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堂瓦舍外,有一处荒凉的院落。

  昨夜张天策悄悄躲在墙角,见沈羿从禁地屋中出来满身血污,就知今日师父的伤势很糟糕,可能随便找个习武之人打一架,就会当场倒下。

  今日晌午,二人站在院落中央,秦不悔将张天策松绑,又递过去一把剑,面无表情道:“你可想好了?”

  张天策双手接剑,转头看向那身上缠满绷带的白衣人。

  他也觉得作为弟子不该在此时与重伤在身的师父切磋,可眼下是他伤到师父的绝佳时机,绝不能因此而心软。

  万一他成功了呢?万一他学会了凌飞十二招的所有招式呢?说不定他可以当梅花剑庄最出众的弟子,说不定,沈羿会对他刮目相看,以后由他掌管宗门……

  张天策正在心里打着算盘,忽然之间,几个闻风赶来的弟子从院落周围的林中窜出。

  “三师兄,你在无人时悄悄闯入禁地,还要偷学凌飞十二招!你公然破坏门规,实在是愧对梅花庄,愧对师父!”

  “你不仅私闯禁地,还要在师父重伤时与他对决,你生而为人,还有一点良心吗!”

  这些怒斥他的弟子都是平时与他关系不大好的。

  张天策见了这些人,脸色白了几分,却是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我在剑庄待了六年,除基础招式之外,连凌飞十二招的影子都没看见,多年不见此功法,我还算什么梅花剑庄弟子!你们难道不想学么!”

  那些弟子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语塞,回答不出。

  《凌飞十二招》,内里讲了剑法,防身法,解毒之法,破幻之法,入定之法,是所有梅花剑庄弟子都可望不可即的绝世功法。

  若说他们心底一点都没觊觎此法,的确不大可能。

  而这些人中,唯有七弟子的反应还算快:“我们不会像三师兄那样去偷去抢,当初大师兄资质比你出众,不也没去偷秘籍!”

  张天策被戳中痛点,又转头看向沈羿:“师父,弟子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大师兄上次也被师父无端赶走,是不是也是因为想学此功法?!”

  沈羿因此事的真相难以宣之于口,顿了顿,道:“不是。”

  张天策只当师父在欺骗自己,眉心微蹙,随即将长剑拔出,不再犹豫。

  他朝沈羿挥出两道白光。

  两道白光在半空中合二为一,形成更为猛烈的攻击,此攻击正是梅花庄剑法之一“聚气秘法”。

  可那“聚气”拍向沈羿面前,仅像是一道狂风吹过,将他鬓边青丝吹乱。

  原来,他的面前有一层无形真气,可将周围偏弱的剑风都挡开。

  无论张天策使出多少招,都破除不了这层护身心法,更别说伤到沈羿对他来说有多么异想天开。

  围观弟子们心道三师兄的武功可以被称作二流高手,使出浑身解数却连重伤在身的师父躯体碰不到,未作细想,都隐隐感到脊背发寒。

  师父实力的恐怖程度远远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张天策却从未想过放弃,勃然大怒:“我今日若伤不了你,定不是我无能,而是你从前没有将厉害的功法教会于我!”

  说罢,他再次挥着剑朝沈羿奔过去,而沈羿只是盯准时机,抬起了腿。

  白刃登空。

  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师父仅用拳脚就将张天策的剑柄竟被踢得脱手,嘴巴都张大得能塞进半个拳头。

  剑刃直直插入地面,沈羿面色淡淡:“你就这点本事?”

  张天策意识到实力的差距,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这些年他勤学苦练,最终却连逼得师父拔剑都不可能,若今日伤不了师父,他便要与大师兄一样,要被对方赶出剑庄。

  “三师兄的剑被踢飞了,与师父实力差太多了……”

  “这就是宗师级高手与我们之间的差距么?”

  周围师弟们窃窃私语的余音全部被张天策听见,脑中不由得回想起杨修仪落寞离开的情景。

  他实在是没脸步入大师兄的后尘。

  想到这,张天策便弯腰拾起剑,架在自己的肩上。

  沈羿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色白了又白:“张天策!”

  张天策冷笑:“师父,世人都认为你是君子,我却要败坏你的名声,我今日一死,天下人都会认为是你逼死了自己的徒弟。”

  横竖达不成自己的目的,不如鱼死网破,谁都别想称心如意。

  沈羿见张天策手中的剑已经将脖颈划出鲜血,便知道对方并不是随便说说,面露痛心之色:“你不是想知道杨修仪离开剑庄的原因吗?靠过来些,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

  张天策微怔。

  他自入梅花剑庄的那一刻,便从未见过师父的情绪有什么剧烈的起伏。

  可他要自裁时,师父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就在他出神之际,沈羿忽然眸色一冷,挥袖掷出一根冰蓝色的断魂针!

  张天策肩膀刺痛,手中的剑顿时掉落在地。

  断魂针不偏不倚,刚好刺进对方的肩髎穴,麻痹的作用巨大,弟子们见人彻底动弹不得,拍手欢呼:“那可恶的自私鬼已经被师父制服!我们快去帮将人捆起来!”

  而这些鼓掌的弟子们没来得及上前,就被沈羿喝令退下。

  弟子们都算听话,很快,院落中除沈羿之外,就只剩下双目猩红的张天策。

  而后者变成刀俎下的鱼肉,自是双唇紧抿,无话可说。

  沈羿面无表情捡起对方掉落在地的剑,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的剑。”

  张天策闭眼不去看他。

  沈羿用剑指向地上一颗平躺着的石头,低低道:“看好。”

  张天策听闻此话,这才睁开眼随之望去,只见那颗石头被剑刃一挑,高高飞在空中。

  下一刻,一道剑气飞过,石头霎时间化作齑粉,灰飞烟灭。

  沈羿只问:“此招,还记得么?”

