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异能>录鬼簿>第五十四章 一念之间,天地皆宽

  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

  林序晚上也睡到了自己熟悉的屋子里,这个屋子躺在床上能透过窗缝看见天上月亮。

  但明明是新岁的好日子,林奶奶却在家待了没两天就出门了。

  早出晚归的林奶奶让林家人格外苦恼,但固执的老人家,谁也劝不住。

  林家人本以为林奶奶是去找村里其他的老人一起聊天去了,但在一天夜晚林奶奶却怎么也没有回来。

  林序便在夜郎西寻找林奶奶,但怎么也没找到,挨家挨户问过才知道,林奶奶压根在新岁期间压根没有去找过其他人。

  于是林序围着夜郎西找了起来,林父林母也出门找了起来。

  那天夜里格外漆黑,月亮非常淡,隐进了云层里。没有独属于月光的朦胧和柔和,反而看上去非常萧索。

  林序提着灯笼,沿着每条路寻找。从最初的紧张到慌张,再到恐慌。

  他在一条满是泥土和杂草的道路上找到了林奶奶。

  林奶奶倒在地上,身体僵直。

  林序一下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灯笼从手上滑到了地上,灯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里面的蜡烛掉在地上,把灯笼点燃了。

  一阵火光中,林序看清了林奶奶苍白的脸。他走近,颤颤巍巍地把手指放到林奶奶的人中处,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了。

  林奶奶的额头上还有着紫红色的斑点。

  林序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地发抖。若说林爷爷死亡时,他年纪还小,尚不懂得死亡的含义。现在他已经明白,死亡是永久的分别。

  他急促地呼吸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恍惚了许久,林序才想起来,要带着林奶奶回家。

  他拿起地上已经烧得只剩下蜡烛的灯笼,把林奶奶的尸体翻过来面对自己。

  在烛光中,他看见林奶奶的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布包。他抽了抽林奶奶手中的布包,却怎么也拿不下来。

  林序轻轻拍了拍林奶奶僵硬的手,道:“奶奶,是我,你把东西给我,我背你回家。”

  说罢,林序又拽了拽布包,这次拽下来了。他把布包拿在手里,把林奶奶背了起来。

  林奶奶本来瘦弱,但僵硬了的身体,背上去也有些沉。

  林序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跟林奶奶说着话,寂静的夜郎西没有任何的回音,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说话声。

  回到家里,一个人的眼泪就变成了三个人的眼泪。

  夜郎西的寂静变成了林家独有的寂静。

  准备安葬时,林母让林序把林奶奶死时拿着的布包打开,整理好一起埋进去。

  林序打开那个沾着泥土的布包,才知道里面是一件适合自己穿的冬装。

  那件冬装和平时林家人穿的粗布麻衣不一样,针脚非常密,也格外厚实。还是按照长宁那边的风格的织的。

  织这种衣服风格的缝纫机林家没有,夜郎西也没有,只有远一点的地方才有。

  林序捏着那件衣服,久久无言哽咽,愧疚从心口蔓延了全身,把他紧紧束缚住,喘不过气来。

  林奶奶下葬后,林序匆匆跟林父林母告了别,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夜郎西。

  他在夜郎街上,一天找活干,一天买醉,醉生梦死地过完了那个冬天。

  于是林序开始讨厌起了冬天。

  如果不是冬天,他的爷爷不会死。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林奶奶也不会死。

  他开始害怕回家,每年只是寄一些书信和不少银钱回去。但长宁到夜郎西路途遥远,书信丢失是常有的事情,林序只能寄很多书信回去,却一次都不敢回家。

  每年的佳节,鸿都门学都会变得空荡荡的。寂寞变得更加寂寞,愧疚也变得更加愧疚。

  林序只能偷偷摸摸到长宁街上,买最劣质的酒,随便寻找一棵树躺上,浑浑噩噩地在别人的坏声笑语中度日。

  时过境迁,他在鸿都门学又度过了两个年头,十年一届的问剑会要举行了。

  对于世间普通人来说,考取功名,衣锦还乡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对于修仙之人来说,问剑会也像是科考一样,取得名次是一件光荣事。

