。”


阿四哀嚎着放弃了来当铺蹭大电视的想法。


叶谿的良心不安持续到穆知白身上的伤口总算开始消退。


首先是早上见面时,穆知白脸上的淤青消失了,头发也长了出来;当晚揭开纱布时,那些刀痕开始愈合结痂;次日再见面,气色也略有恢复,起码能瞒得住阿四。


于是叶谿停下去菜市场讨价还价的脚步,打算照老样子在茶余饭后点餐。她在二楼穿鞋的时候,闷了好几天的穆知白已经打开了当铺的大门,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看着从门前经过的男女老少。


“吃什么?”叶谿走下来,问。


“蘑菇炒肉炒那个不太辣的青辣椒,不要那个特别辣的青辣椒。”穆知白回答得很快,八成昨晚上就想好了。


叶谿试图解释:“我是说早饭。中午要不我们就……”


“早饭……我想吃你上次在菜市场买的鸡蛋饼。午饭还是想吃蘑菇炒肉。”穆知白把叶谿想去茶余饭后点饭的念头全堵死了,偏偏在经历过那样的梦境以后,叶谿现在对她心软得很,连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起去吗?”但她还是不想孤独地纯粹地跑腿。想到做饭洗碗暂时都是自己的活儿,她就一个头两个大。何况她还倒欠着穆知白八千块钱,得下个月才能拿到工资。没有工资,她干活儿就更不得劲儿。


“好。”穆知白施施然站起身。


菜市场——听名字就是很热闹的地方。她想去菜市场很久了,只是因为从不做饭,觉得去菜市场闲逛半天,什么菜都不买,会非常尴尬,所以没好意思在菜市场出现过。


两人正在锁门,身后有人敲了敲拐杖:“知白?”


穆知白慢半拍地回过头:“……杨老师?”


被穆知白称作“杨老师”的奶奶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叶谿描述不出她的穿搭,好像很随意,却又很精致。她边走向两人,边说:“叫什么老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还老师来老板去的,有意思吗?这位是……这些天听老李经常挂在嘴边的,你的那位朋友吧?你好,小姑娘,你是叫叶谿吗?”


“嗯……是,我是叶谿。杨老师好。”或许是被杨老师浑身上下透露的文化人气息震慑住,叶谿忽然有些害羞。


穆知白介绍道:“叶谿,这位是杨老师,是河清大学的文学系的教授……”


“这么介绍我就生分了,我都说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算了,还是我俩自己认识吧。”杨老师走上前,牵着叶谿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你今年几岁了?”


“我二十二了。”


“那还真小,知白,还真是个小姑娘。”杨老师回头对穆知白笑道,“时间过得真快,你还记得我二十二岁的样子吗?”


叶谿也好奇地看向穆知白。


穆知白安静地注视着杨老师,过了许久,才轻笑了一声,反问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哪里还记得住?”


叶谿在梦里亲身体会过她这个表情和这个语气,分明不是忘了,而是不想回忆起来,强行催眠自己,装疯卖傻,试图让别人相信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杨老师却听不出,只觉得穆知白是真的什么都忘了。她的声音也轻:“是啊,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可是知白,我一点都没忘,你也一点都没变。”


叶谿逐渐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她忍不住想要逃,却被穆知白扫了一眼,逃跑失败,不得不苦着脸僵在原地。


好在杨老师洒脱地挥了挥手,话锋一转,彻彻底底聊起了其他事情:“不说这个,你们是要出门吗?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想问问你,下午要不要参加活动?你都好久没来了,发消息你也不回,打电话你也不接,我还以为终于把你熬死了呢。”


这样的态度让穆知白也放松不少,她笑着摇摇头,问叶谿:“一起来吗?相当于是一个戏曲社团的活动。要么就我自己去,你留在家里,或者去哪里转转。算放假了。”


诗词歌赋,戏曲绘画,都是叶谿一窍不通的领域。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出现在一群爱好者中间当个看热闹的多余的人——最好是不该——但还是相当礼貌地问了一句:“大概是什么戏?”


“你喜欢听什么戏?”


“嗯……什么都行,我什么都不了解。”叶谿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足够贴合戏曲的话题。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不听戏,不听音乐,几乎从不主动接触文学艺术相关的创作作品,满脑子都是数理模型和计算公式。她正在从最近两三个月以来,被爷爷的离世、经济状况和奶奶的健康状况拖垮的困境中缓慢恢复,未必想要让这些艺术呈现侵占自己的生活空间。


更重要的是,她怕被人看出自己对这些作品表达出任何形式的“无聊”,既是对爱好者的不尊重,也是对戏曲的不尊重。


“不了解也没关系,既然你说‘什么都行’,那就是可以一起来吗?那……杨老师,可以吗?我带一个人。”穆知白一锤定音,叶谿失去了反驳的机会。


奇怪的是,被决定了去向,叶谿反而放松起来。她撑开穆知白常用的黑色长柄遮阳伞,笑得有些腼腆:“可以吗,杨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杨老师笑道:“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人多热闹嘛。说好了下午,老规矩,今天好多人都有事,要晚一点,所以就推迟到了下午两点开始,别来早了——好,你们去忙吧,我也要忙去了。”


穆知白目送着杨老师拄着拐杖离开的背影,直等到她转过一个弯,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和叶谿一起慢慢地朝菜市场逛去:“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啊……那时候,她就是一个很有想法,很有主见,也很有行动力的女孩子,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了。看看你,再看看你,是不是有种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觉?”


