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一章

老年病房的八人间,靠窗的位置躺着一位黑瘦的老太太,满头华发,睡得正香,张着嘴打着呼噜,已经没剩几颗牙了,左手腕和病床护栏绑在一起,防止她逃走。


她的孙女,叶谿,和她一样被山风吹得黑瘦,从短了半截的袖子底下露出比脸和手白净得多的皮肤。


叶谿眼里流露出经历过人生低谷后的人都会流露的行尸走肉般的机械和空洞,仿佛不管遭遇多么离谱的现实都能坦然接受。她的脖子上在刚才被神志不清的老人挠破了一道口子,此刻正坐在床边的方凳上,愤愤地帮熟睡的老人剪指甲,发誓要剪秃了去,一点不留。


“还记不起你啊?”隔壁床的老人不无没话找话地问。


“明摆着。”叶谿瞥了他一眼,把指甲剪放下,不无烦躁地诘问道,“您儿子怎么现在还没来看您呢?还记不起您啊?”


老人瞪了她一眼,转向别人抱怨:“看她这嘴!看她这嘴!不就是记不得了吗?老年痴呆嘛,正常的呀,怎么还不让人提了呢?”


叶谿没有回答。


她讨厌别人触及她家人的问题。他们并不真的关心她的家人,只是在为无聊的生活寻找一点乐趣——别人的痛苦就是最好的乐趣。他们会唏嘘,会议论,但也仅此而已;不是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是茶余饭后的大好谈资。她不指望有人伸出援手,只希望他们不要嚷嚷地让她心烦。


八岁那年,她的妈妈病逝;去年,她的父亲出车祸去世;今年她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手里刚拿到学位证,公安局通知她,爷爷的三轮车翻进了沟里,老人家在当天下午被发现时已经死亡,与此同时,医院打来电话,告知她那个患阿尔兹海默且浑身是病的奶奶因尿毒症需要血透。


她回家卖了老房子,卖了爷爷的电动三轮,卖了爸妈的结婚戒指和首饰,卖了自己的电脑和手机,大部分的衣服,几乎把什么都卖了,换来奶奶的治疗费用、一辆不知道第几手的三轮车和一个一无所有的自己。


一开始,她还找了个单位实习,但是还没实习到一个月,就因为需要在一天中的各种时间跑医院而被辞退。之后她就想明白了,按照奶奶的身体状况,估计也就是这几个月半年的事,找工作一个月五千八千也是杯水车薪,不如主要把精力花在医院里,花在奶奶身上,工作的问题,再等一段时间也不迟。


从病房出去,踩上自己的三轮车,蹬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找点一次性日结的活计,能赚一点赚一点。她闷头骑车,对路边的花花世界视而不见。眼前是个红灯,她拉了刹车,停在路边,耳朵里嗡嗡响,和蚊子叫似的,仿佛在红灯亮起的这一刻,路边爆发了一场不得了的战争。


战争双方是一男一女,嗓门奇大无比,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叶谿不用回头张望就能彻底弄明白他们在吵什么。


男人吼道:“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


女人语速比他快,喊得比他响:“我无理取闹?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让别人来评评理啊!让你哥哥姐姐爸爸妈妈来评评理好不好?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来找当铺老板娘的?你说啊!你自己说是不是!?”


男人的音量放小:“这里那么多人,你一定要在这里吵是吗?”


女人反而更大声了,显然刚才的高音还没有触及她的极限:“在这里吵怎么了!现在知道丢人了?你去找当铺那小狐狸精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丢人?”


“不是,我……”


“好!好好好!现在来跟我装了是吧?说不过我就开始‘不是’了,开始‘你无理取闹’了是吧?别以为你不说话就能显得你有道理!”


“你别逼我跟你动手!”


“怎么!动手啊!打我啊!打啊!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德性!尤其让那小狐狸精看看你的真面目!”


正值八月,太阳晒得人像要烧起来。


叶谿听得浑身难受,眼见红灯竟然还有三十秒。她从未觉得这红灯如此漫长过,恨不得跳下三轮车,拿着车上的水果刀,和这个世界来个一了百了。父亲和爷爷去世时的通知电话在耳朵边绕啊绕,手机明明换成了一部破旧的老年机,她却总感觉熟悉的音乐铃声催命似的响起来,无时无刻不在通知她,通知一切不好的消息,“我们很抱歉,你爷爷……”“囡囡啊,你爸……”“这里是第一人民医院,叶谿女士,你奶奶这个治疗要上吗?”


