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异能>录鬼簿>第四十四章 拜龙王庙

  林父夜里那些几近崩溃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进了林序的耳朵里。

  他躺坐在房间里,颇有些无措。夜郎西对死亡这样的字眼非常忌讳,但再忌讳,死亡也不会真的不存在。

  夜郎西的丧事大多都办得很体面,但林父林母从来不允许林序出席,甚至让林序隔办丧事的人家隔得远远的。

  所以林序对死亡的概念是极其模糊的,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观地见到死亡。哭声是那么地让人心胆俱碎,人也似乎在一瞬间而衰败了,变成了茫茫的白雾,时不时地从白雾里流出一滴滴的眼泪。

  林序睡不着了,对死亡的畏惧和无知让他双手有些发抖。他很轻地戳了戳身边的四脚蛇,是那种羽毛般轻盈的力道。

  但四脚蛇却醒了,竖着的双眸与林序相视。

  林序有些不自在地扣着自己的手道:“我不是故意把你弄醒的。”

  四脚蛇用尾巴圈上林序的手指,爪子安慰地在他手上拍了拍。似潭水般幽深的眼睛似乎在询问:“你在害怕?”

  林序攥紧了衣服的一角,犹豫很久才开口道:“虽然听上去很没有出息,但我是有些怕。”

  即使林序对夜郎西的发生的种种事情,并没有一个清楚的了解,但大人们的焦虑无形之中给了他压力。他也知道发生了很不好、很严重的事情,但对于这些问题,他只是无能无力。

  哪怕是安慰的话他也无从开口,只能看着大人们忙得团团转。

  “你说,真的是命吗?”

  这场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灾荒,是老天降下的惩罚吗?

  但夜郎西有什么可罚的呢?这里民风淳朴,其乐融融,没有人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家只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

  四脚蛇没有说话。世事本就无常,许多事都是突然发生的,灾难在来临之前往往也没有什么前兆。

  只是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于折磨人。

  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不仅仅是天气带来的不适,更多的是日益减少的粮仓。

  林序每天都少吃两口饭,把那多出来的两口饭喂给他的四脚蛇。

  但这样也并不是长久之计。

  夜郎西有人把自家养的狗给杀了,那只狗已经很老了,瘦得骨头清晰可见。它似乎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没有犬吠,只是跪在家门前,流着泪。

  林序恰好隔着窗户见到了那只下跪的狗,它的身影是那么消瘦和无力。在烈日下瑟瑟发抖,最终刀落颈侧的时候,发出了最后的唔咽声。

  林序抱着自己的四脚蛇,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眼下乌青,但眼神却格外坚毅。

  他花了一晚上做了个决定,他要去距离这里最近的龙王庙,去求神去拜佛。他曾经听老人说过,求神拜佛,心诚则灵。

  他相信自己一定是诚心的。

  于是他拿上半个干饼就上路了。

  夜郎西的路非常崎岖,到处是不平的田坎和满是石泥的狭窄小道。他出门时,林母问他要去哪里?他只说自己出去走一走。

  林序去过一次龙王庙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也许是林母,也许是林父背着他,来到这里求过平安。那块红色的平安符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挂在他的房间里,直到那块布已经发霉了才丢掉。

  他按着自己的记忆,固执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烈日当空,他捡了根树枝支着自己。四脚蛇则趴在他的肩膀上,身体紧贴着林序,试图给他带去一点冰凉。

  它对于林序要自己一个人去龙王庙的这个决定,感到疑惑不解。

  但林序的解释是,大人现在很忙,没时间去求神拜佛。夜郎西有一个说法是,小孩子的心意是最诚挚的,所以他去龙王庙的话,一定可以求到平安符。

  而且他一个人去才能体现出他的诚心。

  对于林序的固执想法,四脚蛇也只是无奈地陪同。它很想告诉林序,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神明。即使有神明,神明每天都要听那么多的祈祷,又怎会注意到夜郎西这个小地方呢。

