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古代言情>权门妾>第103章

  陈州, 阮府。

  夏日偏西的日光洒在庭前。

  素绢站在廊下,手中拿着早先列好的条单。五六个仆婢正按吩咐,将大小物件搬到院中马车上。

  数日前, 大小姐来了书信, 让老爷带着二小姐回京小住。虽云小住, 但想来也要等大小姐出了月子才会再回陈州。

  这样算下来,小半年的时间是有的,因而要带的东西格外多。陈州家中大小事情,也得提前安排好。

  一个小丫鬟抱着重物,脚下踉跄, 素绢忙上去搭了把手。

  小丫鬟是刚来的,惶恐又感激地望着这位管家。

  素绢和善笑笑, 示意对方不必害怕。

  四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依旧温柔可亲,也依旧未嫁, 连发髻都与在京中时一致。

  和小丫鬟一道把东西抬上车后, 素绢忽然想起一事, 转身喊道:“阮平?阮平?”

  “阮平有事出去了。”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越过粉墙传来。

  素绢惊喜望去, 月洞门处,张为恩身手矫健, 三步作两健步走近。

  “为恩, 什么时候回来的?”素绢笑盈盈问。十三四岁的小孩, 短短一月未见,竟似又长高许多。

  “刚刚。”张为恩咧嘴一笑。他皮肤晒得微黑, 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衬得两排牙齿格外整齐洁白。

  “太好了,我们后天就动身回京, 还担心你赶不回来呢。”素绢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初又瘦又矮的小男孩如今已跟着钦差四处办案捉人了。

  听到“回京”,张为恩俊气的单眼皮耷拉下来,似乎有什么心事,但又不好言说。

  “你怎么了?”素绢以为他在外面受了伤,又或身体不舒服,一时情急,伸手去试他额头。

  张为恩受惊般,猛地朝后跃了几步。

  “我没事。”他语气忽然变得沉闷,似乎又不想和素绢说话了,“小姐在佛堂么?我有事要找她。”

  三年前,阮明蕙在后院布置了一个小佛堂,每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地抄经诵佛。阮文举一度担忧女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好在阮明蕙只是祈福,并无出家的意思。

  “是呢,有要紧事么?”素绢掩饰被他躲开的尴尬,说服自己:为恩还是小孩子,闹闹脾气很正常。

  “门口有个人想拜见,但没名帖又不说来历,只道有人让他给二小姐亲传口信。”张为恩解释,“门子不放,两人吵起来。我正好撞见,随口问了几句,觉得他不似说谎,想告诉二小姐一声。”

  自打大小姐做了皇后,每日想来府上拜会的人不知多少,其中不乏故弄玄虚、扯谎蒙骗的。但既然张为恩认为值得一见,素绢也不多说什么。

  她轻轻点头,柔声道:“好,那快去吧,小姐在后院呢。”

  张为恩欲言又止,最终沉默着转身朝外走。

  素绢抿抿嘴,继续看手里的清单。

  “素绢。”张为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叫她。

  素绢诧然望向他:为恩怎么对她直呼其名?

  她比张为恩大了整整十岁,他来阮家时还是个皮包骨的小屁孩。她给他做饭、缝衣服、教他读书写字,说是长辈也不为过。

  他要喊她“姐姐”的。

  “回京城.....大小姐会让老爷纳你做小么?”张为恩忽然问。许是日光太盛,灼目刺人,他不敢直视素绢。

  火辣辣的日头下,素绢的脸也像被打了个巴掌,火辣辣得疼。奇怪的是,身子又很冷,手心里沁的都是冷汗。

  她不知说什么,嘴唇一动,从嗓子抖到舌尖。

  大小姐会么?她不知道,因为这并不重要。她的命是夫人给的,她早就想好一生为报。无论小姐、老爷如何决定,她都没有半句怨言。

  虽说如此,张为恩的发问还是让她如遭雷击,伤心中混着难言的羞惭与委屈。

  是因为经年累月,看到一起长大的绿竹、红绫都有了好归宿,她便不知好歹,生了怨念么?

  “不要答应好不好。”张为恩抬头,恳求地望向她。

  风中没有多少凉意,只有令人呼吸不顺的炎热。

  素绢强挤出点笑:“小孩子问这个干什么,快去忙吧。”

  原来,连为恩都看出来老爷嫌弃她。

  “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么!”张为恩最讨厌的就是“小孩子”三个字,他被激红了眼,看起来凶狠又可怜。

  “.......什么?”素绢迷惑地皱起眉,她盯着还未束冠,碎发飞扬的英气少年,心底生出怪异又荒诞的猜想。

  “再过两年我娶你!”张为恩攥紧了拳头,从喉咙中后吼出这么短短一句话,像用光了所有胆量与力气。

  喊完扭头就跑。

  热辣辣的毒日头,素绢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

  *

  佛堂内,铜鎏金菩萨像宝相庄严,庄重又慈爱地望着前方。

  香烛生着袅袅缓缓的烟,手抄经文一卷卷展开,摆满了供台。

  阮明姝阖目跪在蒲垫上,嘴中喃喃:“菩萨在上,信女阮明蕙.....”

