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夏五]茧之中>第70章 六十六

  人迹罕至的密林之中,咒灵操使熟练地跨过沿途的树根,此刻本该是天光明亮的时辰,但深冬的天空总是阴云重重,金乌的残羽艰难地从云层后挣扎出来,光明称不上,最多也只能叫人间不至于在白日依靠灯火罢了。无数空荡枝条曲折地指向天空,在苍白的低云上划出无数晦暗的线条,让本就因为入冬而生机黯淡的山林更显阴森。

  许多不得不依靠山林过活的民众,因而总爱说冬日的群山不祥,人不可久留。

  但,要说诡魅可怖,恐怕再没有比凡人不可视的诅咒更为扭曲的东西,对见惯了咒灵的夏油杰来说,区区冬日山林的晦暗就和脚下踏过的野兽腐骨一样丝毫不值得在意。

  咒力盘旋的气息越发浓厚,在数个空无一物的地方,隐隐能够感受到时现时消的异物,但定晴去看,却不过是股小小的怪异气流,大概是时空虫仍在运转的世界中穿梭,尚未停下身躯,定下虫蜕落点的缘故。

  但现身的时日,就在这几天了,最远也不至于超过一个月。

  刺骨的寒风吹起诅咒师漆黑的衣袍,天际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冻住的地面很快堆积起浅浅的一层雪色。

  虽然是相似的色调,但冬雪很难让夏油杰觉得和五条悟相近,让他能联想到六眼咒术师的色彩,永远是夏日午后,高高堆积到几乎占据半边天空的庞大云层,和高远空旷到仿佛能带走灵魂的清澈天空,最差也得是春末夏初的槐花,雪白柔软,带着淡淡的芬芳气息,只有足够细心的料理,才能做出味道清爽的小菜跟点心。

  古老的冬日实在是过于寂寥的季节,诅咒师想,世界仿佛只余下黑白两色,花朵瑟缩在厚厚的雪层之下,凄厉的长风只顾着掠夺暖意与活气。

  一点也不合适分别。

  可能是生活得足够长久,又留下了诸多值得回忆的言语和经历,夏油杰对这个时代罕见地生出了些许眷恋之情,但他们终究是要离开的。

  因为时间的彼端,还有人在等待着他那尚未传达的回应。

  诅咒师带着肩头的薄雪回到宅邸的时候,五条正在炉边悠闲地烤火,小锅里正在翻滚的红豆年糕汤甜蜜温暖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和室,仅仅是闻到香气,都足够将身上的寒意驱散许多。

  “又去看?”青年笑着问他。

  “……能早点确定总是好事。”诅咒师这样说道。

  “狐狸你真是归心似箭。”五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边其实也挺好的,既又不用听一堆烦人的老头子说些难听的牢骚话,也不必被规定着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还想多呆一阵呢。”

  “不要胡闹,你失踪的话,五条家会非常担忧的。”

  “几百年才出一个六眼丢了的话,确实会被吓疯吧?不过担忧什么的你就想多了,多半只有母亲会真心为我的去向忧愁。”青年这样说道,“他们在意的是六眼,并不是我。”

  诅咒师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五条身边坐下,去握住青年正捏着筷子拨弄年糕的手掌。

  “我也会很担忧的。”

  五条悟只是楞了一下就小声轻笑起来,“虽然听说过男人说起情话来会很离谱,但没想到真有这么离谱,小时候的你跟我压根不认识吧?”话是这么说,不过诅咒师难得愿意跟他说些笨拙的恋语,因此青年还是十分受用,“唔,这么一说,只有杰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却没见过杰以前的摸样,好像有点不公平啊。”

  “……那有什么好看的,小时候的我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笨蛋小鬼,没什么出奇的。”

  “狐狸你自己说的可不算,哎呀,顿时就很想看一看呢,年轻稚气的杰,仔细想想还真是叫人期待啊……”

  “所以,回去还是有好处的吧?”青年的兴致一上头便没法可劝,反正迟早要见面,诅咒师干脆无奈地随他去了。

  “是是,会乖乖跟你走的啦。”五条欣然地说道,“毕竟很早就约好了嘛。”

  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多麻烦,比如青年一夜之间的成长,比如莫名其妙认识了本该不认识的人,知晓了许多以前多半不会知道的事情。