  林序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修炼,他本就天资出众,在这样的修炼下,实力增长迅速。

  他比所有鸿都门学的弟子都要勤劳。

  天道酬勤,慢慢的,林序的剑虽然算不上鸿都门学最好的,但他的剑术在弟子中最好。

  在问剑会举行后,林序通过了一个个的考核,突破重围去到了决赛。又在决赛中获得了第一名。

  在问剑会中,林序伤得很严重,不少的骨头都断裂了。特别是右腿,在长老的治疗后,依旧只能瘸着,长老说得养两三年才能好全。

  林序只养了两天伤,就跟长老们告了假,准备回夜郎西了。

  他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想回家,但愧疚就像是一个永远流不尽的沙漏,一直在他心里流动。

  不过他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拿着问剑会第一名的嘉奖令,瘸着腿去买了不少的东西,坐上船回了乡。

  夜郎盛产酒,虽然林父林母不喜喝酒,但林序还是在夜郎买了两壶酒,就当是随了夜郎的风俗。

  酒馆绝代风华的老板娘是位了不得的人,因为家族的纷争,才选择在夜郎开了家酒馆。这是林序跟着老道长求仙问道后才知道的。

  酒馆老板娘见林序神采奕奕,跟林序打趣了两句,还送了他一些下酒菜。

  林序还给林奶奶买了上好的几件衣裳,就迫不及待地跟着记忆里的路回了乡。

  近乡情更怯,离家里越近,他就越忐忑。

  但越往家里走,林序就越感觉不对劲,明明夜郎天气还算凉爽,而靠近夜郎西的地方却很热。

  林序第一想到的是旱灾,但若是旱灾,不应该只是夜郎西热才对。

  林序瘸着腿,忍着身体上的疼痛往家里飞奔。

  在走进夜郎西后,林序停住了脚步,他不自觉地向后退,又卸下所有的东西,不遗余力地奔跑。

  整个夜郎西都着了火。

  不是普通的大火。

  这种火林序在鸿都门学的典籍里看见过,是民鸟的异火。

  典籍里记载,民火可以烧尽世间万物,焚烧过处,生灵尽灭。

  虽然典籍里的记载多数会夸大其词,但也不失一些真实的成分。

  林序越往家走,所过之处就越来越灼热。恐惧之气和怨气遍布了整个夜郎西,人们的哀嚎声和求救声仿佛响在林序的耳边。

  他运转法术熄灭了火,滚滚黑烟从地上冒出,盘旋而上,和那些怨气融入了空中。

  灭掉民火耗光了林序的所有的灵力和力气,他给夜郎西设了个结界之后就无力地跌倒在家门口。

  林序狼狈趴在家门口,身上的衣物已经被熏黑了,他灰头土脸地无声流泪。

  回了些力气,他又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进了早就已经烧得所剩无几的家。房子只剩下破破烂烂的框架和一些焦炭。

  林序凭着记忆找到了林父林母的屋子,在约莫是床的黑焦炭上,找到了烧成灰的林父林母。

  他朝着父母的骨灰,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头。炭灰和他的鲜血混在一起,黏在他的额头上,又从额间流下。

  他痴痴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嘴唇一直颤抖,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在这烧得不见人形的骨灰前,说什么都太苍白了。

  直到一阵微风吹过,黑烟都朝着一个一个风向走时,林序才反应过来,施法让风停止,然后拿出两个盒子,把林父林母的骨灰装了进去。

  他又在满是废墟的家里翻了翻,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成灰土了无痕迹了。只在灰土里找到了一把镰刀。

