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
万事万物都将远去,唯有卫芜僮最后说的那句话,余音缭缭,难以忘怀。
沈寐颤抖地伸出手,想回拥着卫芜僮,却察觉卫芜僮全身松懈下来。
卫芜僮靠在沈寐肩头,垂下了双手。
“卫芜僮……”沈寐指尖颤抖,声音也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沈寐浑身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甚至无法思考。
直到宫人匆匆前来,唤道:“陛下?”
沈寐如梦初醒,他手忙脚乱地抱起卫芜僮,往寝殿内跑去。
跑得太急,步履虚浮,险些跌倒在地。
沈寐以手肘撑着,避免了自己和卫芜僮双双跌倒的惨剧,避开宫人的搀扶,将卫芜僮放在床榻上。
“来人。”沈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双脚皆漫上不可抑制的麻木感,等了许久,他方才说出下一句,“去唤太医。”
宫人从未见过沈寐如此慌张的模样,连忙小跑着退下。
太医院的太医再次被领进殿。
先前卫芜僮病时太医们便一直无法出宫,如今一点风吹草动,太医们冒着大雪亦是急急赶来,入殿时,连长靴上的雪都未融。
替卫芜僮把脉的第一位太医乃是太医院的元老李太医,一脸沧桑,胡子花白,他不用把脉,端看卫芜僮的面相便知不好,伸出两指去探了卫芜僮的鼻息。
“陛下,这……”李太医睁大双眼,“卫公子面色惨白,鼻息全无,已然归天了!”
“不可能!”沈寐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李太医,“卫芜僮先前还好好的,还与朕说了许多话……是你诊治有误,卫芜僮不可能死!换其他人,换其他人来!”
李太医被吓得连连后退。
其余太医也没见过此等模样的沈寐,纷纷仓惶地跪了下去。
“陛下,久病之人弥留之际,确有容光焕发之假象,但那恰恰说明,卫公子已经……”
“闭嘴!”沈寐恶狠狠地吼道,他驱逐了所有的太医,所有的宫人,“全都给朕滚出去!”
直到寝殿内只剩下他和卫芜僮。
他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他此刻眼中只有卫芜僮。
望着卫芜僮苍白的脸,沈寐几乎是跪着,将卫芜僮一只手握在掌心。
就这么贴着卫芜僮的手背,沈寐喃喃自语道:“太医院的人救不了你,还说你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呢?卫芜僮,你怎么可能会死?朕不相信……”
忽然,沈寐握紧了卫芜僮的手,他阴鸷地转过目光,“卫芜僮,你不是恨朕吗?如今为何要躺在这里?卫芜僮,你起来,你起来啊!”
沈寐握着卫芜僮的手往外拽,眼底疯狂,却又藏着一丝期待,可无论他怎么拽,他的手,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不受控制般,让他连拖动卫芜僮这样的举动都做不到。
最终,沈寐松开了卫芜僮的手,无力地靠在床榻旁。
沈寐的胸口剧烈起伏,似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过了一会,沈寐意识到什么,慌张地转过身,哆哆嗦嗦地去触碰卫芜僮的脸颊,“朕不该凶你的……”
沈寐笑了起来,却又像哭,“卫芜僮,你是不是害怕朕?别怕,朕不会凶你了,朕适才说错了,是朕不对……朕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朕会认真考虑你的话,你听见了吗?”
