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夏五]茧之中>第54章 五十

  冬天第一场小雪的早晨是大部分人最不乐意早起日子,即便是向来精力旺盛的五条悟也难得地选择了赖床,白发披散的脑袋半埋在松软的棉被底下,枕着咒灵操使温热厚实的胸膛,浑身暖洋洋的咒术师一点不想动弹。

  即便耳朵已经听到了仆人们在庭院里打扫积雪的动静,少年也不以为意,他们早就得到了吩咐,他和诅咒师没有主动喊人的话,那么任何时候都不准随意靠近主宅。

  对所有的仆人而言,这是间规矩古怪的宅邸,主人家并不负责仆人的饭食,因为他们没有雇佣厨子。但每个月会直接发各一俵糙米和许多吃不完的蔬菜,而这些并不算在月钱里,外加每日只工作到下午就可以回家,不必在宅邸中过夜,而且要干的活也就是些打杂和清扫的工作,偶尔替主人跑个腿什么的。诸如劈柴和舂米之类的重活,似乎是有额外的仆人在处理,虽然老仆们从未见过负责这些工作的人,只是每天早上过来的时候能看到堆满柴房的木柴和已经舂好的谷物,等着他们收拾。

  哪怕主人的脾气怪异,但丰厚的月钱和轻松的工作足够让最能抱怨的仆人都闭上嘴巴,对宅邸里的一些怪事视而不见。

  比如根本没人的房间里传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端着点心的盘子从走廊上飘过,等等,诸如此类。

  毕竟这间宅邸的主人是最近在江户渐渐出名起来的法师。

  明明没有剃度,却始终穿着一身僧袍,俗家姓名无从得知,自称伯藏的高大僧人在两年之前带着一位侍童来了江户,据说刚来那会儿因为两人的样貌巧合地和一出歌舞伎里的角色相似,还引起了围观。不过戏剧这种东西总是年年都会有时兴的剧目,下半年的时候,大家便已经把《炙恋歌》忘到了脑后。

  而在江户城里买了房子住下的法师,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变得有名了。

  伯藏法师,据说十分善于驱邪,他并不像其他修验者那样喜欢诵念经文,虽然若是主人家有要求的话也能念,但黑袍法师更擅长使唤式神,将盘踞在屋舍里的鬼怪赶走。凡是他出手去驱邪的人家,再没听说有鬼怪回来报复的事情,人们便觉得是法师的实力了得,让妖魔们不敢轻易得罪他。

  老仆们并没见过法师在家里使唤什么式神,不过光是下雨天的时候,若是出门在外的法师没带伞,家里的雨伞便会自己跑出去这种事,就足够叫他们暗自啧啧称奇。

  至于宅邸里的另一位主人,便让老仆们有些心情复杂了。

  那便是伯藏法师的侍童,名叫做悟的盲眼少年,要不是他始终穿着男装,并且夏天的时候并不忌讳露出脖颈和平坦的胸膛,恐怕老仆们都要误会他是法师假借侍童之名带在身边的少女。毕竟这位小少爷的容貌,实在是绮丽到了连许多以美貌闻名的女子看到都要羞愧而走的程度。

  对于法师和侍童始终举止亲密,并且住在一间寝室的事情,老仆们都很识趣地保持了缄默,别说伯藏法师只是自称出家人,压根没有度牒,甚至没去任何一家寺庙进修过,就算是寺庙里的主持,拥有情人的也并非少数。

  反正法师给钱很大方,在丰厚的薪水面前,大伙对主人私事的好奇心并不强。

  因此,五条坦然地把仆从们发出的声响给忽略过去,独自享受起寝间里清晨时分特有的静谧气息。诅咒师依然睡得很熟,互相依靠的睡姿足够让少年将他绵长的呼吸,和胸膛下的心跳声听得十分清楚,咒灵操使并不是那种轻易放开戒心的人,但和五条一起入睡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很容易陷入毫无防备的深眠。

  看着诅咒师安详的睡脸,逐渐清醒起来的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反正没什么事情,再睡一会儿也行。

  正当五条试图往某人怀里缩进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外廊上踏踏踏的脚步声,少年的面孔顿时就垮了下来。

  果然,片刻之后,外面响起熟悉的叫唤声。

  “喂!阿悟,我来玩啦!你在吗?”