  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去讨论那些让人扫兴的东西。

  “作为乖乖遵守约定的代价,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讨好我一下?”雪发的咒术师挑起眉,将咒灵操使依然还有些寒凉的手掌放到自己温热细腻的脖颈上,宛如晴空的眼瞳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对方。

  自从真正同寝之后,闲来无事的日子里,两人在和室中像以往那样耳鬓厮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从细语变成亲吻,又从亲吻变作拥抱,最后便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地滚进被铺。毕竟五条正是精力最为旺盛的年纪,而夏油杰不仅喜欢纵容他,埋在心底多年无可言说的情意与欲念又让他生不出半点拒绝的意思。

  不主动去撩拨五条都已经是诅咒师努力克制自己的结果了。

  咒灵操使轻轻吐了口气。

  “悟的话,自然是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六眼的咒术师低声笑了起来。

  “这样吗?机会难得,我可得好好想想才行。”

  反正明天他们俩谁也不需要早起。

  又一次在风雪中回到江户城的时候,诅咒师感受到了些许窥探的视线,最近因为他频繁地往来于江户和那座将有虫蜕出世的山林,町众们在城门口见他见得多了,都说伯藏法师怕是又接到了什么麻烦的请托,才一日日外出去驱邪。于是便时不时有相熟的人好奇前来询问他外出的缘由。

  黑衣法师对此烦不胜烦,干脆宣称正在修行秘术,需要静修,直接闭门谢客。

  但一个要静修的人,依然经常出门,反而叫人们更加好奇。只是谁也没法从黑衣法师那儿打听到消息,最后就经常在诅咒师外出的时候暗中盯着他看,想要寻觅出他前往的方向,流言在私底下不断发展,已经到了开始说法师在城外有了情人,频繁外出是为和女子相会这样的程度。

  偷偷跑来跟五条报告这个消息的茜子看着青年一边拍桌,一边在那边爆笑,就知道完全是空穴来风。

  “所以,到底是怎么啦?”

  “嗯,只是我们要回去了而已。”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以前就说过吧,我和狐狸多年来一直在山中的秘境修行,所以才不知道外面世事的变化,而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这是五条和夏油杰特地编给友人们听的借口,至于信不信就随他们去,毕竟日后分别的时候,回归秘境的说法总比回去未来更容易令人接受。

  茜子睁大了眼睛。

  青年确实说过,有朝一日他会和狐狸再度回到山里去之类的话,所以他们俩对名声和钱财浑不在意的态度才没有显得太过奇怪,毕竟这些东西在群山中确实毫无意义。

  但她以为那会是在两人年迈体衰,想要相守着平静度过短暂余生的遥远未来,而不是两人都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此时此刻。

  “……什么时候?”少女一脸猝不及防的愕然,“你根本没说过啊!”

  “嗯,就是这几天了,不然你以为狐狸为什么一直出门。”

  “法,法师他是……”

  “去探路,我们修行的地方不是谁都能去,有特别的门哦?平时根本看不见路的,到时候我们进了山,就不会再出来,也没人能轻易打搅。”

  “那,那总能寄些信件之类的……”

  “不可能啦。”青年笑着说道,“那边几乎算是彼世了。”

  茜子总算明白,为何前一阵伯藏法师和青年硬是折腾得那么厉害,给自己做了件当做传家宝都绰绰有余的嫁衣,还给武士拓实和源三郎都送了贵重的礼物。

  那时候就已经在为如今的别离做准备了吗?为什么他还能若无其事的笑出来呢?

  “源三郎和拓实大哥……”

  “早就知道了,说是走之前通知他们来送别就好。”

  茜子身为贵女,轻易不能外出,城门送别之类的更是别想,因此五条才特地在今天把消息告诉了她。

  回想着这几日所见到的,友人们的面孔,大家都很是平静,仿佛法师和青年不过是短暂离开,仍会在某天重新出现在江户的街道上。

  就像他们当初突兀的到来那样。

  茜子终究还是像个普通的少女那样抽噎了起来,“太过分了,只有我一个人哭鼻子的话,不就显得我才最孩子气吗?”

  难道竟然不是?五条很想这样反问,不过考虑到毕竟是告别,因此他第一次讨饶地举手认输,还拿出巾帕,细心地给茜子擦拭泪痕。

  “别哭啦,要是让我以后想起你来,只记得一张被眼泪和鼻涕弄的一塌糊涂的花脸就糟糕了啊。”

  “你敢!不准败坏我身为江户诸多公子梦中情人的名声啊!!!”