  她方才念完了经,此时开始祷告祈福。

  最先求的,是姐姐阮明姝的安康顺遂,自然连带着姐夫、太子小外甥,以及还在姐姐肚子里的宝宝。

  接着便是一别再未相见的义兄赵奚,望他平安无虞,早日寻得佳偶。

  此后又是许多人,但凡不在身边、又令她牵挂的,比如云西姐姐,千梦,甚至顾小姐......

  她念叨许久,才伏身叩首。

  三拜之后,却没起来,而是抬眼,深深望着菩萨。

  “观音菩萨,我每次为他祈福,一念就是半天,您千万不要嫌弃小女聒噪嘴笨,我只是.....除了向您祷告,再找不到让自己安心的法子,也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虔诚地诉说着,“万幸得您保佑,三年来一直都是好消息,信女近来新学了《法华经》,今日在您跟前诵读,唯愿......”

  “噔、噔。”两声极轻缓的叩门声响起。

  阮明蕙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

  “小姐,是我,为恩。”张为恩言简意赅说明来意,“外面有人求见,我猜是陶姐姐让他来的,您要不见见?”

  “千梦姐姐?”阮明蕙讶然道。

  她虽急着见人,但仍对张为恩说:“知道了,你先去,将客人请到小厅,我随后就到。”

  张为恩应声退下后,她又恭恭敬敬对着菩萨叩了头,默念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

  来人是位精壮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穿着朴素,北地口音颇重。

  阮明蕙礼貌同他问候后,得知他姓马,名起,蓟州人。三月前自家乡往京城考武举,受陶千梦之托,顺便给在京城的阮明蕙捎信。

  到了京城一打听,才知道阮家已举家迁到陈州。于是武举结束后,他又特地来了陈州。

  阮明蕙听完,又惊又佩,感激道:“真是太辛苦公子了,大老远往陈州跑一趟。”

  马起摆摆手,声音如动作一般爽快利落,“陶姑娘救了我一家的命,这点忙算什么。”

  “千梦姐姐现在何处,可还好?”阮明蕙问。

  马起饮了口茶,回道:“这正是陶姑娘想让我转告小姐之事,她没写书信,说是怕给您惹麻烦,只让我告诉您,她已找到令兄,日后会替你们照顾好他。”

  “那、那真是太好了。”阮明蕙听了,诸多回忆涌上心头,一时眼眶酸热,忙用帕子擦了擦。

  “奥,我必得跑这趟,因还有一事,”马起说着,将背后包袱拿下,解开后捧出一方木匣,“陶姑娘托我转交您,说是您家一个丫鬟的骨灰,希望您能帮她安葬。”

  “丫鬟......骨灰?”阮明蕙愣住了,好一会才迟疑道,“难道是,青罗?”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马起记不太清了,有些不好意思。

  阮明蕙想去接那盒子,手却有些抖。青罗怎么会......骨灰又为何是千梦让人送来?

  “陶姑娘说,这丫鬟跟着令兄到北地后,因得罪权贵,受了刑,等陶姑娘发现时就剩一口气了,她求陶姑娘将她带回故乡安葬,来世再报您一家恩情。”

  阮明蕙嘴唇颤了颤,本想细问,最后却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

  六月,盛夏。

  望不尽的宫阙楼台,朱墙映着黄澄澄的琉璃瓦,日光一照,越发晃眼夺目了。

  碧梧宫含光殿内,时不时传来欢笑声。

  皇后娘娘近一个月孕吐得厉害,平日里话也说得少了,这会子说说笑笑的,宫人们听了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银盆装的冰块没多久就换一次,忙得不亦乐乎。

  “有容,你就饶了寒原吧!”阮明姝微微侧身,斜靠着软垫,被陆有容逗得直笑,“你整天编排为难他,你哥哥都心疼了。昨儿还问我,给你俩赐婚是不是太委屈他了。”

  “委屈他?”陆有容满脸嫌弃,“皇嫂,你不知道,就这京城的秦楼楚馆,我随便钻进一个都能碰见他的相好,他还委屈?也就是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若是成婚后他再敢见那些莺莺燕燕的,您得给我做主啊!”

