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未到,崔骥征穿着一身银鼠袄子,顶着风雪、不无雀跃地跟着小宦官往文华殿去,心中颇为笃定——天都没亮,他就不信二殿下能起得来。

  结果才走到北书堂门口,远远就见巴图鲁守在门口,手里捧着条赤狐斗篷。

  “殿下已经到了?”崔骥征不可思议道。

  巴图鲁取出一个朴拙的红铜手炉奉上:“二殿下刚到一会。”

  手炉里还熏了香,并非是公侯之家多用的千金月令香一类,而仅是甘松、龙脑等提神醒脑的常见香料,崔骥征笑道:“公公倒是个雅人。”

  巴图鲁木讷道:“奴不敢,这是殿下的手炉。”

  说话间已到了书堂内,屋内烧了银丝炭、暖意融融,朱厚炜已坐在案前,正默诵手中书卷。

  “参见二殿下,谢过二殿下的手炉。”

  朱厚炜目光仍停留在书上,只伸手抬了抬,“数九寒冬,我与先生们说了,你日后可辰时再来。”

  崔骥征心道你来这么早,我要是敢睡到辰时,我娘不直接让人把我撵出来?嘴上却道,“殿下如此勤奋,实在让我等惭愧。”

  “勤奋不敢当,我也未看什么正经书啊。”见先生们未来,朱厚炜将书本一亮。

  崔骥征这才注意到他手中那书封皮上是《大学》,内里却有图有字,赶紧凑过去,一看图案精巧,配的文字看不真切,约莫是三节合龙巧封龙门一类,“此书二殿下从何处寻得?”

  “爹爹见我对杂家墨家一道感兴趣,便请翰林们为我从《永乐大典》里抄录了部分典籍,这本是梦溪笔谈。”他靠的近了,朱厚炜竟然从他身上闻到淡淡奶香味,心道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崔骥征咋舌,“那待会先生抽背大学,你又该如何?”

  正说着,今日主讲的翰林靳贵到了,他是当世才子,科举时乡试第一、会试第二、殿试第三,当时朱祐樘安排他来教授朱厚炜,着实让他受宠若惊。此人性格孤高耿直,不喜攀附权贵,平时对朱厚炜也是严苛有余、亲和不足,故而今日行礼后,也不曾寒暄半句,便先让他们背起书来。

  按照惯例,自然伴读先背,崔元本人就长于诗书,永康公主又望子成龙,故而崔骥征很快便将昨日先生讲的背得滚瓜烂熟。

  靳贵自是满意,之后自然便轮到了正主。

  让崔骥征颇为惊讶的是,朱厚炜虽不如自己背得快,可也是一个顿都未打,极为流畅,看来在旁门左道之余,他也未忘了夫子布置的儒家大道。

  靳贵点了点头,在他背完昨日课业后却道:“继续。”

  朱厚炜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背:“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故治国在齐其家。”

  已经将今日将讲的内容背完了,靳贵却仍不喊停,朱厚炜也只得继续往下背:“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靳贵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二殿下可知其中深意?”

  “我学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故而对于这些儒家典籍只知皮毛,未知深意。”朱厚炜实事求是道。

  此时此刻的崔骥征几乎崩溃,看他的神情犹如看一个叛徒,心想难道日后自己也要如他一般整日埋首书牍,不仅今日事今日毕,还得今日就学明日乃至后日大后日的?

  靳贵点头,“殿下年纪尚小,能记住已是不错,其间大义日后再慢慢领悟也不迟。”

  说罢,便又为他们二人逐字逐句讲解起来。

  崔骥征坐席在朱厚炜右后侧,看得真切,朱厚炜左手摊着那本梦溪笔谈,时不时悄悄翻上一页,右手却时不时在宣纸上记录,竟把靳贵说的要点记得一字不差。

  七八岁的孩童最是争强好胜,又怕家去后双亲责怪,崔骥征虽苦不堪言,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埋头苦读,生怕漏听一个字。

  靳贵不禁频频点头,国朝至此风气已颇为奢靡,勋贵王侯大多纨绔膏粱,甚至旁支宗室中已有目不识丁之流,可眼前一个是天子幼子,一个是长公主幼子,均是再尊贵不过的身份,光凭封邑和荫封都可一世荣华,二人却如此勤学善思,和其余贵胄相比简直感天动地。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膳,朱厚炜干脆邀请靳贵一道用膳,后者推辞一番也便应了。几人移步南间,发现八宝桌正中只摆了个锅子,周遭摆了十数盘肉脯及蔬食。

  朱厚炜也不客气,率先坐下,搓了搓手,“今日无旁人,也不讲那许多礼数,先生与二哥儿都坐吧。”

  靳贵与崔骥征均鲜少在宫内用火锅这等市井之物,不免有些局促,又听朱厚炜身后内侍丘聚道:“二殿下怜惜二位风雪日奔波,特意嘱咐尚膳局备下这锅子……”

  眼看着他们又要行礼,朱厚炜赶紧道:“我自幼爱吃锅子,今日也不过嘴馋,可巧现下大雪纷飞,你我师生三人围炉叙话,岂不快哉?”

  崔骥征早已饥肠辘辘,又学得两眼昏花,闻言赶紧道:“谢过二殿下美意,请殿下先动筷。”

  朱厚炜笑笑,让身后的丘聚为二人各盛上一碗汤,那汤是用猪骨或鱼骨熬成,又放了枸杞黄芪等中药,颇为温补鲜美。每碟菜量并不大,食材也就是寻常羊、鸡、鱼等,只是所有肉都切成薄片,虾剁成了虾蓉后捏成了球,在热汤中浮浮沉沉,确如宋人所言“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不愧是尚膳局,就是比我府上做的更有滋味些。”崔骥征食指大动,身后布菜的宫婢几乎都赶不上他下咽的速度。

  “食不言。”靳贵出声提醒,崔骥征心知忘形,悄悄吐了吐舌。

  又是不言不语地一阵猛吃,靳贵老当益壮、崔骥征初生牛犊,再加上火锅忠实拥趸朱厚炜,几人竟然将十几盘菜都扫荡干净。

  崔骥征摸了摸滚圆的肚子,舒服地只想叹气。

  一旁的朱厚炜却对靳贵正色道:“学生对术算颇感兴趣,可否请先生教我《周髀算经》?”

  崔骥征:“……”

 

 

【第二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