  “哈?那是什么鬼啦!”

  青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黑衣法师回到宅邸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捧着肚子乐不可支的五条,和恼怒地伸手抓住他的发梢要求道歉的茜子。

  一如既往的和平景象,冲淡了诅咒师近来出入宅邸和城中的时候,因为时常感受到窥探视线而升起的不快,若非困于和青年定下的约定,他肯定早就把那些暗中窥视的蛆虫统统捏成肉泥,但现在就只能努力视而不见。

  考虑到没有咒力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对他和五条造成什么威胁,夏油杰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去了脑后。

  他神色平和地走向正在玩闹的两人,对他们露出浅浅的笑容。

  “啊,法师大人回来了!”茜子慌慌张张地松开手,“为什么不说一声啦!我才不想被法师看见丢脸的样子啊!”

  “……我以为你很清楚自己在杰面前早就没什么形象的事情了耶。”五条在距离笑断气一线之遥的地方,艰难地挤出话来。

  “阿!悟!我今天一定要打你!”

  “略略略~”青年不仅不反省,甚至还吐着舌头挑衅茜子,“唔,顺便,今天很早啊,欢迎回来哦,狐狸。”

  “不是说好了大家要来吃饭吗?尤其茜子也在,不早点回来准备可不行。”诅咒师笑着说道。

  “法师大人!前面就算了,后面那句是怎么回事啦!!!”

  “还不是因为茜子太能吃的缘故。”

  “你说谁是饭桶!”

  “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真是热闹呀,你们两个绝对胜过几千只鸭子。”熟悉的打趣声从庭院一角传来,武士拓实和带着酒水上门的源三郎见怪不怪地无视了青年和茜子的打闹,兀自和法师寒暄起来。

  庭院里的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几日后,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轻装简行的两人遣散仆从关好大门,站在宅邸外面的时候,五条还有些感概,“明明等了起码快十年,现在却觉得好快啊,总觉得和狐狸相遇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

  “时间就是这样的。”诅咒师如此说道,“而且,十年也并不长久。”

  “……总觉得狐狸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黑衣的法师用笑容搪塞了过去,没有回答他。

  只是在经过城门的时候,诅咒师有些意外地往身后环视了一阵。

  “怎么了?”青年奇怪的看他。

  从上次回来之后,就没再感受到窥视的视线了。

  “没什么。”夏油杰说道。

  多半是放弃了吧,毕竟他每次出城之后会直接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上白龙飞到那座山峦去,普通人想要过去的话,起码得赶路好几天,而龙神却能在一日之内来回。凡人想要轻易打探术者们的行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术者们的视界之外,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拄着树枝,艰难地行走在山峦之中。

  他的名字是幸吉,曾是个杀人无数的盗贼首领,曾为了追杀一只名为阿吉的咒灵而不断追逐着返魂香的拥有者们。

  被术者们作为通缉犯送入牢狱之后,他想尽办法逃了出来,接着就用如今这幅流浪汉的摸样,潜伏在江户城里。没有人会提防一个乞丐,也没有人会留意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

  幸吉并未放弃复仇的念头。

  过去那个名为阿吉的咒灵永远守护在返魂香附近,所以他追杀拥有返魂香的人,如今阿吉是伯藏法师的式神了,所以他便对上了这位江户闻名的黑衣法师。

  依靠自己的能力杀死法师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吉非常清楚地知晓这一点,相依为命的兄长便曾是咒术师,没人比他更清楚所谓的术者对凡人们而言究竟是什么样非人而可怖的存在。起码他的哥哥想要杀人的话,只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再加上一件穿过的衣服,哪怕相距千里,躲藏进神社里,也能叫对方心碎咽气。

  而那位黑衣法师是远比兄长更为强大的术者,他身边的雪发青年也绝非易与之辈。

  既然无法伤害对方,那么就只能破坏对方在意的事物作为代替了。

  幸吉日复一日地潜伏在法师的宅邸之外,很快就发现了僧人时常定期外出的事情,他最初试着去跟踪,结果一出城门就丢了行踪。

  反复几次之后,幸吉猜测法师可能是用什么手段躲避了凡人的目光。

  这时候,有一个曾是术者的家人就是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前盗贼让曾经的同伴去岛上取来了兄长最后的遗物,一瓶抹在眼皮上,能叫普通人暂时看见咒灵的秘药,这并不是好东西,其实是用来叫人看上去像发疯死掉的危险之物。