沈寐后来又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
若是卫芜僮还能听见,换作从前的卫芜僮,应当是欣喜的吧。
可如今这些话,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到最后,沈寐说累了,贴着床榻旁瘫坐下去。
他紧握着卫芜僮垂在床榻旁的手,一遍遍念着卫芜僮的名字。
话音在寝殿内循环往复。
像个疯子。
殿外又下起了大雪。
深冬第四日,卫芜僮身躯冰凉地躺在寝殿内。
冬日寒凉,卫芜僮的身躯却比雪还要冷。
冷得沈寐打了个寒颤。
沈寐紧张地转过身,眼中的卫芜僮面色惨白,再也不复往昔光彩。
沈寐盯着卫芜僮看了一会,颤抖地伸出手,拉过锦被盖住卫芜僮,试图用锦被将卫芜僮的身躯温暖起来。
可惜毫无效用。
沈寐不死心,俯身拥着卫芜僮,连同锦被一道拥在怀里。
仍旧毫无效用。
沈寐怔愣了片刻,翻身下床,便要唤人拿新的被子来。
动作间,锦被蹭开一角,露出卫芜僮一截手臂。
原本白皙的肌肤此刻再无光泽可言,手臂外侧甚至还浮现出斑斑点点,如同瘀伤一般。
那些痕迹愈发扩大,刺眼。
沈寐动作一滞,扯过锦被将卫芜僮那截手臂遮住了。
隔着锦被,沈寐触及一片僵硬。
沈寐慌了,握着卫芜僮的手便往锦被里塞,可无论沈寐用什么方法,卫芜僮的手始终僵硬地维持先前的姿势。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沈寐。
卫家小公子死了。
都道瑞雪兆丰年,可这场瑞雪,卫芜僮没能熬过去。
春日之前,深冬之始。
卫芜僮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啊!”沈寐再也不能忽视眼前所见,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甚至连不愿意相信都成了奢望。
寝殿内什么都有,可沈寐,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他开始不自觉地捶打着床榻,动作疯狂又粗暴,仿佛这样,卫芜僮便还能醒过来。
兴许是捶打的动作太过,床榻晃动间不知触及了什么,不远处传来“噗通”的一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那声音太过清晰,在偌大的寝殿内回荡。
沈寐走了过去。
眼中映入一个小木盒。
木盒上有一把锁,锁是开着的,或许是谁动了这个木盒,但忘记上锁了,又或者,锁与不锁都无甚意义,索性便任由锁开着了。
沈寐将木盒捡起来,那锁挂着似掉非掉,轻轻一晃,木盒便开了。
木盒中放着一封信,鼓鼓囊囊的。
信封上书写明显,是一封家书。
是卫芜僮,曾经想要送去卫府的家书。
沈寐记得这封家书。
那是卫芜僮入宫第二日,沈寐堪堪结束早朝,便听得宫人报信,说是卫芜僮寝殿当值的钱公公想要出宫采买。
原本出宫采买这种事,是不必上报沈寐的,只是卫芜僮有些不同,前一晚,沈寐方才下了口谕,带着些禁令的意味。
宫人们都是会看眼色的,自然将钱公公出宫采买一事自行上报了。
沈寐那时不知为何,一听见卫芜僮的事,心中便无由来地暴躁,当即便下令将钱公公拦截了。
一问,才知道出宫采买是假,送家书才是真。
皇帝的口谕既出,无法收回,卫芜僮分明听得真真切切,仍要阳奉阴违。
昨夜卫芜僮泪水朦胧,哭喊着畏惧的场景犹在眼前,而今,又添了一封家书。
那位卫家小公子,便这么不愿意待在宫中?
宁可说服当值太监往卫府送家书诉苦,也不愿意乖乖听话,遵从沈寐的旨意么?
彼时沈寐怒从心中起,他甚至不曾派人去瞧一瞧那家书的内容,便给钱公公定了罪。
谎报出宫,违逆圣上,判处五马分尸之刑。
刑罚已尽,圣旨后行。
沈寐是故意的,他故意要震慑卫芜僮。
他只想让卫芜僮听话一些,别再想着宫外的卫府。
既是未曾腾飞的雏鸟,入了宫,便该收敛双翼,匍匐于宫墙之下。
自由……沈寐从未想过放卫芜僮自由。
见到卫芜僮的第一眼,沈寐便下定决心,卫芜僮只能是他的。
沈寐不自觉攥紧了那封家书。
细微的声响发出,引得沈寐回过神,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家书上。
昔日,沈寐不曾看过家书的内容。
如今,沈寐下意识地拆开了信封。
足有六页的信展露在眼前。
第一页,卫芜僮写自己在宫内的见闻,写着写着,到了第一页末尾,卫芜僮便忍不住写起沈寐来。
[宫墙重重,宫殿巍峨,我在入宫之时,既好奇,又担忧,我怕沈寐……如今应当唤他陛下了,我怕陛下忙于朝事,无暇顾及我。]
[好在随侍的宫人告诉我,陛下有言在先,兴许会将政务推迟处理,今夜,我便能见到他。]
[宫人还告诉我,陛下十分看重今日,说是礼部的折子改了又改,这才定了今日的仪制……陛下能为我打破陈规,我很欣喜。]
[我知父亲与母亲惦念,但陛下,并非传言中遥不可及,陛下待我很好,入宫前,我便已知陛下心意,我信他所言。]
[我此前以为,深宫露重,既为妃,便受诸多禁制,可如今……入宫于我而言,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我虽向往天地广阔,但陛下,亦是我心之所向,还请父亲与母亲宽心,入宫一遭,我并不悔……]
