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燕王据广陵后, 不断西进,历经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他几乎灭尽江南江北所有叛乱。没有了威胁, 燕王军自然也成为了朝廷眼中的“叛军”。
当初, 朝廷封他天下兵马大元帅, 是为“驱虎逐狼”。
现在狼已逐尽,却养出空前强悍的老虎。
朝廷之上那位傀儡圣上, 以及背后扶持的世家大族, 自然视他为眼中钉,惶惶不可终日。
楚明瑱平天下, 当然不是为了向人称臣的。无论是燕北还是江南,欲拥他为帝的声音无数, 他承载了越多的期待,肩头压力越是大。
燕王的战绩赫赫, 有目共睹, 与长安养蛊养出的政变达人相比, 简直是云泥之别。
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关是荆州, 据长江天险, 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也是燕王楚明瑱与朝廷可调动兵力的最后一次对决, 只要取之,他入主长安称帝, 前方再无阻碍。
越是靠近决战之时,决策越是谨慎。
待幕僚走光, 燕知微看着在军帐主帅之位端坐,迟迟不言的楚明瑱, 三步两步上前,跪坐在他身侧。
“主公。”他神色执拗, “不知朝廷动向,您不要亲自出战,先派人探一探……”
“本王必须去。”楚明瑱见燕知微身躯前倾,似是急切,才轻轻吐了口气,不欲把情绪传染给他。
“那就带臣去。”燕知微咬着唇,“专门教人把臣送回扬州,您怎么想得出来?臣都随军走这么远了……”
“扬州事务也很重要。”楚明瑱哄他,“小燕回去处理,好不好?”
“什么重要事务,缺了臣不能转?再说,军务和后勤还是臣比较熟悉,您调走了臣,谁来顶臣的班?”燕知微冷笑,“大抵是您也没把握,就把知微支开……”
“本王不想带你去荆州。”楚明瑱沉默片刻,竟然承认了。
他掌心按着燕知微的头发,揉了揉,低声道,“听话,在扬州等本王回来。”
燕知微呆住了。良久,他垂下眼,轻声道:“您不会输的。”
楚明瑱却自顾自道:“封决在岭南镇着,调不回来。向帅在燕北,那是大本营,不可擅离。本王手底下有将无帅,此战极为重要,交给旁人,本王不放心。”
这并非小打小闹。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他必须自己上。
唯有他能打得过,关键时刻扛不起责任,他如何做主公?
燕知微一身月白,墨发束冠,像是柔软可人的小鸟。
虽然常年随军,很是折腾,他却被主帅养的气色挺好,时时在他身侧盘旋着,漂亮灵动,不但养眼,说话还好听。
燕知微明白主公此举中蕴含的保护之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燕王无论此去是成是败,燕知微都能活着,或许还能改名换姓,蛰伏一阵,再另谋出路。
楚明瑱此举就是默许:若他失败,燕知微可另投别主。
乱世将至,有价值的谋士不会一棵树上吊死。这般细腻的考虑,燕知微本该答应的。
月白衣衫的青年却是彻底慌了,他拉住燕王的衣袂,软声问:“可是,您没了臣,后勤,还有策略……总之,臣是有用的。”
他试图证明自己有用,要楚明瑱收回成命。
“小燕那几下花架子剑招,也就本王会故意输给你。”楚明瑱一身戎装战袍,坐在元帅位子上,怡然自得地看他急得团团转。
“主公!”燕知微恼了。
楚明瑱端详着他的神情,支颐,不紧不慢地微笑,“若本王输了,小燕会换个人攀龙附凤吗?”
“啊?”
楚明瑱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笑道:“如果本王输了,或是干脆就死在战场,回不来了。知微会不会再去找一根高枝?”