母亲去世的种种,她本来记不太清了,这会儿眼前却浮现出了煞白的殡仪馆,被推进火花间的尸体,和一捧装进盒子埋进土里的骨灰。父亲摸了摸她的头发,有好几天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盯着家门外的枣树发愣。她直到爷爷去世时才明白,父亲早就被击垮了,在母亲火化当天就变成了一具为了责任勉强活着的行尸走肉。


现在,枣树被卖了,连着老房子一起卖了,而叶谿也变成了行尸走肉。


她转过头,幻视的殡仪馆火光中浮现出那争执的一男一女,和站在旁边的一个撑着黑伞的长卷发女人。女人穿着一件墨绿色旗袍,戴着白色的手套,肤色苍白,看起来倦怠至极,很不健康。不可思议的是,她那好看得出奇的脸在火光中愈见清晰,黑如点漆的眸子深邃难测,似笑非笑的神气捉摸不透。她不在乎旁人朝她投去的放肆打量的目光,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不管是好奇还是窥探,她都不在乎,只是笑着,戏谑地旁观着。


她是个和叶谿截然不同的人,最起码很有钱。


叶谿盯着她,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再一次拔到了全新的高度。


男人喊道:“穆老板就在这里!你不自己问问她,我和她到底有没有猫腻!”


女人也喊:“好啊!问就问!我就——这么问!”


她应该是吵得火气上了头,一巴掌扇在男人脸上,那男人没料到她真的会动手,脚下没站稳,摔倒在地。女人大踏步走向那个穿着旗袍的穆老板,抬起胳膊指着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的男人,怒气冲冲地问:“你老实说!他是不是来河清巷找你的!你就说是不是吧!什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你没勾引他,我一句都不会信!”


叶谿看得心里一紧,莫名担心起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穆老板会挨打,赶忙跳下三轮车,混进劝架的人群中。


穆老板轻描淡写地瞥了那男人一眼,像拂去灰尘似的,抬起手掸了掸袖子,用明显中气不足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反问:“那位先生尊姓大名?抱歉啊,店里事多,人多,我一时记不住每位当户的脸。”


女人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火冒三丈:“你还给我装!”


这一次,她的巴掌却没呼到实处,手腕被一把攥住,对方力道之大,让她错觉自己骨头都要断了。她眼里这才看见拦在穆老板身前的叶谿,被这个看似天降的奇兵吓得惊叫一声,随即有两个热心路人跑上来按住她。


叶谿其实在穆老板旁边站了有一会儿,不过那位女士当时只看得见穆老板。


“哎!你怎么打人呢!”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伸手指着她,“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报吧。”叶谿说。她冷着一张脸,什么都不在乎。


旁边有人劝架:“哎哎哎!不要打架啊!这大家都看着的,是你女朋友先动的手,你怎么还赖人家小姑娘呢?”


被热心市民拦着的女人尖声喊着:“什么叫我先动的手!我打的是她吗?我打的是她吗!是她打的我!”


“信不信我打死你!”男人恶狠狠地威胁着,连带着看穆老板的眼神都凶悍起来,“穆老板,你这就不厚道了吧?不就是不想我追求你,你至于这么整我吗?这是不是都是你算计好的?”


叶谿仍然站在穆老板面前,像是不可逾越的大山,男人只来得及抬起手,就被轻而易举地推开,之后他杂乱无章地喊了些什么,叶谿并不在意。


“谢谢。”穆老板微微仰起脸,看着叶谿的眼睛,轻声道谢。


叶谿脸一红,别开目光,无处安放的双手不安地揣进口袋,嗫嚅着:“不用谢。”


穆老板眯起眼睛,突然笑了一声,旋即脸上恢复了病恹恹的神色,看向那两位还在高声叫嚷的男女:“抱歉。事发突然,我也全无准备,希望你没有受伤。”


“我没事。”叶谿梗着脖子回答,语气甚至颇为生硬。


穆老板再次抬头,看着叶谿别扭的脸:“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店里吗?就在河清巷,河清巷当铺。”


叶谿看见穆老板撑着伞站在烈日底下,似乎脆弱极了,风一吹就会倒。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小三轮,又回头看看穆老板,有些拿不定主意。


穆老板也看见了那辆三轮车,她朝叶谿走近了一步,问:“是有急事吗?”


