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都市异能>录鬼簿>第三十四章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这样的情况和幻境有关,既然是幻境,有多么虚幻的事物存在都不稀奇了。而这样虚幻的、看上去不太合常理的地方,恰恰与幻境主人内心深处渴望有关系。

  林序和聂子枝假扮远方的亲戚去拜访那户人家,却被附近的邻居告知那户人家去山上的道观了。

  夜郎的道观只有一处。

  这倒是极为巧合的事情了,林序本来就想去道观上看一看,而那冰棺少年恰好也在道观。

  幻境里的幻境和林序记忆里的夜郎颇有些不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夜郎是什么时候的夜郎。那海底的墓穴里,也看不出年岁。

  林序在上山时想过很多种的可能,看见熟悉的道观伫立在自己的面前时,他心里忍不住地感概。

  道观看上去有些简陋,但瓦砖和青石板路都非常新,看不出被岁月冲洗的痕迹。

  林序第一次来这个道观时,屋上的瓦已经有些发黑了,已经有些老旧了。现在这个道观比他第一次见到时还要新。

  竟然是他从没见过的,道观最初建成时的模样。

  门前有一位穿着道袍的道士,拿着扫帚清扫着梧桐叶,嘴里念叨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林序身子一下子就顿住了,老道长就总是爱说这句话,在每个进入秋天的时节,在道观里第一片枯叶落地时。

  他曾经还跟老道长说,为什么总是念叨这一句,没有一点新颖的说辞。

  老道长说他没念过太多书,这是他为数不多记得的诗句,所以每到秋天,都要拿出来反复念几遍。

  道士还没有变成老道长,也还没有当上这个道观的观主。甚至只是在道观里扫着叶子。虽然眼前的道士和老道长年纪差得很多,但林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老道长。

  太熟悉了,真的太熟悉了。

  林序走上前,那道士拿着手里的扫帚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林序行了礼,道了一声“道长好”。

  老道长现在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有人尊称他一声道长,他便眼睛都笑弯了。但还要装作一副淡定的样子,低下头继续扫他的叶子,但扫帚下的叶子越扫越乱。

  这样的老道长是林序从来没见过的。在他认识老道长的时候,老道长已经成长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了,见到的人都要尊称他为一声道长了。他也习惯于受人尊敬了,不会因为别人一声道长好而笑不止了。

  老道长笑了,林序心里却满是酸涩。

  他对着老道长又行了一礼,道:“师父好。”

  老道长错愕地抬头,上下打量着林序和他身旁的聂子枝,在心里思量着这两人的身份和来意。

  他轻咳了一声,疑道:“我从来没有收过徒弟。”然后眼睛盯着林序,四目对视。即使知道这只是幻境,老道长早就已经仙鹤了,林序还是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尚年轻的老道长。

  许是林序的目光太过于沉重,老道长问道:“公子可否是认错人了?”

  林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跟老道长道了歉。老道长摆摆手,继续扫他的叶子。

  走过老道长后,林序才道:“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他又继续道:“幻境的这里是夜郎,我没想到会来这个地方。我曾经很长一段时候都待在这里,刚刚那个年轻的道士,是我的师父。我从没见过这样年轻的他,从我记事后见到他的时候,我师父已经很老了,脸上长满了皱纹。”

  聂子枝深深地看向他,说出让林序意想不到的话。

  “我见过他。”

  林序抬起头来,有些不可思议,问道:“什么时候。”

  聂子枝道:“很早以前我来过夜郎。”

  林序停了下来,聂子枝也随着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聂子枝知道很多关于林序的事情,这是林序已经知晓的事情。无论是自己吃饭的习惯,还是他作为玄览时在鸿都门学发生的事情,抑或是现在,他说他知道自己的师父,他来过夜郎。

  甚至是,在林序在海底隧道时,准备第二次用异火,聂子枝却先出了手。

  就像是,聂子枝什么都知道,但他从来都不会主动提起。

  林序问道:“你还去过哪里?”

  聂子枝移开与林序对视的目光,道:“很多地方。”

  林序正了正自己的神色,问道:“我曾经在一个地方卖过酒,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

  “我曾经在一个地方当渔夫,你去过那片湖吗?”

  “去过。”

  “这座道馆,你也来过吗?”

  “嗯。”

  “我的家在夜郎往西的地方,你也去过吗?”

