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03457现在是最了解余临的人了。
但他了解的却也只是所有余临中的一个，这里特指过去的余临。这也足以支撑他理解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
余临的记忆现在在他的大脑中有备份，他甚至记得比对方还清楚。
余临：“之前我说，有些关于我的东西连你也不知道，现在你知道我是在说哪些了。”
“冰川一族绝迹之后，圣碑以南的所有文明都灰飞烟灭，除了冰川中的矿物质，那里本应该再也没有值得里里特惦记的地方。”
“但是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袁志。”
他将洗干净的鱼整条扔到案板上，尽管他嘴上说着不怎么会做菜，但刀工依旧了得。
这是45教给他的，从熟悉一种生物的结构开始，熟练地找到骨头最容易拆解的地方，刺进去，顺着筋骨别开，将整个骨架轻轻抽出，剩下的皮肉便仅仅只是皮肉了。
“当年他带着里里特的最高机密逃出，原本的路线本该是直达太阳城，听说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暴，才阴差阳错登上了冰川。”
余临停刀，稍作停顿。
“我的故乡，冰川以南，与两个仅存地野蛮文明相邻，从不踏出领土边界。另外两个野蛮文敏，他们的领土下是大批可开采金矿、盐矿、淡水资源，是块香饽饽。袁志利欲熏心，带着人将那里夷为平地，因为有太阳城在暗中帮衬，倒是没传出去。”
“他胆子肥上了天，却也不敢踏进冰川一族的领土半步，结果在离开之前，他看到了从上流飘下的浮尸，带人跟着过去看，才发现冰川一族已经死绝了。”
“气温低，几乎闻不到尸体的腐臭味，我看到他的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余临说起自己的过去时，向来都是十分平静的，就好像他正向对方讲述的，是如希尔达笔下一般稍带一点荒谬怪诞的童话故事。
“他的眼中充满喜悦，比死去的那些人还要疯狂。”
03457大脑中搜索出某种关键词。
那是组织成立以来第一次失误，袁志一路逃到太阳城，负责追缉的杀手小组才找到他。
找到的也仅仅是尸体。
据说人们从一个偏僻的私人府邸找到那具尸体时，目标正全裸着下体，倒在主卧的大床一侧。
杀手们试图推测他的死亡原因，却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更没有中毒现象。有的只是死前充满恐惧的狰狞的面孔，以及往外冒着浓黑色血液的七窍。
在太阳城底层社会有关冰川一族灭绝的传说中，便配有类似的照片。
后来他们搜索了整座府邸，最后发现有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的男孩，凭空出现在了卧室中。
起初他们以为是自己没注意，直到他们失去了两名同伴，才想起那些关于冰川一族的传说。
从圣碑以南一路跟到太阳城，他们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在后来的工作报告描述中，他们向组织坦言，冰川一族最后的幸运儿拥有极强的攻击性，建议立即处死。
一号否定了他们的决定，并要求在外的小组成员，以叛贼之子的身份将他带回。
那些成员不敢靠近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一筹莫展之时，他主动提出跟他们走。
余临：“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03457不知道他口中的“当时”具体是哪个时间。
余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跟他走。”
03457注意到这个第三人称，便知道他说的是袁志了。
“大概是我想离开那里，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说他来自圣碑以北，我就跟他走了。”
“后来组织出现，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有逃走。”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往那里去，但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也不愿意再继续待下去。所以我就在想，随便吧，跟他们走，情况再怎么烂，也烂不过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后来离开组织，我在太阳城的住处被铲平之后，我忽然发现我可以自由控制那些力量了。”
“就……在此之前，世界往往成型于梦境之中，在此之后，我基本上就很少做梦了。我可以自由控制绝大多数情绪， 所以就将那一部分封存在一起，后来却超出预料，意外形成了那片无名域。”
03457沉默。
不是格斯在向他求救，是他自己在向自己求救。