“没、没有……没有急事。”叶谿碰到了车锁的钥匙,她想把手抽出来,又不知怎么重新揣了回去。


穆老板小幅度地探出头,看着三轮车,问:“是你的车吗?你正要去办什么事吗?”


叶谿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她拿出那串钥匙,毫无意义地拨弄了几下,沉默地点了点头,又把钥匙放回口袋里,缓解尴尬似的拍了拍手,歪了一下头:“我……没什么事。我锁个车。锁个车就送你回去。”


穆老板等着叶谿把车推上停车点,在她准备锁车的时候牵了一下她的袖口,笑吟吟地问:“方便的话,能骑车送我回去吗?”


叶谿没站起来,茫然地抬头望着她,问:“河清巷……我没进去过,三轮车方便进吗?”


“方便。汽车进去都方便。”穆老板说着,慢半拍地收起了伞。


叶谿看着向下的伞尖,“啊”了一声,把车厢里的行李箱往旁边推了推,又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车座上,再安静地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穆老板抬起手:“麻烦扶我一下。”


“嗯。”叶谿一手接过她的伞,一手扶着她坐上了车,再把伞还给她,问,“往哪里走?”


“往前。”穆老板支着下巴,微笑着打量叶谿的背影,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听说,在路上碰见陌生人请你送他们回家,最好不要亲自带路,而是要找警察帮忙,不然,对方是人贩子就遭了……你不怕我不是好人吗?右转,下一个路口再右转。”


叶谿心里相信穆老板是个好人,没有理由,她就是相信。于是她沉默着,等三轮车右转了两个弯,才闷闷地说:“不怕。”


“为什么不怕?左转,前面穆家典当行就是我家,从左边拐进去,那里可以停车。”


“你不是坏人。”叶谿说。


眼前出现了河清巷打牌的招牌,木门紧闭,门把手上挂着“休息时间”的提示板,挂着的铜牌上刻着着营业时间,从下午一点到下午四点,工作时长三小时,实在是过于闲散,没有一丝一毫急于赚钱的模样。


穆老板指定的地方是个停车位,只是暂时没有车停在这里。叶谿停好车,跳下来,伸手去扶穆老板。


穆老板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才欣欣然把手交给她:“麻烦了。进店里坐坐吧,喝杯茶。我正打算开门呢,就当是充充人气。方便吗?”


“方便。”叶谿把车锁上,跟在穆知白身后,跨过门槛。


踏进当铺的大门,入目是两排实木大柜子,没看见扶梯,无法想象最顶上的柜子要怎么才能够得着。房间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放了张不大的桌子和两把太师椅,有一条楼梯通往楼上。


“上楼吧?”穆知白把伞放在门边的伞桶里,走向楼梯,踩在第一级台阶上,转过身发出邀请。


叶谿感到楼上是穆老板的私人空间,不由得有些局促,手再一次揣进兜里,前后晃了晃胳膊肘:“就在这儿吧……我是说,我觉得在这里就很好,不用……不用上去。”


“也行。”穆老板收回脚,从桌肚里拿出一包茶叶和两只瓷杯,颇为遗憾地笑道,“可惜了,好茶都在楼上,这里只有这个。”


叶谿不是很懂茶叶,她伸手去拿杯子,被烫了一下,缩回手抓抓耳垂。


“小心点,烫。”穆老板伸手示意她,“有椅子,坐吧。”


叶谿看了眼椅子,垂下头瞅瞅自己裤脚上的灰尘和污泥,没有坐:“我站会儿就好……”


“坐吧。”穆老板扶着她的胳膊,看起来没怎么用力,只往下一带,叶谿就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在椅子上坐下。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穆老板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


穆老板笑道:“自我介绍一下,鄙姓穆,穆知白,是这家河清巷当铺的老板。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叶谿。”


“叶谿……是王勃诗中‘牵花寻紫涧,步叶下清谿’的叶谿吗?”