叶谿不介意穆知白的吐槽,她频频点头,表示可以想象。现在七十来岁的杨老师,俨然是个很有想法,很有主见,也很有行动力的成熟女性。


她叹服地感慨:“啊……我好喜欢杨老师。”


“现在表达喜欢和爱慕都随你便,但是别让二十二岁的她听见。”穆知白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叶谿脚步一顿——该不会杨老师就是穆知白的前任吧!?


*****


这种类似社团活动的聚会地点定在清河巷一块开放式的“戏园”,戏台子一搭,终年积灰,供小朋友上上下下地当成游乐场玩,左边的楼梯已经塌了。近半年,以杨老师为首的戏曲爱好者才瞅准了这块地,当做活动场所。


叶谿一直想等着穆知白唱两句,但是一直没有等到。


穆知白负责吹笛子。


好遗憾——叶谿还想录一小段穆知白唱戏的视频呢。


她是来旁观的,坐在石凳上不远不近地望着其他人。她听见有人走了过来,不过戏园里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很多;判断出来者是个女性,她便没太警惕,只继续盯着他们排戏。


“猜猜我是谁——”


眼睛突然被人蒙住,那人刻意哑着嗓子,往叶谿背上一压。


叶谿没感受到威胁,便没有做出太过激烈的反应:“啊……谁、谁……汤姆?”


“听不出我是女的吗?你不能猜个玛丽吗?”那人松开了叶谿的眼睛,跳出她的视野盲区,一张不是很熟悉的脸在叶谿面前无限放大。


她下意识地躲了开去,站起身才想起来,这人是解千。


而她完全忘了回复解千发来的短信。


“干什么?不认得我了?”解千问,叶谿的躲闪让她有些许尴尬。


叶谿挠了挠头,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有些木讷:“啊……不是……我记得你,解医生。对不起啊,之前事情太多,忘记回复你的消息了——不过好巧啊,你今天不上班吗?”


“工资一毛没有,上什么班!翘了!全翘了!”解千没有回答短信的问题,说这话的模样豪气干云,不过叶谿见过她连值两个夜班的日子,于是没什么可信度。她坐在叶谿旁边,问:“看什么呢?你喜欢听戏吗?他们好像经常在这里表演,我碰到过两三次了。哇!那个吹笛子的姐姐好好看!你看见了吗?穿旗袍的那个!以前没见过!”


“那是我老板。”叶谿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她第一眼确实觉得穆知白很好看,比明星还好看,但是当她越来越产生“这是我老板,她给我创造了工作,但是我不想工作”的实感以后,就打心底里失去了审美意趣。再好看都只是一张脸,老板的脸。


“是老板要你来的吗?”解千惊奇地问。


“嗯……那倒不是,她和我提了这件事,我就自己想来看看。”叶谿不知为什么说了谎。


解千点了点头:“啊,原来是这样。你老板真好看啊,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跟来了。要是我老板有这么好看,我的论文早写出来了。”


“我觉得不会。”叶谿吐槽道,揪着地上的一颗草。


……


排练告一段落,杨老师就坐在穆知白旁边,借着看谱的机会,笑着指了指坐在一块儿的叶谿和解千,悄悄地问:“小姑娘的朋友?年轻人和年轻人,看着就是赏心悦目。你说是不是,知白?”


穆知白朝那边瞥了一眼,没有接话。


杨老师笑意更深:“其实能看得出来,叶谿挺喜欢你的,你知道吗?”


穆知白收回目光,盯着笛子:“我知道。”


“但不是那种喜欢,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她也会老,会死,像我一样。”


这一次,穆知白看向杨老师,像是忽然得到了解脱一般,笑起来:“说起这个,最近我才知道,其实……我也会死。”


——叶谿和解千对这场谈话一无所知。


“对了,你下周日有时间吗?因为马上要在这里办综艺的关系,那两天鬼屋不对外开放,所以我和室友打算在这之前去玩一趟。你有时间吗?”解千问。


叶谿不想去鬼屋,她害怕,立马搬出了穆知白当挡箭牌:“这个要看我老板的意思。”


“哎!别啊!你总有假期的吧!”解千晃着她的胳膊。


叶谿把胳膊抽出来,脑瓜子嗡嗡响:“啊……都说了,要问我老板。”


“那就去吧。”穆知白的声音在两人跟前响起。


解千唰地站起来:“你好,我叫解千……啊,我想起来了!上次就是你陪着叶谿来医院的吗?不好意思!我刚刚才认出你!”


“你好。穆知白。”穆知白向她点了点头,转而看着叶谿。


叶谿站起来,本意想问问活动是不是结束了,望见杨老师那些人还都待在原位,便问了别的问题:“累了吗?”


“没事,快结束了,接下去是大家休息休息,聊聊天。今天阿四说一定要接着看电视,所以我们早点回去。”穆知白微微眯了眯眼睛,又看向解千,问,“你们在聊去鬼屋的事情吗?是清河巷二百一十八号吗?或许我可以帮你们讨到一个优惠——不过,介意我也参与进来吗?”


解千激动地一口应下:“不介意!当然不介意!啊……我们能指定副本吗?我们想玩那个鬼新娘的副本!”


“嗯,可以,没关系。下周日是吧?到时候联系。”穆知白牵了一下叶谿的袖子,随即松开了手,自顾自朝河清巷走去。


叶谿和解千告别,远远地看了一眼杨老师,小跑着追上穆知白,小声抱怨:“你走那么快干嘛呀?”


穆知白的心情似乎好得出奇,连带看叶谿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慈爱:“开心。”


“开心?啊……”


叶谿回头又看看杨老师等一干人,不明白为什么“开心”了还要那么早离席。


好奇怪啊。她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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