  但它只是沉默,它从来夜郎西开始,都是沉默的,也只能沉默。

  它是它,夜郎西是夜郎西,就算它在这里待得再久,它也不属于夜郎西。但林序是属于夜郎西的,即使他从今往后都离开这里,他也是属于夜郎西的。

  况且,按照现在的情况,夜郎西很快就容不下它了。

  它很快要走了,即使没有这场降临在夜郎西的干旱。

  但它想,它离开后,很快就会回来。

  林序艰难地走在满是杂草的路上,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脸颊被晒得发红,脖颈处顶着阳光的地方,晒掉的一层皮挂在那里。看上去可怖又心酸。

  记忆里龙王庙的路线已经模糊了,林序走得有些漫无边际。

  在走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找不到的时候,一座枯败的庙出现他面前。

  和记忆里的龙王庙很不一样,记忆里的龙王庙香火虽算不上旺盛,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个恢弘的地方。门前的树上挂满了红布条,上面写满了祈愿。

  但现在,在一棵棵树中间,林序压根看不见任何的红色,也见不到任何的香火气息。

  那庙久无人住,房脊早就已经腐烂了,瓦片也在风吹日晒中变得七零八落。阳光并没有让破庙变得有生气,反而更显出荒凉来。

  林序支着树枝,站在庙前久久没有动作。

  他已经很累了。

  本来他在心里想好了措辞,遇到庙里的人询问起来,他应该如何说才能把自己的夙愿表达清楚。

  但现在那些在心里排练了许多遍的话都不需要了。

  站了许久后,林序把那根树枝放在石头上,然后隔着草木,对着那座荒芜的庙跪了下来。

  在地上叩首后,林序站了起来,紧接着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再次跪了下去。

  他一步一步地跪到了那座庙里。

  里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进去滚滚的灰尘飞来,林序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他从地上捡起了三根很小的木根,把它们当作香,插在了那个破得满是洞的盆里。

  然后退到了案桌前,把四脚蛇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块上后。

  林序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下了。

  他跪下的地方被他的汗水浸湿了一大块,在阳光的反射下,格外醒目。

  他颤颤巍巍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一缕光透过破洞的屋顶照在林序坚定的身上,把他瘦弱的身影照得发亮。

  祈愿的话说出来就不灵了,于是四脚蛇做了件卑鄙的事情。

  它施法窃听了林序的心声。

  于是它听见了:

  “愿世间没有灾祸,所有人都能平安健康,但这样的想法似乎太贪心了。如果祈愿真的能实现的话,那我希望夜郎西不要再干旱了。”

  “除此之外,我其实还有一个祈愿。”

  “我希望我的四脚蛇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希望它,不要走……”

  听此,四脚蛇出神地看着林序。它没想到,林序的祈愿会与他有关,辛辛苦苦走那么久的路,所求的东西竟然是这些。

  林序眼神带着恳求,佝偻着身子在庙里一遍遍地叩首,头撞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庙里回荡着。

  阳光一点点偏移,林序的头抵在地上,整个人几乎都趴在地面,大口地呼吸着。他实在是在太累了,走了那么长的路,连续的叩首,让他两眼发黑,身体发软。

  他跌坐在地上,灰尘染脏了他的衣襟,那被汗气浸润的土地像是一座小小的岛把他包裹在中间。

  他坐在地上休息了好一会,才重新爬起来,想到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那半块干饼。撕了一小块给四脚蛇后,把那剩下的干饼放在已经腐烂的案桌上。

  四脚蛇走近他,听见他肚子在咕咕叫着,用尾巴卷住他的手,把那半块饼拿了回来。然后把林序给自己的那块小的,放在了案桌上。

  林序的手上全是泥灰,四脚蛇把他带到庙外,用尾巴举着饼喂他。

  林序确实饿了,张开嘴巴咬了几口,吃得急了,时不时地就咬到四脚蛇的尾巴,在它尾巴的鳞片上留下了几个牙印。

  看着那几个牙印,林序新奇又担心地摸了摸,道:“怎么咬一下就留印子了,我记得你的鳞片没有软,你不会生病了吧?”

