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秀秀得意一笑。

  吴邪有意挫她锐气,故意问:“那你再说,如果族长碰到这件事,他会怎么做?”

  霍秀秀愣了,反常地静下来,微蹙秀眉,面上几分不安。

  “怎么了?”

  她抬眼看吴邪,欲言又止,咬了咬檀红的唇,终于还是开口道:“如果是族长,他什么都不会做……但他会让你以为,他什么都做了。”

  吴邪皱起眉头。

  霍秀秀说:“就是……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结果某天你突然发现,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还把你害怕的事一件件都做了,你只剩万劫不复。或者,他其实什么都没做,但你会觉得他什么都知道,还安排了好多你害怕的事在等着你,你就一直害怕着、害怕着……然后,你就疯了。”

  吴邪怔怔地看着霍秀秀,她潦草地说完,双手绞着一方帕子,神色小心又紧张,似乎她说了非常恐怖的事。

  这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霍秀秀忽闪的双眼中、局促的神情里、微微颤动的双肩上,悄悄钻进了吴邪的身体,顺着他的心脉血液流淌过四肢百骸,最后深深刻在了脑中。

  5.

  外头的风紧过一阵接一阵,窗体轻轻震动,引了细细簌簌的声响。

  吴邪盯着手里的书,蝌蚪大的印字慢慢不清晰了,飘忽成扭曲的活体,他逐渐神游太虚,许久不曾翻过一页。

  旁边泡茶的云彩偷偷瞧了他的神色,转头拍王盟,悄声问:“少爷怎么了?”

  王盟耸耸肩,意思他也不清楚。

  云彩捧着茶盅到吴邪桌前“咔噌”一放,故意整出动静,吴邪浑身一激灵,像给人打醒了一样。

  “少爷,喝茶。”云彩抽抽面皮,扯个面具一样的假笑。

  “哦,谢谢,”吴邪放下书,端起茶掩饰自己的失态,砸吧砸吧嘴,“嗯,这白芽尖子不错。”

  云彩忍不住道:“我的少爷,这哪里是白芽奇兰,你到底怎么了?”

  吴邪一愣,再细尝一口,果然是武夷岩茶。他面上尴尬,摇摇头道:“哎,我看书看昏头了。”

  云彩还要再问,王盟挤兑了她一下,朝吴邪道:“是是,少爷看一早上书了,头昏脑胀的,要不歇歇?”又讨好般看云彩,“姐姐不是说,昨天族长差人送了不少零嘴小点,快拿出来让少爷尝尝。”

  云彩知晓他的意思,却故意道:“有的人没心没肺,喂了也白喂。”说完还是径自去整茶点。

  吴邪摸摸鼻子,叹王盟:“你小子倒机灵,没白带你过来。”

  王盟狗腿状:“少爷你人这么好,我能不为你着想吗?”他顿了顿,又再试探道,“这几天你心事重重的,房里大家都很不安,究竟出什么事了?”

  吴邪再喝口茶,却是闷声不言,王盟便识趣地不再提。

  那日霍秀秀一席话令吴邪上了心,这几天都在想着自己的事。他回吴家的时候,二叔便对他和盘托出当年送他去张家的不得已,口吻里满是怨怼。三叔则对他破口大骂张家当年趁火打劫,为吴邪这些年受的苦报不平。吴邪心中波澜,面上却一言不驳,旁敲侧击地细细问了当时的情况,二叔那里警觉地回了句“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三叔那张没阀门的嘴,倒将一切前因后果都说得明明白白。

  当年吴邪的爷爷死得突然,吴邪的父亲也去得突然,两人都没等到吴邪出生,也正是他们的死讯让吴邪的娘动了胎气,被迫早产,不能固元回本,在吴邪出生几天后便撒手人寰。短短时日家族巨变,二叔和三叔撑着局面已经十分艰难,根本无暇顾及他,就是这个时候张家来了书令,要接吴邪过去。

  这事儿在吴邪眼里倒不奇怪,既然张起灵和他爷爷是至交,那他开口接自己回张家,远离吴家分崩离析的局面,实则也是为吴家好,俨然是保本家长房血脉的意思。何况,那时候情况严苛,二叔和三叔的确艰难且分身乏术,他不明白为何到二叔三叔口里竟然成了张家趁火打劫?

  吴邪倒没将意思说太明白,只是折中了一下,绕个弯子问三叔。吴三省就摇头指他不接触其中深坑不知道,虽说张家此举,当时确有保吴家本族血脉的意思,可到后来吴家稳下局面,再三讨要子嗣为何不还?那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趁机把吴家的子孙培养上去,记着张家的恩情,日后好对张家唯命是从。

  三叔神色复杂地对他说:“三叔这么多年没见你,今天发现你纯善了点,人又天真,千万别被张家这么多年的恩惠给骗了。你生在大门大户,给人没名没分地养,本身就不合规矩,这里面的道理你自己最清楚。”

  吴邪作若有所思状缓缓点头,也不再多话。

  吴邪最终也没对张起灵起异心,他是被那人从小养到大的,对那人的性情一清二楚,如果张起灵仅仅想钳制吴家,大可不用对他好,直接丢给外房偏房养不就完了,何必亲自养大。他在张家从小到大顺风顺水,除了张海杏那件破事也没遇过挫折,自然不觉得张家多么亏待他,二叔和三叔再咬牙切齿,他也不能感同身受。

  然而,三叔到底说对一件事,他在张家无名无分,却得了张家族长最悉心的栽培,常有人对此窃窃私议,那天的家宴更令他心中大震。

  他知道自己树大招风,平时都很小心做派,就连张起灵吩咐他不能摘的玉环,他也严严实实捂进了内袖,叫人看不见。他想那人应该知道他小心谨慎,因为这就是那人从小教导他的,要心细、要耐性、要洞察、要沉得住气。

  就因为如此,他完全不能理解家宴当天张起灵做的事。

  张起灵难道不认为那一手,简直就将吴邪推到了和张家人正面交锋的境地?他就像个活靶子,被竖在了支持张海客的那派人跟前,此后万千针对,明刀暗枪,他可算和张家扯不清了,但说到底,这些都是张家的内事,吴邪已经回了吴家,从他恢复吴家长房嫡孙的身份开始,他就和张家内事撇清了,也构不成张家人的威胁。

  现在可好,张起灵多此一举,吴邪又被卷了进去。那天在场诸人的样子,张海杏事后的针对,都让吴邪暗暗心惊,霍秀秀看出来的事,他自己也预料了。张海客就算在张家得势,也不见得能动他分毫。但是出了张家呢?他身为吴家嫡孙,平白给自己树立这么大一个敌人,万一牵连整个吴家,那可真是罪孽深重。

  心中梗着这个事,吴邪一直闷闷不乐,刚好这几日张起灵忙碌,没空管他,吴邪索性不去搭理外面的事,只想静静呆过除夕,然后回吴家去,不再多添是非。他也不敢去问张起灵,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问,不懂不能装懂,但现在对张起灵的行为不谅解,又让霍秀秀一番话说得犹豫起来,如果直接去问,肯定会被察觉出真正的想法,这点吴邪颇为忌惮。

  王盟看吴邪半晌不说话,似在思量,便觉得不好在场,寻个借口去帮云彩了。

  一日过半,外头突然有了响动。

  王盟闻风出去,就见院里的一位丫鬟带个男人进来,正和两个姐妹窃窃私语,神色很是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