信中字迹难掩飘逸与轻快,沈寐仿佛看见那时卫芜僮提笔,嚼着笑意书写的模样。
不悔……
原来是不悔……
沈寐指尖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封家书。
他再也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勇气。
他以为卫芜僮惧他,屈于皇威才被迫留在宫中,他从未想过,卫芜僮接下纳妃旨意,进宫之后,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沈寐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禁制,从他脑海中钻出来,钻得生疼。
头疼欲裂。
沈寐握紧了拳头,狠狠朝自己眉心砸下去,却始终无法缓解痛楚。
渐渐地,那痛楚从脑海开始蔓延,往心口,往肺腑……
沈寐疼得面色发白,蜷缩在地。
眼前一片朦胧之时,沈寐凭借着记忆,死死盯着手上那封家书。
家书中,“不悔”二字,愈发刺眼。
-
冬日天色昏沉,转眼便到了午时。
寝殿内一直没有动静,加之这几日罢朝,议事也好奏折也罢都无法上达,朝臣们左等右等,实在坐不住。
听闻卫芜僮身死的消息,几位老臣商议过后,面面相觑,最终仍是跪在了寝殿前。
隔着殿门,几位老臣齐齐跪拜。
“陛下,卫公子已殁,臣等知晓陛下难以释怀,可人死不能复生,当即日按仪制殡葬啊!”
“是啊陛下,卫公子的妃位是陛下亲赐,若陛下实是伤情,大可将卫公子葬入皇陵,臣等绝不阻拦!”
“陛下,卫公子身前并无封号,既已殁,便该以死者为大,陛下也不想让卫公子泉下难安吧?”
几位老臣劝谏不停,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殿内亦是毫无回应。
殿外大雪,寒风瑟瑟,几位老臣对视一眼,到底是没忍住,唤了侍卫前来,大着胆子推开了殿门。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若不是尚有一丝人气在,只怕进入殿内的人都要以为此处没有活人了。
“陛下?”左相走在最前方,迟疑地唤了一声。
沈寐没有回应。
待到近前,借着微弱的天光,左相方才瞧清沈寐身在何处。
只见沈寐半靠着床榻,双腿僵硬地伸直,龙袍散了大半,皱巴巴的,发冠歪着,青丝凌乱,就连面色也是惨白。
竟瞧着,比床榻上的卫芜僮还要惨白几分。
听见几位老臣进了寝殿,沈寐也毫无反应,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向地面,那里,沈寐手中握着一封信。
眼中无神,神情倾覆。
左相何曾见过沈寐如此颓唐的模样?
左相当即抬高了声音,“陛下,江山社稷,莫非比不得一个卫公子?昔日,先皇为稳固局势,曾……”
沈寐缓缓抬眼,像一个木偶般,道:“你适才,提到卫芜僮?”
左相不明所以,“陛下,可是想通了?”
沈寐没听进去,又道:“卫芜僮怎么了?”
左相迟疑了一会,道:“卫公子,已然殁了。”
“已殁?”沈寐似是无法理解这句话,他皱着眉,想了许久,终于,痛楚过后的麻木感褪去,他动了动脖子,余光瞧见床榻上的卫芜僮。
思绪回拢,沈寐猝然起身。
几乎是刹那间,沈寐发了狠,夺过左相身后侍卫的长剑,厉声道:“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左相吓得脸色一白,张了张口,却见沈寐举着长剑挥来。
有侍卫拖着左相往后退,躲过了这一劫。
“疯了!陛下疯了!”
不知是谁率先喊的,等到话音落地,所有人都跑了出去。
甚至连殿门都忘了关。
沈寐握着长剑,望着空荡荡的寝殿,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
“已殁……”沈寐一遍遍地重复着,笑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
最终,沈寐再也无力支撑自己,单膝跪了下去。
越是痛贯心膂,回忆便越是清晰。
一切似乎都在与沈寐作对,到了此时此刻,沈寐竟想到了从前他与卫芜僮相处的画面。
任何事,任何话,在当下反复地重演。
记得那是开春,卫芜僮入宫的第一日。
那日,迫于礼制,沈寐没有亲自去迎卫芜僮入宫,他于玄黄殿最高处,极尽目力远眺,仿佛瞧见迎亲队伍十里长红。
他脑海中浮现出卫芜僮一身红衣的模样。
卫芜僮从来着素色,随性惬意得很,难以想象,一袭红衣,在卫芜僮身上该有多么张扬出色。
思及此,沈寐有些迫不及待,他曲着指尖,将手负在身后。
正要往阶下走,听得通传,说是几位老臣求见,其中便有左相。
这几位老臣凑在一处,无非就是说沈寐不顾仪制,对卫家荣宠太甚之类的话,先前沈寐要立男妃时,这些话他们也说过,沈寐都听腻了。
大喜之日,沈寐不欲与那些老臣多话,听了几句便当听不见,任由那些老臣说得口干舌燥,陈词淋漓。
直到其中一位老臣提及先太后……沈寐冷眼斜了过去,“爱卿,这是何意?”