  四脚蛇把一爪子拍在林序的脸上,留下一个浅粉色的印子。

  林序揉了揉脸,无奈道:“好吧,肯定没病。”

  吃完饼,林序把四脚蛇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他的脖子处的皮肤早就已经红了,沁出一滴滴的血。他随意的擦了擦,捡起一根笔直的的树枝,往回走了。

  路上还印着他来时的脚步,被他踩过的地方草地颜色稍微深一些。他又在上面踩,那草就变得更加焉巴了。

  回去的路走得比来时要快,林序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了家。

  那天晚上林序躺在床上,被身体上的疼痛折磨得睡不着。四脚蛇便用自己的舌尖在他起皮的地方舔舐着,冰凉的触感让林序好受很多,在深夜里才悠悠睡过去。

  但四脚蛇没睡着。

  它爬到屋顶上,用自己的身体不停地拍打瓦片,企图用疼痛来让自己的心神冷静下来。

  距离它来夜郎西已经不少时日了,异瞳的力量一直在失控的边缘。若它再不回凶犁,异瞳的力量迟早会爆发。

  况且夜郎西现在还在干旱,林家人都快吃不饱了,养着它就是负担。

  异瞳的力量在体内躁动,它难受的蜷缩起来,在月夜里瑟瑟发抖。一阵阵的痛让它险些失去知觉,最后在意识溃散前,它艰难地爬到了林序屋里。

  若醒来时没有看见它,林序肯定会着急的。

  四脚蛇再次醒来时,是在林序的背上。它有些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背。

  林序感觉到它醒了,解释道:“我们去找点吃的。”

  山上的野菜早就被挖空了,剩下的也只是一些不能吃的野草,这附近的山头被人们踏了一遍又一遍。

  林序用树枝挖开一层层的泥土,只为了两个拇指大小的果子。也会挤进灌木丛中,只为了两朵带甜的花蕊。

  花费大把的力气只为了那么一点不起眼的东西。

  林序心里也知道,现在粮食珍贵,他可以把自己少吃的两口喂给四脚蛇,但家里不会给它其他任何多的。村里许多养狗的人都把狗杀了,林家还容忍着林序养着这条四脚蛇,已经是天大的不易了。

  但他的四脚蛇今天早上喊了好几声都没醒,再不给它多吃点东西,恐怕会饿死。

  他愿意自己辛苦一些。

  在奔波一天后,四脚蛇没那么无精打采了,看上去精神了一些。林序把它抱在怀里,用脸颊蹭着它的鳞片。

  回家后,林家人依旧还没有回来,林序升火煮起了饭。

  林序一边生火,一边摸着盘在他肩膀上的四脚蛇。

  但事实证明一心最好不要二用。林序起身时,一个不稳。四脚蛇掉进火坑了,火坑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

  林序急得跳起来,连忙从地上拿了根树枝把四脚蛇从火坑里挑了出来。

  四脚蛇脱离火海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尾巴呼在林序的脸上,扇着一下子它还没解气,用爪子揪起林序的衣领,一口咬在林序的脖子上,留下四个沁血的红点。

  林序被咬得眼眶泛红,闪烁着点点的泪光。他把四脚蛇捧在手心里,心疼地问道:“你没事吧?”

  四脚蛇白了他一眼,它身上沾着草木灰,鳞片都暗淡无光了。倒是眼睛里的火光,比那火坑还要亮。

  林序掀起自己的衣袍,坐在木凳上小心翼翼地擦着四脚蛇的鳞片,有几块鳞片已经烧焦了,在它身上缩成难看一团。

  擦着擦着,林序嗅了嗅鼻子,感叹道:“你身上好香。”

  烤肉香……

  四脚蛇忍无可忍,又用尾巴朝着林序鼻子上呼了过去。林序当即啊了一声,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揉了揉。

  林序眼睛鼻子都红了,四脚蛇才满意地躺在林序身上,任凭他掸干净自己身上的灰。

  晚上睡在床上,林序抱着四脚蛇,嘴里还在悄悄念着,真的好香,鼻子往四脚蛇身上嗅半天。

  他以为自己的话很小声,四脚蛇听不见。但四脚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把白眼翻上天了,还趁着林序睡着后,在他手上也咬了几个印子泄愤。

  在传闻村里已经是第五家把养的狗杀了后,林父第一次试探性地说道:“四脚蛇是属于森林的,人养不熟的。”

  这话说得隐晦,虽然和事实完全不一样。要说要不熟,四脚蛇也不会天天和林序待在一起,它甚至能和林序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从来没咬伤过林序。虽然它对林序的话从来都爱答不理,但明眼人也能看出,它很听林序的话。