叶谿第一次听说这句诗,她料想自己家里也没有文化人,穆知白这么解释,对她而言,反而让名字变得更加复杂,更加不好记;再者,她没办法举出穆知白名字里带了什么诗,没法礼尚往来,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她抿了抿嘴,碰了碰烫手的茶杯:“不是。我姓叶,单名谿。”


穆知白眼里泛起笑意:“你好可爱。”


叶谿又被杯子烫了一下。她不大自然地交握着双手,僵硬地搁在腿上,偷眼看了看穆知白,没有应声。


穆知白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份沉默。她仔仔细细地把茶叶袋子夹好,放回罐子里:“恕我多嘴询问一句,之前你打算去哪里?来我这儿,不会耽误你办事吧?”


“不会,没什么事。”叶谿突然有些紧张,她的双手握得更紧。


“没有在逼问你,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穆知白的声音依然轻柔,她把茶叶罐放回桌肚,发出“嗒”地一声响。


叶谿恍若遭了催眠,几乎是忙不迭地把自己要去干什么说出来:“没有不方便。我……我打算去找一份临时的,时间自由的工作。”


“找工作?”穆知白问。


“是。”叶谿点点头。


“想找什么样的工作?”穆知白继续问。


叶谿破罐子破摔,挠了挠头,干脆把什么都说出来:“时间自由一点,可以随时离岗——因为我奶奶在医院,经常需要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意向吗?”穆知白似乎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了。


叶谿察觉出一些不寻常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认识哪里在招人吗?”


穆知白笑道:“实不相瞒,是我。”


叶谿再一次握紧了双手:“你……你招人……”她不记得当铺的外墙上有没有张贴任何招工的告示,即便有,估计也和她并不相干。她不会算账,不懂当铺的规矩,一切都需要穆知白从头教起,显然不是合格的员工人选。


“是的,我招工,不过你放心,是你完全可以胜任的工作。”穆知白看着叶谿,表情毫无征兆地变得疲惫又虚弱,她勉强地笑着,“刚才的事,你也看见了。我病了许多年,如果他们再找上门来,怕是毫无还手之力。这段时间,我想请你留在我的店里,最好是住在店里……保护我。”


叶谿猛地心动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这个工作邀约来得突然,简直像是专门为了把她留下而开出了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一个可以暂时居住的落脚点,总比三轮车要好得多——于是她不得不考虑保持警惕,最起码不要那么快答应:“可是我需要经常去医院。如果在这期间,那两个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那无所谓。”穆知白看着都在找电脑要写合同了,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和叶谿对视着,愣了几秒,微笑着牵住叶谿的袖子,“我是说……没关系,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扣你钱就是了。主要是为这点事情去请专门的保镖,实在是过于兴师动众。你愿意帮忙,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啊,上楼来吧,你总要上楼来的,方便的话,你可以住在我这里。需要我帮你回家搬东西吗?”


叶谿心里为这最后一句话猛然想起家里的那棵枣树,想起金店里被重新熔化的老旧首饰,和爷爷一起下葬的所有的老照片,还有被当成废品卖掉的桌椅和电视机——为了守住奶奶,她变卖了这些珍贵的回忆,而奶奶还不一定能救得回来——或者说,肯定救不回来了,她只是自私地期盼着能和偶尔清醒过来的奶奶说上几句闲话,才拖延着重病的老人直到今天。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该停止治疗,结束老人的痛苦,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早一点重新步入人生的“正轨”,还是像现在这样,继续没有希望地治疗下去。


但是如果奶奶能有一瞬间恢复清醒,能再见上一面……


回忆是过去的幽灵,她情愿舍弃所有的回忆,赌一个未来。


她勉力笑起来:“我什么回忆都没有了,唯一值钱的家当就是个行李箱。”


穆知白显然愣了一下,缓了缓才重新露出温和的笑脸,轻声道:“刚才我们应该把行李箱一起拿进来,万一被人顺走就不好了。就是车上那个箱子吗?我跟你一起去拿吧。”她假装自己不好奇,也不在乎,若无其事地擦去叶谿不自知落下的眼泪,纯白的手套濡湿了一小块。


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叶谿站起来,抹了把脸,大踏步走出当铺,一时间也没有考虑这份工作有多么诡异,也不记得自己应该委婉地拒绝这份工作,继续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避免再让不相干的人看见自己的哭脸:“我去就好,没关系,箱子是锁在车上的。”


穆知白向她的背影眯起眼,嘴角牵动,试图重新调整出一个戏谑的微笑。


这个笑很快隐没了,她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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