那位老臣顶着沈寐的审视,道:“陛下已经为了卫家小公子,破例更改仪制,但先太后居所尊贵非常,先人旧居,怎能赏赐于妃嫔?陛下,当收回成命啊!”
沈寐冷笑一声,“所以,爱卿是在说,朕不孝?”
“陛下!”那位老臣惶恐地跪下,“臣绝无此意!”
“是么?”沈寐视线一抬,望了望殿外。
夜色侵袭,满目阴沉。
沈寐忽然想到卫芜僮那身红衣。
夜色与红衣,的确相衬,沈寐视线回拢,漠然地瞧了那些老臣一眼,最终,还是走了。
沈寐乘着御辇躲过夜色,停在卫芜僮的寝殿前。
昔日先太后的居所挂上红绸,有宫人推开殿门。
沈寐见到满心欢喜的卫芜僮。
红衣,笑颜,一切都是沈寐想象中的模样。
可不知为何,沈寐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此前朝臣的劝谏。
那些被沈寐忽视的话,潮水般涌入沈寐的脑海。
卫家,当真荣宠过甚么?
卫芜僮,当真值得他破例更改仪制么?
眼前人的雀跃与欣喜撞入眸中,沈寐半眯着眼,将卫芜僮粗暴地拽进怀里。
果然听得卫芜僮诧异的低呼。
沈寐无由来地有些烦躁。
宫外的申袂并非他本性,传言浴血而生的帝王也并非作伪,这些,卫芜僮总该要适应的。
至于卫府……沈寐威胁了一番,圈禁着卫芜僮,看着卫芜僮惊慌的模样,心中愈发烦躁。
“说话。”
沈寐强制性地抬起卫芜僮的下巴。
“你在怕我吗?”
卫芜僮眼眶微红,摇了摇头。
沈寐捏紧卫芜僮的下巴,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卫芜僮在骗他。
是了,卫芜僮身后有卫府,连圣旨都不情不愿地接下,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卫府在前朝的殊荣。
今日卫芜僮可以虚与委蛇地骗他,明日,卫芜僮便能借卫府之势远离他。
风筝,终究还是会飞走的。
沈寐心中的烦躁逐渐转为怒气,他拖着卫芜僮往床榻走去。
“既然怕朕,那便一直怕下去吧。”
外人都道他是暴君,残忍嗜杀,其实这种说法不假,仿佛他本性就该是如此。
后来很多次,他听到卫芜僮讨饶,听到卫芜僮说害怕,他不是没有印象,他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就该是如此的。
他与卫芜僮,便该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他忽视了卫芜僮的话。
以至于,后来,他只要见到卫芜僮,听到卫芜僮有关的任何事,都无法抑制心中的烦躁。
“卫芜僮”三个字便如同毒药,听不得,碰不得。
但在回忆中,这些话却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那些被沈寐忽视的,他不在意的一切,全都仿若利剑,真真切切地刺向他。
沈寐想起那时立后,在玄黄殿中,卫芜僮难过地质问他,神情悲怆,“可你不明白!我要的不是你那点殊荣,不是什么身份,我要的只是你啊……”
沈寐还想起夜宴过后,卫芜僮平静的语气,“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玩物吗?”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问过我,这些殊荣我到底需不需要吗?”
一桩桩一件件,到如今,沈寐竟是第一次发现,他忽视了那么多。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沈寐握着剑柄,皱着眉,用剑柄疯狂地捶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那些回忆便能停止。
可回忆细致,如水如潮,没有片刻停歇。
沈寐不能承受般俯下身,撑着地面,无知无觉地,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不该是这样的……”他哽咽道。
他与卫芜僮,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眼泪滴在地上,溅在沈寐握着的那封家书上。
慢慢地,浸湿了信封。
晕染了字迹。
在沈寐不曾注意到的角落,那封信上的字迹已晕开了大半。
那些夸赞之言,终究如卫芜僮所想。
时过境迁。
不复相见。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殿内的哭声逐渐停歇。
“沈寐。”
沈寐耳畔出现一道清脆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雾蒙蒙的,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回忆与现世重叠,沈寐陷入回忆太久,全然分不清眼前这张脸到底是回忆还是现世,他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卫芜僮,你回来了?”