  毕竟大部分咒灵对视线都很敏锐,凡人擅自看到它们只会招来不幸。

  但偶尔对上术者的时候会有奇效。

  将秘药抹上眼皮的幸吉,再又一次失败的跟踪里,看到了远处冲天而起的白龙,当时他在荒原上茫然地伫立了整夜,甚至一度绝望恐惧到不敢回到江户去。

  报复一个不知名的厉害术师,和报复一个能够使役龙神的术师,显然是两个概念。但最终幸吉还是在法师不断来往的日子,寻找到了这处隐秘的山林。

  搜寻整个山头,找到法师之所以留意此处的理由花费了盗贼更多的时间,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长久没有进食,饥渴又疲惫的幸吉从背后取出被缠绕在布条里的一柄断刃,他就那样跌坐在堆满积雪的枯木下,木然地看着眼前渐渐浮现而出的,满是流光溢彩的一片薄膜。

  幸吉没有擅自触碰,因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将咒具的刀刃靠过去的时候,薄膜微微闪烁了几下。

  黑衣法师寻找多年的,必然就是这个东西了,所以明明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却特地跑来江户居住,毕竟附近虽然有村落,最近的城镇却全都比江户遥远。

  也许做完之后就会死,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已经是他唯一知晓的,能够报复那位法师的东西了。

  盗贼疲惫但平静的想。

  用一位强大法师的怒火来结束自己的复仇,总比无声无息地死在街角更合适。

  当人类的脚步声在这座死寂的山林里响起的时候,幸吉期待无比地抬起头,望向正向自己联袂而来的两位术师。

  “……真是好久不见啊,法师。”

  他的声音过于沙哑和微弱,若非诅咒师和五条都是能力过人的术者的话,恐怕一时还未必能听清幸吉的话语。

  雪发的青年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身边的诅咒师。

  “这谁?”

  “不知道。”

  夏油杰诚实地回答,虽然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但他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得罪的家伙实在多了去,哪有空一一记住面孔,更何况这家伙浑身上下跟埋在垃圾堆里没差别,就算是熟人也只有六眼能认出来吧。

  诅咒师撇了眼正奄奄一息地瘫坐在地,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的流浪汉,还毫无咒力。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把每只烦人的猴子都记住啊。”

  别说黑衣法师,哪怕五条也没把幸吉当回事,即便前盗贼就坐在虫蜕旁边,但没有咒力的人是无法看到入口的,而就算他触碰了,也不过是跟他们一起掉进时空虫的领域而已。

  到时候他还能不能活命,全看六眼咒术师是否有心情救人。

  听到术者们完全忽视了自己存在的对话,幸吉忍不住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对,您说得没有错,全然,全然,和您二位相比,凡人的我确实只是猴子而已!!!”

  “哎呀……发疯了吗?”五条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真吵耳啊,虽然不能杀,但远远丢开总行吧?”诅咒师这样询问他。

  就在黑衣法师打算呼唤出一两只丢失也没所谓的咒灵,好把这个奇怪的疯汉弄走的时候,对方却从地上的落叶里举起了一把断刃。

  那是咒具。

  意识到这点的两位术者本能地做出了防备,没有第一时间冲过去打晕对方是两人最大的失误。

  “请看看吧!!法师呀!!身为猴子的志气!!!”

  他拼尽全力劈下去的方向,并非两位术师,而是身下的虫蜕,等察觉到不妙的时候,即便是速度最快的六眼也没能赶得及阻止。

  那道小小的门扉,唯一的通路,最后的可能。

  在满是锈迹的断刃下,宛如真正的肥皂泡一般,轻盈无比地碎裂了。

  即便亲眼目睹到本该是举世无敌的两位术师,在自己面前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狂怒和绝望的眼神,幸吉一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总觉得过于顺利,顺利地仿佛一场幻梦。

  但随即狠狠掐住了脖颈,立时就要叫他窒息咽气的手掌让幸吉明白,他的复仇真的成功了。

  因为虚弱和窒息的缘故,面前黑衣法师近乎扭曲的面容和从对方嘴里吐出的咒骂,让前盗贼觉得既遥远又不真实。

  哪怕无法发出声音,他还是畅快无比地笑了起来。

  满是恶意的,不会被任何人聆听的笑声,回荡在死寂的山林上空,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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