燕知微愣住了。他向来聪明,却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波浪鼓似的摇头,用力否认:“主公不会输。”
楚明瑱从背后圈住他的腰身,淡淡笑道:“不一定,或许这场决战兵力远超预估,也许会有埋伏,或许是刀剑不长眼,本王一个恍惚就被杀了,百战之身,最终弃身于战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燕王从不忌讳,竟然坦荡地说出来了。
楚明瑱上战场就意味着不畏死。他在武道上天赋异禀,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
倘若真的是天要亡他,他命该绝于此地此城,战死沙场,他也不会后悔。
只是,当楚明瑱在战前妥善安排燕知微去处,奇异地生出些他原来也是有家属的感觉。
不止是作为主公,楚明瑱更是一名疼爱他的兄长。
万般无法言说,楚明瑱轻轻一叹,抚摸着燕知微的脑袋,安排着他的去向:“若本王真的输了,你现在扬州躲一躲,再去找连英,他会给你假身份,再送你入巴蜀。蜀道难,锦官城偏安一隅,没人认识你。”
这般言语,几乎是在提前交托遗言了。燕知微心都要揪在一块,声音也哽咽了,“主公不会输。就算、就算是……臣会把主公找回来的,定不会让您孤单。”
“臣,只认燕王殿下一位主公。”他忙表忠心。
燕知微生怕他的高枝把自己作死了,连忙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墨色长发软软的垂在脸侧。
他的神情不明,似乎有些轻哑:“所以,您别说这些话,不吉利。”
楚明瑱光是交代他换个依靠,就用尽了全部的隐忍耐心。
若是他当真败了,燕知微会被旁人拥入怀中,他光是想一想就浑身刺挠,嫉妒到发疯,在九泉下也不安生。
“听话,若是有意外……”楚明瑱一边揽着他的腰,一边抚摸着他的长发,身躯压上来,眼眸幽黑深邃,正欲再叮嘱些什么。
“臣为殿下殉节。”燕知微脱口而出。
“……”楚明瑱身形一震,蓦然抱紧了他。
此情此景下,燕知微当然是真心实意的。
倘若楚明瑱不曾安排这些,他虽然坚信主公会赢,却也不免为自己考虑后路,更是从来没有生出殉主死节的心思。
毕竟,他攀龙附凤这么久,是为了更高的地位,而不是为了在一棵树上吊死。
从龙失败,那就打起精神,再换一条龙。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直到听见这些事无巨细的安排,燕知微才真正有了战争阴影笼罩在身上的实感,一股不知来由的巨大恐慌终于降临在他身上。
直到说出口,燕知微也是一怔,不知所措地仰头看他。
“主公。”燕知微向来口舌灵巧,却变得笨嘴拙舌起来,“臣、臣是欲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为商殉节……”
他又顿住,商王暴戾,不能这么比较。
“仔细一想,饿死有点难。”燕知微许诺时冲动,现在才知晓后悔。生死之大,他被燕王护的好,现在还没有太多的觉悟呢。
年轻的谋士鼻子一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臣好怕疼,自刎会不会快一点。”
“别说这些傻话。”楚明瑱抚摸燕知微的耳廓,几近缠绵地吻过他眼下的泪痣,低声道,“不会的。”
如同承诺。
“什么不会?”燕知微懵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本王不会输。”楚明瑱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微笑了,“还要继续做知微的靠山,哪能这么轻易死了。”
他家的小燕这样漂亮柔软,心性又这样骄傲。
别说教他自刎,让他换个靠山,怕是都要被人欺负。他纵是死了,也舍不得小燕被欺负。
见小燕掉眼泪,楚明瑱是要从坟茔里爬出来,砍了那人脑袋的。
“那带臣去荆州?”燕知微窝在他怀里,此时探出头,期期艾艾道,“知微保证不闹腾,乖乖听主公的。”
“别跟着本王。”楚明瑱按着他的后脑,细细叮嘱,道,“荆州大战一触即发,本王会安排钟成接应,烧其粮草,断其援军,这条路基本不会遇到大部队,你跟着他,本王安心。”
燕王殿下还是要顶在最前面,这是作为主帅的职责。燕知微是劝不动的。
被楚明瑱安排接应,留作后手,燕知微觉得可以接受。只要不被发配回广陵等待消息,一切都好。
温存的时间太短,燕知微的手抚上他的腰背,鼓起勇气,将唇贴上了俊美无俦的男人漂亮的唇线。
“臣都随您走到这里了,您别想着轻易甩掉臣。”燕知微啄吻着他的耳垂,轻声道,“五年的岁月都给您了,您要赢,您得报答我的。”
楚明瑱抚摸着他的下颌,似乎是沉迷在这个吻里,“待到本王得到那个位子,许你相位,好不好?”
燕知微眼睫忽闪,他吻着似是沉迷的燕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若隐若现的笑了。
是啊,他要报答的。
分道扬镳的日子来的很快。
燕王的旗帜猎猎飘扬,干戈声阵阵,秋风起。楚明瑱身着玄甲,勒马回望,光影在他身上横渡,寒光照铁衣。
“走吧。”楚明瑱垂眸,看着等在军营前,孤身来送他的小燕,好似不忍见他泪光盈盈的眼睛,“别送了。”
说罢,楚明瑱策马行过美人的身侧,目不斜视,席卷的披风拂过美人的身侧,却从他的指尖溜走。
“殿下。”燕知微没握住那披风,忍不住追上两步,袖中却攥着拳,“主公、主公——”
大风席卷,飞尘扬沙,拔营了。
楚明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