掌心的信随即飘落,隐入暗色之中。
眼前的卫芜僮还穿着二人初见时的衣裳,冲着沈寐绽开笑颜,“是啊沈寐,我想你了,你想见我吗?”
“我……”沈寐眼眶通红,眼中血丝遍布,他勉强弯起唇角,“我想,我想见你的。”
“那……”卫芜僮羞赧地低下头,“明日,你还会陪我泛舟吗?”
“会的。”沈寐声音颤抖,他稍稍往前,想拥着卫芜僮,却在即将触碰到卫芜僮之时,被卫芜僮躲开了。
卫芜僮起身,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沈寐,你别再折磨我了好吗?我真的很疼,我很害怕……”
卫芜僮不住地往后退,眼中的惊惧明晃晃地刺入沈寐眸中。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揪着沈寐的五脏六腑。
漫天的窒息感涌了上来,沈寐快要无法呼吸。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沈寐忍下所有不适,费力地解释道:“我不会再折磨你了,你相信我,我不会的……”
那辩驳实在太过苍白无力。
卫芜僮害怕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跑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便从沈寐眼中消失了。
“卫芜僮?”沈寐试探地唤。
四下环顾,却没有卫芜僮的踪影。
寝殿内无人点灯,一片昏暗,沈寐发了疯似的在殿内翻找,可他翻遍了每个角落,始终看不见想见的人。
他找不到卫芜僮了。
先前被他压下的窒息感再次出现,他抬手掐着喉间,青筋暴起。
忽然,月光一晃,地上那把长剑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费力地爬过去,握着剑柄。
借着剑身的光亮,他依稀瞧清了眼前场景。
似乎是靠近殿门了。
沈寐茫然地抬眼,正前方,殿门大开,满目雪光。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沈寐双眼一闭,但求生的本能又逼迫他不得不向外走去。
殿外,大雪昼夜不歇。
沈寐提着剑,跌跌撞撞地走入大雪之中。
漫天的白雪落在凌乱的龙袍上,诡异又悲怆。
沈寐眼前一片模糊,他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方向,不知走了多久,视线中出现一棵枯树。
沈寐再次见到卫芜僮。
在枯树下,卫芜僮躬身,用石子在刻画着什么。
“卫芜僮?”沈寐小心翼翼地唤。
得不到回应。
卫芜僮甚至没有转过身看沈寐一眼。
沈寐慌了,他想走到卫芜僮身旁,可目之所及的距离,他摔了很多次,四面八方似乎有着无形的阻力,让他离卫芜僮越来越远。
等他终于走到枯树下,卫芜僮已经不见了。
再一次,消失不见。
只剩下无尽的寒气。
白雪,枯叶,这些尽数搅在沈寐脑海之中,让沈寐完全无法思考。
浑浑噩噩之时,沈寐视线中兀的闯入几个字。
他吃力地看过去。
原是刻在枯树上的,只是白雪堆砌,掩盖了字迹。
沈寐忽然想到什么,矮下身子,单手将厚厚的白雪扒开。
那些字全然显现出来。
字迹深重,一遍又一遍。
写着:
沈寐,我永远恨你。
字迹跃于眼底时,沈寐所有的回忆被击得粉碎。
往昔记忆走马观花,那个湖畔一眼,眸中清澈的卫家小公子,最终,面色沉静地伏在沈寐肩头。
“你杀了我的兄长……那我,便杀了你所爱之人。”
临死之前,油尽灯枯之时,卫芜僮想的不是别的,他一遍遍地加深恨意,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
他对沈寐道:“我永远恨你。”
“哈哈哈……”沈寐不受控地笑了起来,笑得放肆,笑得痛彻心扉。
“永远恨我……”沈寐狂笑着重复这句话,泪流满面,“如果这是你的报复……那么,卫芜僮,你做到了……”
沈寐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枯树。
将断未断的树枝,终究还是断裂,掩于白雪之下。
沈寐狂笑不停,却举起了长剑。
剑身横于帝王颈。
那些荒唐旧事,悔不当初,最终,化为一滩鲜血。
溅于枯叶白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