  张天策半身麻痹,却还是能点头头。

  沈羿教过他此招,此招名为“风驰雨骤”,是梅花庄最基础最低端的招式,想不到此招在沈羿手中,作用竟是天地之差。

  沈羿替他将剑收回鞘中,一掌推上他的胸膛,冷声道:“你的根基,还是差远了。”

  张天策的胸口被注入真气,即刻啐出一口血。

  被催出体内毒素,身体上的麻痹感与心中的滞涩感竟然一同消失了。

  而张天策究竟有没有彻底想通,会不会存有抱负之心,沈羿没去想便已转身回屋。

  刚刚踏进门槛,就感觉双目有些晕眩,不得不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嘲讽的声音适时而出:“沈庄主为拯救弟子大发善心不顾自身安危,不如本座发发善心,成全了你想死的心可好?”

  沈羿躺在睡榻上,合上双目:“我要睡会儿,不要吵我。”

  方才的比试损耗了他大量的血行,旧伤再次被撕裂,身体的情况久久得不到好转,再没力气斗嘴。

  裴擒陌正欲再骂,可见人倒在枕头上便进入深眠,心底憋着一腔怒火。

  竟然就这么晕睡过去?

  过了半个时辰,沈羿仍是处于深眠的状态,意识恍恍惚惚。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躺在睡榻上,而是身处在一片绯色的花田中,绚丽的色彩有些让他眼花。

  刺鼻的花香也呛得他头昏脑涨。

  在血色的花海中跪坐时,忽然之间,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羿错愕地转身,只见身后站着一身着鹅黄色长袍的男子,发色如浓墨,芝兰玉树,容颜俏丽。

  周围的海棠妩媚,玉簪清丽,却都不及眼前男子外貌的三分。

  此容貌乃世间少有的绝色。

  这个形容刚刚在沈羿脑中生出,就听见对方开了口:“你可还记得我?”

  “……”

  沈羿回想起来,此人就是他体内魔宗宗主裴擒陌的原身。

  不过,裴擒陌怎么以原本身体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手里还拿着一朵盛开得艳丽的海棠花。

  对方也没有给他时间多想,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胸膛。

  由于沈羿被手指穿透胸口掉下悬崖的心理阴影还在,他慌忙出手抵挡,谁知那手指却对他的前胸没兴趣,而是缓缓上移,掐住他的脸颊。

  “说说看,是本座好看还是这花好看?”

  “……”

  沈羿看了看海棠,又看了看那人,感觉自己应该是在做梦。

  裴擒陌就是再幼稚,也不会与一朵花争奇斗艳,他最喜欢的,应该还是和人斗。

  可梦中那位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等待着他的答案,他想了想,只得回答:“花。”

  “沈庄主真是口是心非!谢谢你的夸奖啦!”

  裴擒陌说这话时,唇边虽带着笑,眉心却已经拧成了“川”字,看上去有些滑稽。

  沈羿被对方捏着脸颊,没办法再怼,忽然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痛。

  再次睁开双眼,眼前已经是日落西山,烛火通明。

  可他的身体却不是睡在榻上,而是坐在凳子上。

  胸口的刺痛来源于身上的衣物被人褪去,还有一只手在为他胸口上的伤涂药,那伤口早已经被撕裂,殷红的新肉暴露在外,可手指上药的动作却是很轻,似乎对这身体极其谨慎在乎。

  沈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裴宗主,你竟趁我睡着,占用了我的身体?”

  裴擒陌不慌不忙地:“若由你一直操纵身体,这身体还不知何时才能养好,这躯壳与其交给你糟蹋,倒不如由本座来替你慢慢调养,横竖都不会比你用时更差了。”

  说完这话,他便撕开自己手臂上的纱布,用水清理箭留下的血痕。

  沈羿知道这人绝没有那么好心,定然是为了自己不会死才会如此认真,就也没着急将身体抢回来。

  可他没想到,就在此时,裴擒陌忽然俯下身,吮住手臂上的箭伤。

  沈羿懵了一瞬,回过神来,顿时蓄力挥出一掌!

  裴擒陌早有防备,将半空中非自己的控制的手收回,才没有再让自己打自己巴掌的尴尬情形再次出现。

  “沈庄主,你就没有儿时就没有舔舐自己受伤手指的时候?何必大惊小怪。”

  沈羿喝道:“谁跟你一样幼稚!”

  裴擒陌唇边轻哼:“不过是舔了一下,你怎么跟个未出阁就被占了便宜的女子似的,还有你一跟我斗气就攻击自己的身体的做法可不是聪明人,放轻松,稳重些,别那么小气。”

  明明是此人在用他的身体做出奇怪之事,如今又要嘲讽他小题大做,若此时是沈羿在操纵身体,肯定要气得当场吐血。

  裴擒陌盯着那粘上津液的伤痕,只觉得上面的痕迹有些暧昧,还有些心痒。

  沈羿生的气其实不错,他刚刚确实有不怀好意的成分在。

  这光滑如熟虾子般的肌肤,不尝一尝它的滋味,岂不是太过可惜了。

  想到这,他故意语气戏谑道:“沈庄主,我若做的再过分一点,你会不会想当场咬舌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