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情感>寻雾>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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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没有空调,易浔缩在厚实的被子里用暖水袋捂手。

  老式手机上的条纹在仅有的两个联系人之间不断滑动,易浔才想起外婆去世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用上手机哪怕是老式手机,藏在家中橱柜里的座机是她和梁音联系的唯一方式,而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不再期待妈妈的短信。

  血缘的联系,除非在决绝的手段下,实在难以割舍。

  易浔的视线落在妈妈发来的短信上——【过年前和妈妈吃顿饭吧。】

  手指在键盘上无意义地按动,易浔用指甲滑过每个按键之间的缝隙,最后慢吞吞地按下:

  【好,这周五下午我们期末考试结束。】

  易浔想了想,加上一个请求:

  【但是我不想在兴福小区。】

  以前要等待很久很久的回复此时却在信息发出的下一秒到达:【好。】

  易浔熄灭手机,趴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出的热气在黑暗中凝结成冷空气里微不可见的水滴,他把自己蜷成一团,阖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半夜落了雪,易浔睡得并不安稳,他仿佛能听见外面松软雪地上的脚步窸窣声,像外婆穿着不防滑的棉拖鞋缓缓走近小屋里的厨房倒水喝。

  和小时候度过的每一个雪夜一样。

  期末前几天变成了自主复习,所以易浔没有带辅导书而只在书包里放了一叠试卷,这样轻的重量,他却仿佛搞错重心,摔倒在宿舍门口的小台阶上。

  雪水洇湿长长的校服,易浔皱眉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走,他从没在宜城见过这么大这么厚的雪,白雪几乎覆盖天地间所有的色彩。

  他起得早,清洁工还在他身后扫除厚重的积雪,安静明亮的清晨校园里,易浔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疑心学校发了停课的消息而他没有收到,而今早宿管阿姨还因寒冷躲在值班室里,他也忘记问了。

  易浔抬高腿,还想继续踏雪前行,却被揪住帽子,他忍不住踉跄一下,身后的人扶住他的腰,慢慢稳住又快要摔倒的他。

  傅川开口说话的声音很低,怕树上的积雪被振落似的:

  “班主任今早发消息说今天极端天气不上学。”

  易浔转头看他,傅川帽子上的毛绒边也沾上了霜雪,连同他垂落的睫毛,鼻子冻得有点发红,英俊的眉眼却很温和。

  傅川见他刚刚一直在揉屁股,于是拎过他乌龟壳似的大书包,轻声问:

  “摔跤了吗?”

  易浔点头,皱了皱脸:“昨天下的雪太大了,今早摔在台阶上……很痛。”

  他们一起踏过第一次这样柔软的雪地,运动鞋摩挲着雪花的细碎声响融化在温热的呼吸声里,空气中迷蒙的雾霭还未全部消去,傅川侧目同易浔说:

  “去我家吧。”

  易浔还没来得及应答,傅川就称得上匆忙地补充道:“我昨晚刚好把复习资料搬回家了。”

  点了点头,易浔有点想笑。

  傅川还没有关暖气,易浔一进屋就感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氤氲着木质家具温暖的香气。

  宽大的棉质校服被傅川拿去烘干,易浔和第一次来傅川家一样安静坐在茶几边,看桌面上散落的资料和草稿纸,他想要翻看物理公式的资料,才迟钝地发现手掌因撑地而磨破皮的伤口,手腕也在隐隐作痛。

  可能寒冷会有镇痛的作用吧,易浔想。

  傅川递过来创口贴和药油,托着易浔的手腕低头替他消完毒,贴好创口贴后,他指了指药油,声音突然变得有点磕巴:

  “你摔倒的地方……”

  易浔还在低头调整创口贴的位置,闻言他抬头,有些不明所以,反应过来后脸颊覆上一层绯红,跟着磕磕巴巴道:

  “我、我自己来。”

  药油的清香渗入微微的痛楚中,易浔缓缓揉弄着,想起每到潮湿天气外婆“哎呦”喊痛的腰背,想起傅川之前打球时被碰伤而红肿的脚踝,痛意在此刻神奇地联系彼此,而易浔不免陷入情绪的藩篱。

  在依靠血缘联系的关系里,他难以做到割肉剔骨那样的决裂,有时候看到语文考试里赞颂母爱的文章,他会尝试着用第三者的角度来探索自己——他是易浔,他是什么感受呢?

  他与梁音的共同点,不过是曾经都经受过外婆那样间接或直接的母爱罢了。

  不知道来自妈妈的爱具体是怎样的,也很难描述和体会,易浔想,他只是不愿耽溺于过去那样对于母爱痛苦的等待和期望而已。

  在复习的间隙,易浔纠结地折起试卷的边角,决定和傅川坦诚交谈,他在试卷的空白处试探性地写下——

  【你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傅川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回想道:

  “我妈妈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人,她和我爸一起做生意,但在这方面的天赋要比我爸大得多。其实我见她见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全国各地跑,打离婚官司才回来。”

  “在我的印象里,她很少生气,或者说她并不在乎,账户上的盈亏或许对她来说更有吸引力,我也不好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爸妈准备离婚前,我妈跟我说:‘只要你想跟我,你就能跟我。’但就算是现在我判给她了,我们也很少见面。”

  “她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

  易浔点点头,抚平试卷上的折痕,对傅川说:

  “我妈妈让我过年前和她吃一顿饭,我们很久没有在同一张饭桌上了,之前、之前见面也闹得不愉快,可是我明白,那不是我的错,我只是觉得有点尴尬和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傅川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说:“其实我也搞不懂大人在想什么,但我想那天你们安静地吃饭就足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嗯,”易浔轻轻笑了下,他偏头看向窗外。

  白雪皑皑的天地倒映于瞳孔之中,这样黑与白的对比让傅川有些晃神,他忽地听见易浔说:“外面下好大的雪。”

  “我们去堆雪人。”傅川抽走易浔手中握着的试卷。

  目光所及从试卷上略微发黄的白变成地面上砂糖似的雪白,易浔戴着不太合适的毛绒大手套,半蹲在雪地里笨拙地推雪球,雪球太过松软,他只好推一会儿,给它夯实了,然后再推一会儿。

  傅川在堆雪人的身子,易浔有些怀疑推出来的雪人会不会像啤酒喝多了,有个大肚腩。

  胡萝卜做鼻子,黑纽扣做眼睛,易浔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围巾给雪人,耳根、鼻尖和脸颊都冻得红彤彤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下,融化在他们俩的体温中。

  易浔满意地看着这个憨态可掬的雪人,这个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堆成的雪人。

  他想起在外婆家的小窗台上堆过的歪七八扭的、看不出形状的雪人,连庭院外邻家小孩打雪仗的欢笑声都能将那个雪人震碎似的。

  但是这个雪人不一样,他是顽强的、坚硬的、富有生机的,带着人类气息的纽扣变成他灵魂的眼睛,易浔灵魂中缺失的某一块却奇迹般复原,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一起融化在过去时光的雪水中。

  傅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相机,给雪人拍下生命中第一张照片,也替易浔拍下生命中数不清的第几张照片,就连他呼出的热气都凝固在这片雪地的剪影中。

  易浔红润的嘴巴沾了雪,还没来及融化的那些像甜甜的糖霜,他看过来,眼睛黑亮。

  傅川凝视着他,慢慢走近他,傅川记得不能亲吻的承诺。

  于是他的手放在易浔湿润的后脑发丝上,将他缓缓拥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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