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浅笑安然,他旧忆复时,若非师尊紫胤真人出语破障,几乎堕仙成魔时,便已心有所觉。
陵越为人向来果毅坚决,他既欠下陵端,那便偿还就是,天墉城他已守护过一世,那么这次,换守护陵端生世又有何妨?
神使也罢,护法也好,左右不过虚名,有何要紧?陵越只需要知晓自己所护者乃陵端,那便是了。
人言紫胤真人会挑徒弟,那是半分不假,陵越破障明心不过须臾,便已心境又升,若非法力修为尚不能达,举霞飞升亦在眼前。
陵越任是何生也未曾在意过是否成仙,他一生所执也不过是与紫胤真人的师徒父子情义,与百里屠苏及陵端的兄弟之情。
成仙?重要么?
陵越心境平和,自然往昔郁气尽散,人也轻松不少,不似过往那般冷肃,不拘言笑,眉目舒展,温柔得象一池春水碧波。
陵端看得陵越心境有所提升,心中到觉有些难分是欢喜多些,还是无奈多点。
只要一想到自家师兄沦为自己的神使,非被自家师尊与执剑长老拎着剑追砍,就是不怕,也是头大。
陵端生性最是怕麻烦,可偏生又避之不得,他深感天道这是看他往日尽折腾旁人头大了,故此也让他试试这头大的滋味儿。
陵端如何头大且不言,此方之民却已不是头大,而是要了命。
此方向来山灵水秀,故生存甚易,但此方之民以生子为荣,生女为耻,以为女儿不能为家族做出贡献,故有溺婴之举。
虽亦有心性良善,不愿与之为伍者,也不过仅能独善其身罢了。
有此俗,能数百载不曾出事,全赖这山势水脉乃是上佳,有水龙之脉相护。
然,天地浩大,天道有悯,也架不住庸愚之辈作死。
水龙之脉亦更非万灵,故,被压数百载的女婴童怨化做戾怨之气,终向这方之众讨还因果。
陵端情冷刁毒,这方之众不得他意,又甚惹他烦,还敢肖想他的居处宫殿,不收拾收拾,又怎甘心?
他取出的法阵,单独一套便可令心有所碍者恶梦连连,而组合在一起,却是能让人沉沦梦境,日日得见亡者。
若恶多孽重者,更能借其人之业沟通阴阳,让亡者以故去时的形貌出现在生者之畔,日日提醒他们做过的孽。
仅此到也罢了,但陵端之阵又岂会这般轻松放过?
沟通阴阳,不光是让亡者行于天光之下,也能让亡者一点点依生灵所做之业,吞噬生者之灵。
被吞噬了魂魄的人,若要前往轮回,那是,妄想。
修仙之人少有杀生,却并非不会杀生,特别是陵端,他原就是择道逍遥,性素霸道,惹了他,就没有轻松放过之理。
哀鸿遍野?那是轻的!
“好可怕呀!天啦,师兄收拾人的手段又上层楼,好在,不是施在我们身上。”
陵清拼命搓着双臂上不断冒出的鸡皮,心中恶寒,他虽知陵端设的阵法狠辣刁毒,却不知会狠到这般地步。
听着那声声不绝的哭泣哀求,看着在宫殿之外跪求者被一口口吞吃灵魂,却偏外表完好,那被噬魂之痛,连陵清等仅看也心中生惧。
百里屠苏与欧阳少恭也同意的大点其头 ,他们光看着就鸡皮一地,再闻哀声,心中就更毛毛的。
“不过是小小惩戒,若非他们自家做孽,你师兄我就是再布下百八十个法阵,也奈何不得这些凡人。
须知,这些凡人虽无法力道术,亦不过享百年寿数,然,凡人天生便享气运,若逢劫,也自有吾辈仙家为其顶灾解厄。
你师兄我就是再凶,再恶,无缘无故,也不能对凡人出手。”
陵端悠闲的嗑着陵越给他剥取的松子仁,被陵越侍候着,也甚是习惯,反正事已至此,要被师尊与执剑长老联手砍杀,也是后事。
百里屠苏小心的挪着步子,他对陵端之惧,如惧虎狼,连严厉端方的师兄陵越也被陵端哄去,他可不敢去触霉头。
没见么?殿外可是满坑遍谷打滚哀嚎的。
业火还是燃烧起来了,却不是陵端所降,红莲业火可焚尽罪孽,却终留有余地,予无过无辜之人无涉。
而如今燃烧的,却是来自鬼域的怨憎之火,纵是无辜,有血脉相牵者,亦在其中。
地脉有灵,天道有情,然,因果相牵,也护不住当劫之人。
凡人虽不似仙神得享寿长,却生带气运,除非其乃谪仙,属入凡身负恶业者,寻常凡人只要自家不做死,俗世繁华足够享用。
然,纵受天眷,身带气运,也敌不住自家为恶自损气运,没见仙神亦承恶业,又何独凡人?
业火一起,应和着法阵,牵引着天机,无数村人尽皆身化劫灰,随风散去,除了地上那焚过的焦痕,再无什么余下。
陵端广袖轻扬,无数阵盘飞起缩小化为光点被笼入袖中不见,清墨凉淡的眸子明若青宇寒星,流转柔淡却璀璨光华,比当空皓月更夺目:
“回去,此方之事已由天道降罚,非我辈所能为,走!”
“走”字方才出唇,人已回身无踪,这般法术让自负乃上古仙灵,见识广博的欧阳少恭也是又惊又羡,骑在小白鼠身上长叹:
“我的百万功德,就这么,泡汤了!更怄的是,你们家二师兄吃什么长大的?