  被吵醒的诅咒师烦躁地抓过头发,露出由于睡眠不足而变得格外险恶的表情,“……那个臭丫头。”他咕哝到,“小心我叫咒灵去骚扰你。”

  偶尔,咒灵操使也会说出些孩子气的话来,不过他这一面只有五条见过,起码在这个时代确实如此。

  听到诅咒师抱怨的少年噗嗤笑了出来。

  “你倒是叫它们去呀,我保证不阻止哦?”他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叹了口气,“唉,真是的,她真的是位贵女吗?一天到晚往男子家里跑可不太好吧?”

  “好歹也算个咒术师吧?指望一位术者像个大家闺秀吗?”也不知道诅咒师想起了谁,“你会很嫌弃的。”

  五条想想见识过的,随便看到点什么就吓得魂不附体的贵女们,顿时也没意见了,“算了算了,起码还是很有用的,在打听消息和胆子大方面。”只是因为对正经的咒术师十分好奇,有点缠人罢了,也不算多么严重的毛病。

  睡不成了的两人各自打着哈欠,慢吞吞从被铺里爬起来。

  “带客人去招待的房间等着。”起身更衣的诅咒师对着蹲在柜子顶上的一只石猫说道,这原本只是个送信指路的咒具,不过要充当简易的式神使用也可以。他如今持有的咒灵中确实有更合适待客的座敷童子,但是由于茜子的眼力有问题,虽然能使用咒术,却无法看到诅咒,所以只得让具备实体的式神出马。

  外表看上去宛如一整块石头勉强雕琢出模糊形状的石猫,自然而然地抬起头,发出喵喵的叫声,将团成整块石头的身体如柳条一样舒展开来,完全就像只真正的猫那样伸了个此起彼伏的懒腰,还抓了抓柜边,然后才咚地一声跳下柜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门边,一爪子拨开纸门走了出去。

  外面很快传来茜子惊喜的叫声。

  “哎呀,又是你,小猫猫!今天小狐狸不在吗?”少女的声音很快随着石猫咚咚的脚步远去了。

  等到梳洗完的五条揣着衣袖走进待客房间的时候,茜子已经和石猫玩了好一会儿,甚至嘴上还叼着一块垫肚子的点心。

  在自家从不蒙面的少年挑起眉毛,“呜哇,下回你的乳母再说我没规矩,就该让她看看现在的你呢。”

  茜子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认错,“虽然阿娟确实做的不对,但我都已经代替她道歉好几回了,不要再计较了嘛,而且你看,现在我都不让侍女们跟着进门了。”

  “我和狐狸是不在乎传言之类的东西啦,毕竟我们是术师,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关系不大,但你没问题吗?”五条困惑地问道,好歹是位大家小姐,天天独自往一位法师家里跑,这名声没法要了吧?

  “嗯?啊,那个,其实吧……”茜子心虚地转开视线,“传言什么的……那个,怎么说呢,你看,法师大人已经足够样貌不俗……然后,虽然你的性格糟糕透顶,但脸是真的好看……”

  “给我等等。”越听对方的描述,少年的表情就越发微妙,“外面的传言到底是什么样了啊?”他还以为会说狐狸又养美貌侍童又骗纯情贵女什么的,难道竟然不是吗??

  “……大家都在问我到底是怎么做到左拥右抱,而你们俩个竟然还不会吃醋的。”茜子说完之后就一脸歉意地土下座,“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误会成这样了。”

  “这搞错得未免太离谱了吧!!”五条愤而拍桌,“你有个啥的魅力啊!”根本就只是喜欢怪谈和咒术的奇闻爱好者笨蛋而已。

  “就是就是,阿悟你根本只有脸嘛!我看中法师大人还好说,怎么可能看上你啊!”