  这是他在家时常用的镰刀,许是沾染了些他的灵气,竟然在废墟中留存了下来。

  他把镰刀别在腰上,带上两份骨灰走了出去。

  按照民火燃烧的时间,民鸟应该还没有飞远。林序拿着镰刀就朝着民鸟留下的痕迹奔去。

  林序在夜郎西的山上找到了民鸟。

  那只民鸟躺在地上,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也不躲,只是支着个脑袋看向林序。

  林序心里怒气上涌,拿起镰刀,脚一点,就飞出去好远。

  隔得近了,林序才知道民鸟为什么不飞也不躲了。

  它受伤了,身上的羽毛被浓烟熏得发灰,躺着的地方流了一大滩的血。它虚弱地抬头,眼睛里噙着泪水,用眼神可怜地哀求着林序。

  林序不解它的哀求从何而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该悲痛的人都应该是自己。

  民鸟用翅膀撑起身子,但又无力地跌倒,颤颤巍巍地反复了几遍,它才起身。

  起身后,它竟然是双脚弯曲,后朝林序跪了下去,拙劣地求饶。

  林序气得双臂发抖,夜郎西变成了一片废墟,浓烈的黑烟现在还在滚滚翻腾。人们死去的恐惧都还没有消散,怨气绕了夜郎西一圈又一圈。

  它有什么资格为自己求饶。

  正当林序举起镰刀要结束它的生命时,民鸟长啸了一声,一颗由蓝色火焰包裹着的金丹从它胸口飞出,落到了林序的面前。

  那是民鸟的异火,非民鸟自愿而不可取。

  那金丹绕林序飞了两圈,就进入了林序的小臂上。

  随之民鸟轻轻地动了动翅膀,一只还没睁眼的小民鸟从它怀里掉了出来。

  原来它不是为自己求饶,它是为自己的孩子求饶。

  民火融入身体的过程像是抽筋剥皮般疼痛,林序本就受了重伤,此时再也忍不住地倒在地上抽搐。

  他眼泪早已经流干了,没能再流出一滴眼泪。

  他用双臂不遗余力地捶打着地面,朝着天空大声喊叫。

  每一道从他嗓子里涌出的声音,都带着深深的沙哑和不甘。喊叫声让周围的幸存的草木全部枯萎,那些黑烟和怨气都绕过林序所处的地方。

  至此,夜郎西寸草不生。

  老道士赶来之时,看见的是已经喊叫完,蜷缩着趴在地上的林序。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灰屑和泥土,黑糊糊的一团,看不出来人形。

  老道长走进林序,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林序的头。

  林序没有任何的反应,老道长在心里默默地叹气。他抬头看了看周围,这个离火源最远的山头,草木竟也枯萎了。一只死去的还尚有温度的民鸟倒在面前,一只小民鸟靠在它怀里,扑了扑翅膀。

  老道长摸了摸林序的头,轻声道:“我去看看。”

  这话让林序有了反应,林序动了动,扑到老道长的怀里,指了指那只民鸟,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哭腔道:“师父,师父,杀了它。”

  “杀了它,杀了它,杀了……”

  老道长把林序抱在怀里,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林序声音哽咽,道:“师父,求求你,杀了它……”

  “把它杀死……把它们都杀死。”

  老道长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小序不哭。”

  话音一落,林序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得更加大声了。

  待林序情绪稳定一些了,也没再哭了,老道长把林序背在背上。朝着那只民鸟走去。

  民鸟孕期狂躁,异火失控,烧了夜郎西……但小民鸟才刚出生,若是放任它在这里,不出两天就会死。

  老道长叹了口气,捡起了小民鸟。

  林序拍打着老道长拿起小民鸟的那只手,对老道长的行为表示不满。老道长柔声地安慰着,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那些话进了林序的耳朵都变成了杂音,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大声地斥责老道长什么都不懂,

  老道长只是说别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了。说完用食指朝林序头上一点,林序就再也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老道长他们一齐带回了道观里。