情绪调理和治水一样，不能堵，只能疏。
余临话锋一转：“其实这条鱼烤着吃应该会比较不错……”
03457迟钝地嗯了一声。
“我帮你。”
余临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用帮忙，你会忍不住把它拆稀碎。”
03457摇头：“不，我是说。”
“我想帮你。”
—
从底层离开，大概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这里以现实世界的时间线计数，飞塔内时间流动受到影响，没有参考价值。
余临步履匆匆：“‘镜子’原本的作用是净化，净化森林对海底生物产生的影响，包括恐惧。但现在它的作用完全颠倒，他会从你的恐惧中获得力量，将你拉进幻境，稍有不慎就会把你变成迷失者。”
“所以事情的关键是，找到你害怕的东西，克服它。”
这件事说着难做着也难，毕竟他自己也拿自己没辙。
03457仔细想了想，说：
“是师兄。”
余临不意外会是这样的答案，毕竟之前在里里特时发生的种种，已经足以证明某些东西了。
03457对他那位师兄有种避之不及，却又难以舍弃的复杂感情，这是余临所琢磨不透的。
“他很讨厌我，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行事不果断，差点害得前辈死去。”
余临有端联想到他徒手缴枪的画面：“……”
“其实还是很果断的。”
03457没有对余临的话发表看法，或许余临方才所说就是他需要的。他需要有人鼓鼓励，有人认可，而不是一昧贬低。
03457：“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我无法对那些人下手。后来也是这样，又一次，前辈险些因为我送命。”
余临眉头轻轻皱起，很快舒展。
03457：“因为这件事，师兄和前辈撕破脸，他离开了我们。”
“所以我不敢承认自己很懦弱这个事实……”
“这不是你的错，03。”余临忽然地打断。
他看着他认真地说：“没有人生来是为了杀人的，剥夺别人的生命，本来就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你只是在听从你的内心，但这声音太微弱，抵抗不了敌人的强大，所以在这场博弈中成为了战败者。”
“如果某天，你不会再为杀人感到愧疚，你开始变得没有顾虑，03，那才是你真正该认错的时候。你该以死谢罪，死后被野狗分尸，下辈子当不了人，别人再怎么诅咒都不为过。但是现在，你只是一个迫切需要逃走，需要重获新生的普通人。”
03457怔怔地望着他，眼底神色不明，似乎有所触动。
余临：“非要说的话，我比你罪孽更重，在我死之前，你都要好好活着。”
03457还没有做出下一步的回应，拐角处就窸窸窣窣滚落下来什么东西。
考虑到可能会有机器人从待机状态中醒来，余临只能小心翼翼靠近目标。
虽说底层只有多恩格一个人居住，机器人都没有权限进入，但毕竟这个世界现在已经没有乱了套。
03457紧随其后，在长廊尽头，他看到一个肢体笨拙的木偶。
他能够确信那不是精灵木偶中的任何一个，因为他的耳朵是正常人类耳朵，面孔也十分熟悉。
是多恩格。
余临比03457更为吃惊。
世界内所发生的一切变化，都受影响于潜意识里的情感，有时候他感受不到。
他找不到，找不到他对多恩格到底怀着哪种情感。
究竟是哪样怪诞的感情，用来成就了眼前更为荒谬的事实。
此刻，多恩格正躺倒在他面前，两只早就定格的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死前最后一刻的脸上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任何表情。
同迷失者一样，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同迷失者不同，没有雪山可以让他获得死后的新生。
余临俯下身去，单膝跪地以作支撑，他从口袋中掏出什么东西来。03457依稀记得，那是他放章鱼徽章的地方。
但出现在视线中的却是一个灰色的三棱锥，制作潦草，个头不大。
余临将刻有多恩格编号的三棱锥放下，就在木偶张开的手指上。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极具嘲讽的声音，不难认出是白术。
“一直装着这些东西，不扎得慌吗？”
他这话像是在说三棱锥，又像是在说点别的。
余临抬眸，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正确信息。
“你做的？”
白术仍是闭着双目，装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我看他死了活活了死，有点闹腾，就帮他解脱一下。”
余临起身，难得没有与他争上几句。
“谢谢。”
白术始终都没有主动提起上次离开时的那个话题。
余临选择了一条超出他预想的道路。
答案不再是否定或者肯定，因为03457的出现，前方充满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