  “你看中也没用啦!”

  “是是,法师大人早就心有所属~”茜子毫不介意,笑嘻嘻地说道,“啊,说起来,法师大人呢?难道又出远门了?”

  “做早饭去了,反正你在这个时间过来,还不是为了蹭饭。”少年嫌弃地看着她。

  “哎嘿嘿~~~啊对了,我带了栗子过来哦?等下烤栗子吃吧?”

  “也行,但下午不出门哦?今天天气那么冷。”

  “唉,不要啦,还想说招待你们去我家的山庄玩,有温泉耶,确定不去吗?”茜子努力引诱起面前雪发蓝眼的美少年,“你不是很喜欢泡汤吗,因为不方便去外面的汤屋,还在家里建了个小浴室。”

  五条撇了她一眼。

  “有事就说啦,不泡温泉我也会帮忙的。”

  被看破目的的茜子嘟着嘴地坐回去,“有这么明显吗……”

  “每次你想拜托人的时候就格外殷勤。”

  “咳,其实吧,是因为我家那个山庄旁边的村子……”茜子只好先放下玩乐的部分,把事情提出来,“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山里的猴子跑来破坏田地。”

  “猴子?这不是诅咒吧?”五条好奇地说道,“是不是村民们有谁抓了小猴?或者进山砍柴的人跟猴子吵起来了?这些家伙可是很记仇的。”

  “唉,我也这样以为,结果问过村民之后说都没有,毕竟村子已经在山旁边建了很多年,大家和猴群早就熟悉了,村民在山里看到只会躲开。它们还时常会跑去我家山庄里泡温泉呢,因为不想得罪它们,管事都不敢随便驱赶。”少女这样说道,“我也不是要你去赶走猴子啦,术师的话,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弄明白,它们到底为什么生气呢?它们虽然在村里大吵大闹的,不过也没有伤人,好像单纯是因为什么事情在发脾气,但人又听不懂猴话。”

  五条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虽然我确实什么都会一点,但和野兽沟通的术法,一般都是天生的术式啦,而且严格的说也不是沟通,而是强制的操纵哦?兽语之类的东西我真的没学过。”

  “阿悟也不行啊。”茜子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那伯藏法师呢?”

  少年脸上的表情更微妙了。

  “……怎么说呢,狐狸他,很讨厌猴子哦?啊,也不对……真正意义上的猴子倒也未必……嗯,我问问吧……”

  鉴于五条难得摆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脸,导致茜子也有些不太敢细问,只好转移话题,一边吃点心一边和猫猫玩,然后终于等到法师带着早饭过来。

  早饭一如既往的丰盛,因为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跑来蹭饭的源三郎,武士拓实和茜子,现在夏油杰做饭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做上足够三四人的份,导致偶尔家里没客人的时候饭菜总会多出来,只好叫仆人们带回家去。

  吃完饭后,茜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提了一遍想要拜托的事情,她还以为僧人会很不高兴地拒绝,但对方只是皱皱眉,最后仍然同意去村子那边看看。

  坐着牛车出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在街边闲逛的源三郎与武士,听到他们要去泡温泉的拓实毫不犹豫地表示要加入,最近暂时没什么跑腿工作的源三郎只好苦笑着奉陪,于是一行人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去往了茜子家的山庄。

  赶路花费的时间倒不算什么,等他们到达村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本该回家吃饭的村人们仍然在田地里忙碌,正在田地里把大大小小的石块搬走的村民们脸上都满是疲惫。

  “还想说冬天又没有庄稼,猴子能怎么祸害……没想到是丢石头啊。”源三郎看了眼车外的村民们,同情地叹了口气,“实在不行,还是把猴群赶走吧?难得的冬天都不能好好休息,都快要过年了呢,农人们也很辛苦的。”

  “先去问问村长具体情况。”武士坐在一旁,正和诅咒师下棋打发时间,而五条则靠在诅咒师背上无聊地打盹,只在源三郎开口的时候朝着农田的方向撇了一眼。

  “村子离山林很近啊。”他说。

  “嗯,这一片的山林好像全是茜子小姐家的……呃,对哦,猴子们会躲进山里。”源三郎苦笑起来,“根本没法轻易赶走啊。”