  村里很多小孩子都羡慕林序,说他养的四脚蛇很聪明,比狗更有灵性,听得懂很多话。

  林序听林父说这样的话也不意外,总归是要有这一天的。

  林序回道:“它吃得不多的。”

  至少比起狗那些吃得要少,但日积月累,也需要不少的粮食。

  林父见林序这样,也于心不忍,林家人是最知道林序有多喜欢那条四脚蛇的。

  但每次看见粮仓所剩无几的粮食,他就提心吊胆。

  也是林母今日突然说起,林序好像很久很长高了。明明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这半年来却没有长高多少。他才后知后觉林序一天吃得太少了,长身体的人吃得少了,怎么会长得高?

  而林序吃得少的根源,就是那条四脚蛇。他把自己的那份为数不多的饭,分了出去。

  林父说道:“你把它放回森林里,它依旧可以活。森林里很多人不能吃的东西,但是四脚蛇可以吃,它本就是属于森林的。”

  林序固执地争道:“它不属于森林,它是我的。”

  林父险些要发火,林母把他劝了下来,她安慰道:“一家人不要吵架,小序喜欢就留下,以后的日子以后再想办法。”

  但若是真有什么所谓的办法,林父也不会选择说这样的话。

  林序虽然固执,但他的固执是有限的。桌上的饭一日比一日少,后面就只是混着菜叶子的稀饭。

  他难得地没带上四脚蛇,而是一个人走去了那条捡到四脚蛇的河边。

  在捡到四脚蛇之前,这条河和世界上万千的河流都是一样的。

  但在这里遇到四脚蛇后,这条河流就从世界上万千的河流分开来了,变成了最独一无二的河流。

  这条河流在干旱下,已经几近枯竭了。林序无聊地丢着小石子,砸得石块咚咚响。

  砸小石子砸累了,他就躺在那棵四脚蛇常常吊下来吓他的树下。

  他说不上来,自己当初为什么就非要养这条四脚蛇。也许是因为它足够特别,养它足够在小伙伴那里炫耀好几遍。

  也许就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原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林序抬头望去,是他的四脚蛇。

  林序伸手,四脚蛇顺着的他手爬到他的怀里。

  林序抚摸着它的鳞片,轻轻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回应他的是,四脚蛇用尾巴拍了拍他的手心。林序摸了摸它的鳞片,之前在火坑了烧焦的鳞片已经长出新的了,小小的一片看上去格外明显,像是长出来的新芽一样。

  林序无聊地拨弄着它那几片新鳞片。

  四脚蛇爬到林序的肩头,翻着肚皮躺着,忽的出声问道:“你喜欢这里?”

  林序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即惊喜地尖叫了一声。又补充道:“我很喜欢这里,就算这条河现在已经枯了,我也觉得它很好看。”

  “你记得吗?我就是在这里捡到你的。”

  林序指了指一块石头,接着道:“就是那块石头,当时你躺在上面,我当时还以为你会咬我。”

  “但看清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带你回家了。这种感觉很奇怪,用话本子里面的话来说,应该叫,一见钟情?”

  四脚蛇无语地甩了甩尾巴,道:“一见钟情不是这样用的。”

  林序拍了拍它的小脑袋,道:“好吧,你可以假装它是这样用的。”

  林序把它举到自己的面前,悠悠道:“你之前都不说话,问你什么你也不告诉我,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么多?”

  其实根本不多,也就两句话。四脚蛇现在还没化形,说话对它来说还很困难。

  林序问道:“其实你来自很远的地方,对不对?”

  “你说话的习惯一点也不像夜郎这边的,夜郎这边说话总是把调子压根很低很轻。虽然我也没去过夜郎以外的地方,但总是会有外地的人来这边,他们说话的调子就很不一样。”

  “很远的地方,是多远呢?”

  很远很远,四脚蛇在心里把远这个字默念了好几遍。

  林序把它抱在怀里,轻轻道:“我们回去吧。”

  四脚蛇道:“我还不想回去。”

  闻言林序把它放在衣袍上,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林序。

  “你是想说什么话吗?”

  四脚蛇摇摇头,在分别来临之前,说什么话都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更何况,两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会。

  作者有话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