这么点儿年岁,他都能有把天帝踹下座的能为,敢是嫌我辈太努力了,特意生来打击人的么?气死我了!”
“你如果想当一辈子小人儿,就接着气吧!”
百里屠苏一茶壶将欧阳少恭及小鼠扣住收起,往包袱里一塞,陵清与一众师弟同时施法,宫殿化为飞舟升起。
凌空而起的天墉城弟子们,在半空之中方见,那业火吞吐着黑色火舌,将一个个身带业力者吞噬。
而随着那些身负恶业的人消失,原本的焦土中迅速有青草绿芽探头而出,山水之势间的黑雪雾气也尽无踪。
一些未沾恶业却无辜被累的病者也相继起身痊愈,天道之威,其势尽显。
陵越在陵端化光而离后,也紧随而去,却不想陵端居然在琴川驻足等他。
那双看似情多却又情薄的眸子中,似有戏谑,为的,便是那踩着块搓衣板,正横冲直撞而来的,方兰生。
方兰生虽与陵端前尘结怨,但陵端落魄之时,却也曾出手给过陵端一屋遮头一饭果腹,更曾药食不绝为陵端养过伤病。
纵有小恶,言词有失,有所为难,到底于陵端有过恩义,才会终得陵端之庇。
而今重头,陵越看着活蹦乱跳耍宝逗趣,一意向往修仙,却肆意潇洒的方兰生,忽觉已记不得那后来沉稳内敛,不拘言笑弟弟的模样。
淡淡泪影模糊了陵越双眸,有些贪婪的努力睁大双眼,只为多看一眼兰生那天真而欢快的样子。
前尘陵越叹过“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可是,时至今日,陵越反想问一句:
‘天意何为?’
是否,陵端往来于这天地,改写这红尘悲苦,亦是天意?成全?
方兰生那半吊子也算不得的法术终于失灵,这次没有百里屠苏的那招“足下抽板”,他结结实实撞上别人家的院墙,成功嵌进墙中,做了个活的“挂画”。
方如沁面黑如墨赶来为其善后时,银子与好话赔了一箩筐,才平了被撞倒货物,坏了生意者的气怨,拎着把张小脸儿撞花的方兰生回家。
陵越就这般在一旁呆呆看着,全然无意结识方兰生,他已登仙途,而兰生与方如沁所言那般“并无仙缘”,仙凡有别,终成陌路。
只要知晓兰生安好,昔日走失幼弟无恙,陵越便已心满意足。苦苦纠缠过往,只是徒生烦恼。
何况,若是相认,终有一日,白发苍颜的方兰生,看着容颜未改的自己,怕也会心有所怨,难以安然轮回。
如此,到不如,从来不曾相识相认。
不过,心中终究是放不下,犹疑半晌,陵越终是回目陵端,那原氤氲水雾的乌眸早已清明,亮若如洗星辰,语声温软而轻缓:
“端儿,且陪师兄琴川小住,如何?”
“放不下便放不下,堂堂天墉城大师兄,未来的掌教陵越真人,亦会如此的矫情。
小住?我看是一心相护,想着真看那小子无恙才罢。”
陵端刺起人来,也是剥皮剜心不留情面,若非见得陵越在他几句言语之下竟苍白了面容,终有不忍,也不会住口。
陵越此世到是少有领教陵端的刻毒言语,心下暗嘲自己果是让师尊与师弟养得娇了,不过些许冷语也受不得。
遥思那古道相逢,铁柱观中,还有琴川逢魔之时,陵端那恣意妄为毒舌利口的挤兑,才叫剥皮打脸,如今不过是小小相讥,已然是轻的。
这般思虑,陵越又转过颜色来,低眉浅笑,眉目温软若一江春水,带着安然宜人的恬淡,淡若碧空白云,清雅动人。
陵端广袖轻挥,携了陵越往城外去,在处荒园一挥手间,一座小院已出现此处,为求方便与舒适,陵端生是拿这些物事炼做了法宝。
小院门户自开,有傀儡下仆迎候陵越与陵端,奉茶打扇,极尽殷勤之能事,比之凡人侍者也不差半分。
天墉城弟子下山之后,一应用度尽皆自理,象陵端这样贪图享受,不是不行,只是心境未达者难免会因此贪恋,误了自家修行。
然,若似陵端与陵越这般心境通达者,却无修行无碍,反因顺心境而为更添领悟,于己有利。
这也是偶有修仙之人,明明乃大德高士,可高登九天俯视凡人,却偏入红尘打滚,为乞,为帝,与凡人争一时短长。
更有贪酒好食,图财逸乐之辈,终日荒唐,全无半分仙者风华。
甚至有狂放斗狠,嗜杀好斗者,或斗勇沙场,或为卑微一刽子手,看血染黄沙,红艳午门,也是寻常。
陵端不过略喜享受,实在比之他者,实在不算什么。
陵越低头轻抿杯中灵茶,白皙的面上,因茶水微烫的氤氲水雾而泛上一缕轻红。
莹白耳垂被树叶间跳跃的阳光映照,显得红艳透明,那双因他曾逢劫难,被陵端以庇佑之言硬扎的耳洞,极是分明。
那原是陵端以幼小身躯所能凝的全部灵力所扎,是小小陵端对师兄和哥哥全部祝福所凝的封印,纵是已去经年,却从不曾有变。
而陵端此刻却看着陵越双耳,神色古怪,忽地似笑非笑开口:
“以师兄品貌,若着女裳,当比那方兰生,更胜一筹。”
陵越微愕,陵端虽舌不饶人,却不会轻辱同门,这般言语,却是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