  “所以,还是去问问村长比较好。”拓实摸了摸下巴,继续落子,“有些东西,贵女家的仆从去问村人是问不出来的。”

  因为野兽捣乱的缘故,山庄还没收拾出来,所以一行人得先在村里暂住一晚,早就习惯了在各种地方露宿的咒术师们毫无异议,平民出身的源三郎也对简陋的屋子没什么不适应,只有贵女茜子在看过村长特地腾出来给她的房间之后,最后决定还是去睡牛车。

  “晚上会很冷耶。”五条对难得娇贵一回的少女这样说道,“你想着凉吗?”

  “不要,我拒绝在快发黑的榻榻米上睡觉,就算铺上绸缎都不行!”

  “真是的……晚上我让狐狸派只式神过去吧,起码让你暖和一点。”为了茜子不做噩梦,他姑且没说派过去的大概是焚鬼,反正少女也看不见,最多只会觉得车子里莫名的热而已。

  村长招待的晚餐也就是简单的白米饭和腌萝卜,虽然对大部分其他人来说算是丰盛,不过早就被某位手艺很好的伯藏法师养刁了胃口的众人都兴致缺缺,随便吃完之后,他们开始询问村长猴群前来骚扰的缘由。

  “实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生得还算福泰的老人愁眉苦脸地说道,“明明都问过大家了,谁也没有在山里得罪过猴子……但它们就是莫名其妙发了狂。”

  “猴子们来骚扰之前,都有什么人进过山?”武士询问道。

  “都是村里人,去砍柴的,去打猎的,都有,不过也不多,毕竟是冬天了。”冬季的山林相对比较危险,所以村人们都是在秋天把该储备起来的东西存好,尽量减少进山的次数。

  “方便把人叫来吗?”

  晚上横竖也没什么事情,现在天才刚黑,还没到困倦的时候,于是村长便让仆从去叫人来,来的也不多,三四个衣着陈旧破烂的男子缩手缩脚地跨进村长家的门槛,在几位城里来的贵人们面前拘束地坐下。

  在村长充满口音的询问下,他们口述了进山之后的经历,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砍些柴火,采些勉强还能挖出来的芋头和块茎充饥,而猎人则去查看挖了陷阱的地方,带着落进去的猎物回家,仅此而已,听上去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会刺激到猴子的地方。

  直到武士盯着其中一个樵夫,“你腰上的是什么?”

  村民十分无辜地看着他,将腰带上沾满了泥土的肮脏葫芦给他们看,他并不怕贵人们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贵人们都喜欢干净,“一点浊酒。”

  冬天进山喝酒驱寒非常正常,所以同样看到了的五条和诅咒师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源三郎也对樵夫投以惊讶的目光,“哪里来的酒?”

  光看村民的衣衫也知道,他家穷得很,只有足够贫穷的人家,才会在冬季也不得不进山,这样的人家是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在家酿酒的,他们家连糊口的粮食都未必够。

  “山里捡的,好几个葫芦呢。”村民回答得十分光棍,他只以为自己偷到了哪个猎人藏起来的好东西而已,但随便放在山里的葫芦上又没写名字,当然谁捡到就归谁,从压根没人找他追讨看来,猎人自己搞不好也心虚的很。

  于是,猴子来吵闹的理由真相大白了。

  从武士和僧人那里听到猴子竟然也会酿酒喝的村长和村民,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被大骂了一顿的樵夫,赶紧回家把酒葫芦都拿了出来,放到村外的田地边上,至于他已经喝掉的部分,村长就只好用自己的藏酒来赔偿,并祈祷猴子们别嫌弃。

  第二天,田地旁边的葫芦全被带走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昨天大伙没捡完的石头,原本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土地,竟然还被整理了一番。

  “哎呀,真是群十分讲道理的猴子呢。”五条笑着说道。

  诅咒师拒绝评价那种烦人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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