  “嗯。”

  林序捏紧了拳头,喉咙沙哑道:“这一点也不公平。”

  “真的,这一点也不公平。”

  他指了指聂子枝,又指了指自己。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聂子枝往前走了一步,林序还陷在自己有些不甘的情绪,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聂子枝伸出手抱住了林序,道:“不是的,你什么都知道。”

  梧桐叶落下的速度在林序眼里被无限的拉慢,他屏住了自己呼吸。心里的那点不甘烟消云散了。他愣了好几秒,这几秒短暂又漫长。

  短暂到只够几片梧桐叶从树上落下来。

  漫长到他可以在脑子里把他和聂子枝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回想一遍。

  直到眼前又是一片梧桐叶落下,林序才推开了聂子枝。他耳朵已经全红了,比那落下的梧桐叶还要红上一分。

  他大脑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直接快步往前走了,他走得漫无章法也没无目的,像是落荒而逃。

  直到走出去很远了,林序才意识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那心跳声震耳欲聋,呼吸也急促得像是从悬崖边一泻而下的瀑布,水流落地后激起了数不清的水花。

  他决定花几秒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和呼吸,在心里告诉自己淡定。

  等他摆出一副淡然的姿态回头时,聂子枝还在梧桐树下等他。聂子枝抿着嘴,看不出他的情绪。

  林序往回走,站在他的面前,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道:“怎么还不走?”

  这声音情绪很平常,听上去冷静极了。

  聂子枝看上去还是那副带笑的模样,那一金一红的眼眸逐渐变得炽热,眼底也如明镜般透亮。泰然自若地仿佛方才主动拥抱的人不是他一样。

  在这样的对比下,林序那点淡定便有些站不住脚了。他有些烦闷地踩在一片干焦了的梧桐叶上,清脆的碎裂声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林序那双清冷的丹凤眼里像是包裹了夕阳的晚霞,有些微微发红,他小声道:“你总是这样。”

  总是把话说得不明不白,总隔着一层雾气般朦胧。

  聂子枝轻轻拉起林序的一只手,覆在他左胸膛的位置。猛烈跳动着的心脏如擂鼓般急促。

  他的手心粗糙滚烫,磨得林序的手腕也热了起来。

  林序低垂着头,不太敢和聂子枝对视。许久后,他把手抽了回来,催促道:“走了。”

  说完他也不等聂子枝,往道观里走去了。这次聂子枝没留在原地了,而是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往前走。

  道观非常安静,除了道士以外竟也没有别的人。

  只有在道观的大堂里,有一个香客跪在地上,朝着神像的位置拜了又拜。他拜了很多次,周围的道士也没有拦着他的,只是沉静地等待着。

  香客的衣服是寻常的粗布麻衣,身形非常瘦弱,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

  林序和聂子枝站在门外,看着他双手合十后又虔诚地放在额前叩首。直到案桌前的香都已经燃尽了,他才站起来。

  旁边的道长递给他一个符,他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香客转身走了出来,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不似在冰棺里那般苍白,而是有着血色。只是他眉目低垂,看上去不太开心。

  林序装作偶遇般问道:“请问阁下求的是什么符?”

  那人回道:“求的是平安符,给家里人求平安。”

  林序又问道:“是给家里的长辈求平安吗?”

  那人摇摇头,道:“是给我的妹妹求平安。”

  林序惋惜道:“可惜了,妹妹是生病了吗?”

  那人道:“不是的,小妹生下来身子就不太好,最近入秋天气转了凉,感了风寒。”

  林序安慰道:“有阁下这般的诚意,想来小妹应该很快就好起来了。”

  那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那就借公子吉言了,在下先告辞给小妹抓药去了。”

  那人走后,林序二人也进了大堂。

  大堂里的道士在那位少年走后,也都走了。林序看了看这大堂,和他曾经在这里时的样子差不多。那案桌上桐油的崭新透亮,还没有被香火熏得发黑。

  林序还记得以前自己每天都跪坐这里诵经文。

  只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白云苍狗,在老道长仙鹤后,他便再没来过这个大堂,想来应该早就结满蜘蛛网了。

  他仔细地看着大堂的每一个角落,把这里的景象刻进心里。聂子枝则安静地用余光看着林序。

  林序又在道观里到处走了走,许是怕聂子枝跟着无聊,讲了好些他在道观里发生的事情。

  他说刚来道观学习术法的时候,对这里的什么事物都感到新奇,经文没念几本,倒是把山里的每个角落都走遍了。

  他那时候还正是贪玩的年纪,每天起早贪黑的没干几件正事,老道长也从来不束缚他,只是经常跟他说一些道理。

  聂子枝认真地听着,心情伴随着林序的讲述变化。时而眉梢含笑,时而略显无奈,时而轻轻蹙眉。又听不真切的地方,真挚地让林序跟他解释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