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术法的浪花中，已然看不见林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聂子枝拖着疲惫的身子，手上的雕羽剑微微颤抖，昭示着主人心里的激荡。他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却又被反弹回来，倒在地上。
长怀则急得捶胸顿足，拼命地想去找寻林序，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刚换完魂回来的土地神还处于震惊和疑惑的情绪里，呆楞着，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在斑驳的光影中，林序释放了所有的灵力，把化羽剑立在自己的面前。那一瞬间他心里格外地平静，或许他应该想些最后要留下来的话。这样想着，他转了转身，却只见一片白茫茫。
好吧，什么也不留下也可以，最好连化羽剑也不要留下才好。消散在神殿里，最后融入极北之地一望无际的寒冰中。
想象中的刺痛如约而至，林序浑身上下都痛得僵硬万分，连叫喊也无声。
就在他五感尽失时，他忽的听到了两个字，“别死”。那两个字的悲鸣，让林序找回些理智。
不管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想。就算已然到了绝境，甚至他马上就要走向死亡了。但还有些别的办法，总归要试试才行，他想。我以往一直觉得死亡是一阵风，轻飘飘地就可以把人带走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想，也许在某一个冬天，自己也跟一阵风似的，轻飘飘地就死去了。
但死亡不应该是轻飘飘的，是什么让死亡变得沉重？
是感情，他想。
林序颤抖着用早就已经疲惫的双手，从腰间取下来镰刀。
这把镰刀里的残魂和怨气低声地嘶吼着，使得镰刀颤抖不止。若只是夜郎西的人的怨气，这把镰刀定然不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这里面，埋藏着最重要的东西，是林序的怨气。
那怨气怨天怨地怨人怨自己。
林序拿着镰刀的有些颤抖，但眼神却格外坚毅。他割开自己的心口，把心口的血引到镰刀上，霎时间，镰刀闪烁着黑红色的光芒，像一只邪气的鬼魅围绕在林序身边。
那黑红色的鬼魅挡住了林序面前的攻击，跟幽魂飘在林序的周围，道：“嘿嘿，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放我出来呢。”
林序咬紧了下唇，一句话不发。
他的动作惹得那鬼魅嬉笑不止，绕到林序的身后，双手扒在林序的肩上，靠近林序的耳边道：“还是跟原来一个样，只会逃避问题啊。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可是好生可怜呢，嘻嘻。”
林序还是不答。
那鬼魅忽的一脚踢在林序的右脚上，林序身形一顿。那鬼魅嬉笑一声，在周围升起了黑色的烟雾，随即，周围就响起了惨叫声。
“救命啊，走水了！”
“啊？什么时候起的火？”
“咳咳咳咳，我要被熏死了，救救我。”
“哎，怎么办啊，我的小丫头在几岁啊……”
林序一下子怔住了。这些声音语调和平时的大不一样，是他很久没听见的，夜郎西的乡音。
他当初回夜郎西的时候，大火早就已经蔓延开了，所有人都死了，他没听见任何人的惨叫声。但是这样的惨叫声，声声入耳，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当初大抵就是这样的情景，只是鬼魅给他复现了。
慢慢的，说话声渐渐少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激烈地尖叫声，一浪盖过一浪，没有任何的停歇。
林序被一声声的尖叫声和嚎叫声包裹住，夜郎西的事情一直都是他的心结，他怨恨自己，逐渐变成了心魔。于是他把自己的怨气，一齐封印了进去。
他心想，他是个懦弱的人，因此在辗转难眠的时候，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逃避。但在直面死亡时，他好像重新活了一次。
林序抬起头来，直直地面对鬼魅的眼睛。鬼魅嬉笑万分，对不惧怕它的林序感到意外。鬼魅道：“看来你这么多年，还是有些长进。”
“是有些长进。”林序大声说，“时间总是很考验人的。”
鬼魅似有些不服，周围的场景继续转换。
一个安宁的村庄坐落在林序的面前，定睛一看，还是夜郎西。这时候还没有烈火，有的是鹅毛白雪，飘落在大地上，在结满冰霜的地上化开来。
鬼魅道：“很多时候，时间是禁不住考验的，你也是。”
鬼魅把林序带到半山腰的一个小屋面前，这户人家林序有些印象，他以前去拜过年，只是在夜郎西大旱后，林家和他家就不再来往了。
打开小屋，鬼魅津津有味地看着林序的反应。
小屋里里，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已经灰白了，无力地垂着。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刀，比在自己的脖子上。老人犹豫不决，刀要落不落的，几次都按在脖子上了，但又放了下来。
鬼魅把林序带到那个老人的面前。
林序看见老人的一瞬间，身形一颤，眼前的正是林爷爷。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为何家里人提起爷爷的时候，眼里总是蓄着眼泪，对他的死也闭口不谈。
林爷爷最后下定决心，紧紧地把刀比在脖子上，用力划上了一刀。
那把刀有点钝，只在林爷爷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坑坑洼洼的刀口。鲜血细细地流下来，林爷爷一边拿刀，一边捂住伤口，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过了一段时间后，那鲜血染红了林爷爷的衣领，他又下定决定给自己来一刀。在那道坑坑洼洼的伤口又添上一刀。
但林爷爷已经老了，手又颤抖，伤口只是变深了，但离着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于是他只得又颤颤巍巍地拿着那把顿极了的刀，一点点地割向自己的喉咙，在鲜血淋漓的时候，林爷爷叹了一声道：“老了，不中用了……好在，好在小序是个天生不凡的人。”
说罢，他再也使不出力气了，倒在了地上。血也顺着他的脖子流到了地上，浸了一地。
那伤口实在是不深，林爷爷一直睁着眼睛。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那双因为临近死亡而恐惧的眼睛，看向了林序的方向。
那双平日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满是红血丝，又变得逐渐浑浊，却不闭上，只是盯着林序。
鬼魅趴在不说话的林序身上，道：“死得真惨呢，看这个伤口，还得流个一炷香时间的血吧。真可怜，但他这样，可都是因为你呢？你不感到愧疚吗？”
“要是没有你，他们一定能挺过那个冬天的。整个家里面，就只有你啥也做不了，只能等着家里人给你找到一些食物。”
“好不容易挺过了那个冬天，你的奶奶，却因为你，又摔倒了地上。”
说罢，林奶奶死亡的情景，又拼接在林爷爷死亡情景的旁边。两个凄苦的老人，在不同的时空里，一齐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还有林父林母，被大火烧死，好生凄惨啊……”
“林序，你就是个瘟神，家里人都因为你死了，整个夜郎西就只有你，苟活到现在，你对得起谁呢？你快去死吧，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