  林序在道观的床上躺了几天几夜,出神地看着屋顶上的房梁。两个洗得发亮的盒子放在他的身边。

  道观里没人敢去打扰林序。

  老道长把小民鸟养在了院子里,人生海海,慈悲为怀。犯下杀孽的人不是它,他也不希望林序犯下杀孽。

  于是他给我小民鸟取了个名字,不怨。

  不怨,不怨。

  不是不怨民鸟,而是不怨自己。

  但林序那时候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话,他负气地离开了道观。

  他先是去了夜郎西,民火所过之处,怨气横生。他把所有的怨气和恐惧都施法封进了镰刀里,焚烧后的黑烟把刀刃染成了灰白色。

  他又把夜郎西能找到的骨灰都用盒子装了起来,埋在地下。然后为他们念诵经文。

  直到夜郎西不再有怨气,他才离开。

  他在夜郎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准备把自己的父母安葬。他在夜郎的小摊上,买了个坟墓的图纸,就自己修建了起来。

  修了个把月,他便去买了三口棺材,一个用来装母亲,一个用来装父亲,剩下的一个则用来装自己。

  把骨灰盒放进棺材里后,棺材板却怎么也合不上。

  但骨灰里没有任何的怨气,林序不知原因为何,只能去求助酒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拿出龟壳卜了卜,道:“你父母的骨灰中没有怨气,但他们的执念还留在世间。”

  林父林母一生任劳任怨,对生活也清心寡欲。执念,林序想了很久却没有头绪。老板娘见林序的样子,道:“人总是看不透局中事,你父母的执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序瞬间醍醐灌顶,但又不知如何做。老板娘见林序不清醒的样子,干脆跟着他去了坟墓的森林里。

  老板娘道:“你父母所执念的,无非是死之前没能见你一面,生前也没多陪伴在你身边。”

  于是她取了两撮骨灰,施法把它们封在了镰刀里,又把镰刀放在林序身上。

  在这之后,林父林母的棺材板才合上。

  告别了老板娘,林序自己也躺进了棺材里,闭上了眼睛。

  坟墓里时间的流淌并不清晰,林序不知道在那里沉睡了多久,才被镰刀唤醒。

  镰刀微微地颤抖,林序安慰拍了拍它,柔声问道:“怎么了?”

  镰刀用刀尖指向了棺材板压下的地方,示意林序出去。

  林序见到坟墓外又是一个冬天时,才意识到时间过去很久了。

  时间减淡了他的伤痛和愧疚,他也冷静了不少。当初负气离开道观,实在是有些不妥。

  他带上镰刀回了道观,老道长站在风雪中迎接他。

  老道长已经很老了,脸上满是皱纹,林序待在道观里一直陪着老道长,直到老道长仙逝。

  老道长临终前,把小民鸟托付给了他。让他去找一个人或者一处道观收留小民鸟。林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只得把不怨带在身边。

  老道长养了不怨那么久,林序虽不喜不怨,也好生养着。

  至此,林序带着镰刀和不怨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他无家可归,老道长死后道观空了,他也无处可去。

  他没有再回鸿都门学,所有的愧疚和后悔都是去鸿都门学后才播了种,生了根。若他没有去鸿都门学,常年不归家,林奶奶就不会固执地赶在那个寒冬给他缝新衣了。

  若不是去了鸿都门学,至少,他可以见到父母死前的最后一面。

  连着长宁,他也没有再踏足。

  后来有一次他路过夜郎集镇的桥下,他偶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花灯时,那个老人家对他说的话。

  “一念之间,天地皆宽,人要学会释怀才行。”

  他在长大后的很多年里,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关于这章的内容,其实是和楔子一起写下的,是整本书最初的构想。但初稿被我弃了,看初稿的时候,觉得还挺新奇,原来最初我是想这样写?!居然剧情上变动不大,林序的人设却有了变化。不过老道长还是一如既往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