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寂片刻,沈羿悠悠开口:“不悔,把剑放下。”

  秦不悔挑眉。

  这淡漠的语气,与他师父沈羿的口吻一般无二。

  可一想到今夜之事,他便不信道:“你虽是相貌声音与师父相似,可性格与曾经的师父完全不同,你三更半夜跑到禁地来,究竟有何目的……”

  沈羿:“你父亲乃城内有名的郎中,你十四岁时父亲跌落悬崖失去踪迹,是我在那时救了你,教你习武,十五岁时你正式拜入梅花剑庄,当我的弟子,还要我说其他么?”

  秦不悔:“……”

  听见自己的事迹被对方娓娓道来,他手腕失了力,松开长剑,发出颤抖的声音:“师父……真的是你?!”

  沈羿点头。

  秦不悔瞳孔收缩,内心先是惊讶不已,随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失了礼数,慌忙躬身:“对不起师父,是弟子鲁莽了!”

  沈羿:“有这等警惕性是好的,为师果然没收错徒。”

  在他的认知中,秦不悔的眼力的确超出常人,发现裴擒陌的存在是迟早的事,只是他问出的时机不太对,恰巧眼前的正是他本人。

  秦不悔胆怯地抬头,才发现对方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身上满是伤痕,尤其左臂上面还插着箭矢,还在缓缓渗透鲜血,急切道:“师父!您怎么会伤成这样!!”

  沈羿:“我没事,你先扶我回去歇息。”

  秦不悔连忙搀扶着他的手臂。

  漫漫长夜过去大半,东边天际蒙蒙亮。

  二人进屋,秦不悔负责点燃烛火,沈羿则是坐在睡榻上,褪下身上的衣物。

  那白袍子已经破烂不堪,被血染红了大片,布料还与伤口牵连在一起,脱下来时,必定扯到已经半愈合的皮肉。

  沈羿脱衣的时候,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偶尔眨眨眼。

  裴擒陌心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说到底,他进入对方身体之后,以为沈羿就是块软柿子,随便捏捏的玩物。

  眼下,他才发觉,此人冷冰冰一张脸下面,藏着坚不可摧的实力与意志力,这在这世上是极为少有的。

  袍子脱下,沈羿左臂拔出箭矢的伤口再次流出鲜血,被他随意用手抹去,化作一抹血痕。

  秦不悔见状,满脸愧疚:“师父,我总觉得这几日你看上去跟以前的感觉不一样,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今夜您的掌风像极了那魔头裴擒陌,弟子这才半夜去您的方向,发觉您不在,就一路追踪到这,将您认成了歹人,没有及时为你处理伤口。”

  沈羿摇摇头:“你是个聪明人,此番你做得不错,为师最近的确会有性格躁动的情况出现,如果有一日,为师做出伤害你之事,你也要像方才一样,用剑指向我,不要留情。”

  秦不悔:“……”

  裴擒陌也在他脑中几近抓狂。

  哪个师父会教徒弟杀自己?!

  他恨不得剖开对方的心脏,想看看这冰块一样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究竟为何要对自己也如此冷漠?

  事实上,他也是个冷血之人,他从八岁开始习武,十三岁第一次杀人,在他的世界中,便是遵从“宁教我负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的理念。

  况且他一向喜欢无拘无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是生是死,对他来说,快乐地活着总比痛苦地活着更重要,所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可他却怎么也搞不清,沈羿无论开心还是难过,此人都没有在意过自己的生死。

  莫非此人……根本就没有心?

  裴擒陌没等想完,目光就随着沈羿垂头盯着胸前的伤痕,最后停留在周围那一圈细腻的皮肉上,心中竟莫名生出了燥热之感。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可以前就像是一朵云雾,朦朦胧胧令人无法捉摸,这次却像是燃烧的烈焰,比以往都要强烈。

  “师父,弟子来帮您上药!”此时秦不悔从隔壁屋中找到伤药,回来看见沈羿那胸口裂开红缝的旧伤,慌忙替对方涂抹。

  手指触碰的那一瞬间,感觉对方胸腔似乎颤动了一瞬,忙抬头问:“师父,疼么?”

  沈羿摇摇头。

  秦不悔心中不忍,动作更轻,出手帮沈羿的胸口上药的动作也愈发慢了下来。

  可药正上到一半,忽然之间,就被一只手打断。

  见拍开他手的人是师父,秦不悔微微错愕。

  沈羿也不禁愣住,轻咳了声:“呃……为师手滑,你别介意。”

  秦不悔慌忙摇头:“定是弟子下手重了,我会手脚轻一些的。”

  重新伸出手。

  却再次被师父更加用力地打到一边。

  秦不悔:“……”

  沈羿:“……”

  两人面面相觑。

  秦不悔忙将药举起:“师父是想自己上药?”

  沈羿点头接过药,心里将裴擒陌骂上几万遍。

  等彻底处理好伤口,秦不悔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沈羿默默穿上衣服,自言自语:“你针对杨修仪就算了,当下为何要针对秦不悔?”

  裴擒陌低低道:“好玩罢了。”

  他现在只是一缕魂魄,说谎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沈羿:“裴宗主,我救了你一命,你就不能少给我惹麻烦。”

  裴擒陌叹气:“沈郎,我是看你又会使剑,又会傀儡术,还会解毒,实力这般强横,肯定有不少人仰慕,我是怕那秦不悔走杨修仪的老路,这才替你多加防备着。”

  沈羿听完这话,用尽全力骂了句:“……你还是闭嘴罢!”

  许是这句声音大了些,刚刚出门的秦不悔又折返而归,从窗外探出头:“师父,你可有吩咐?”

  这就是秦不悔有些多事了,沈羿只得摆摆手道:“没有,你幻听了,从外边把窗户关上。”

  秦不悔顺从地帮忙关窗。

  而他和屋内的沈羿都不知道,就在他转身时,身后的粗壮槐树中,那黑漆漆的树杈出现两个身影。

  是两个身着夜行服的男人。

  这两人都是裴擒陌的得力手下,一个叫黑鸦,一个叫秃鹰,得到宗主的飞鸽传书,就急急忙忙跑来一探究竟,可眼下见那人神情如此淡然,完全不像是他们宗主平时的神态。

  “秃鹰,咱们收到的信你也看了,笔迹就是宗主的,不会有错,可我怎么觉得宗主一点都不想走的样子……”

  “那我们还要按照信里说的,去找宗主汇合吗?”

  他们就说怎么会有那么离谱的事,两个灵魂共处一具身体,还是沈庄主的身体,恐怕……这是梅花剑庄的奸计。

  二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时先不要贸然去找,回去再商量商量对策再说。

  于是,他们从树上跳下,进入黑漆漆的丛林。

  不过他们夜行视力都差,来时本就有些磕磕绊绊,眼下更是跌跌撞撞,难以找回回去的路。

  冬季的丛林路途并不好走,黑鸦走到一半,蹲下叹了口气。

  秃鹰却对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后边。

  黑鸦朝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前方一棵大树前,站着一身着白衣的男子。

  男子的脸上,手上全都是触目的血迹,在夜里看上去尤其可怖。

  对方用那只沾满血迹拿着一把匕首,在树上刻着字,口中喃喃。

  “师父……您一定会派人来找我的……”

  秃鹰和黑鸦见状,纷纷肩膀一震。

  大晚上的,谁跑到这来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