  阮明姝笑道:“这是自然,他先前是放浪了些,但也是有苦衷的,这几年不是好多了?而且呢,凡事不能只听言传,男人究竟怎么样,也得观其行,自个儿心里有杆秤。不信,你问问庭芳。”

  顾庭芳放下手中瓷杯,点头道:“娘娘说的是,就像侯爷他……虽然传言纷纷,其实对我很好。”

  说着,见阮明蕙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陆有容也是一副探究的神情,不由面上发烫,没好意思细说下去。

  “行叭,”陆有容下巴一扬,十足的公主架势,“那就勉为其难对他好些,若他再犯,本公主就休了他!再求皇兄皇嫂赐我十个八个面首,我也再不成婚了,自在过一辈子。”

  “娘娘,洛姑娘来了,秀奴正带她往这来呢!”墨兰跑过来,匆匆给各位贵女行了个礼,笑着禀告道。

  “终于到了,可算盼来了!”阮明姝扶着肚子,想坐起来。

  阮明蕙忙起身去扶姐姐。

  大约四年前,阮家去陈州没多久,洛云西也离开京城,各地周游小住。

  她离京之前,曾与阮明姝彻夜而谈。原来林元白即将新娶继室,而她也彻底放下这段执念。

  阮明姝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洛云西落入风尘前,曾做过林府的丫鬟。因她生得伶俐可爱,林元白叫她到书房打扫晒书。没多久,从娘家回府的林夫人得知此事,将她打了一顿,赶出府转卖出去。

  及至十年后,她与林元白在权贵席上相见,那时,她已经是红透京城的名妓,艳光四射,而林元白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有这么个小丫鬟。

  *

  密友久别重聚,自然有许多话要说,陆有容和顾庭芳都是知情识趣之人,笑着说了两句便要告退。

  其实两人也才坐了没多久。阮明姝有些不好意思,便对妹妹说:“明蕙,你送送有容和庭芳。”

  阮明蕙欣然应了。

  阮明姝说完,才想到外面正热,不该叫妹妹出去,但见三人已经亲亲热热一道往外走了,只好多叮嘱一句:“叫个小太监撑伞,走廊下,别晒着了。”

  “晓得的,阿姐。”阮明蕙乖巧回道。

  阮明蕙一直将两人送到章泰宫附近。

  “马车就停在前面,明蕙快回去吧,别晒着。”顾庭芳拍拍她的手,催促道。

  “好。”阮明蕙笑着应了。

  三人便在此别过,还约好过几日寻个凉快天气,一起去御道街逛逛。

  阮明蕙又看了看两人的背影,才转身往回走。

  长廊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位贵妇人。

  阮明蕙登时浑身僵硬,心提到嗓子眼,比见皇帝、太后还要害怕。

  因为来人正是裴星洲的娘亲。

  其实一个月前,她回京时便见过裴夫人。但当时太后、还有姐姐姐夫都在,她虽紧张,心里总是有底的。

  现在.......她好想掉头就跑。

  其实,她对裴夫人并没有什么怨恨。虽然裴夫人曾以远方侄子的亲事来敲打阮家,让她难过许久,但后来她也想通了:裴夫人看不上她,正如她爹看不上裴星洲。她爹提起裴星洲就要骂,阻拦起两人毫不含糊,那裴夫人表明态度,又有什么错呢?

  她对裴夫人,是单纯的害怕罢了。

  怕她露出厌恶的神情,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丢了家里的脸。

  阮明蕙没跑成。

  “明蕙。”裴夫人老远便叫住了她。

  阮明蕙行了个礼,挤出笑容,努力让语气轻松自然:“见过姨母。”

  裴夫人点点头,又细细看她的脸蛋身段。

  阮明蕙更紧张了,也不敢说话,只干站着。

  最后,裴夫人叹了口气,用绢子点点了眼角:“多好的孩子啊,都是我当年.....唉。”

  阮明蕙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不是日头太晒,让她中了暑?

  否则裴夫人怎会说出这样示弱的话?

  “星儿没福气,我们裴家没福气。”裴夫人自顾自说着,神情落寞。

  阮明蕙张口结舌:“不、不是的,是我配不上......”

  裴夫人摇头:“是星儿配不上你。冥冥中自有注定,你是有福之人,上天不想让你这么好的孩子受苦。”

  阮明蕙茫然又诧异地望着裴夫人:“夫人为何这么说?”

  “星儿他.....”裴夫人话没说完,用帕子将脸一捂,呜声快步走开了。

  阮明蕙呆愣在原地,骄阳似火,她却如坠冰窟,片刻后,她朝碧梧宫奔去。

  “阿姐!裴大人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阮明蕙满脸都是汗,喘着气焦急问道。

  身后被她撞开的珠帘叮咚作响。

  阮明姝和洛云西齐齐回头,惊讶地望着她。

  一旁还有两个三四岁大的娃娃,应当是同洛云西一起来的。

  “蕙妹子,这是怎么了?”洛云西忙起身,想替阮明蕙擦擦汗。

  “我没事,”阮明蕙摇头,依旧望着姐姐,不依不挠地问,“他回京小半个月了,你为什么一次也不提他,他是不是.....”

  阮明蕙忽然不敢说下去了。

  “我为何要提他?”阮明姝慢悠悠回道。

  阮明蕙被问得说不出话,红了眼眶。

  “你之前一直劝我,主动找他解开心结,为什么你现在都不提了?”好一会,她才抽噎着说,委屈得不得了。

  “因为,如今他已经配不上你了啊,傻妹妹!”阮明姝叹息一声,“他在边境遇伏,两条腿皆废,所以才回京。”

  阮明姝晒得、喘得、涨得通红的脸蛋,霎那间血色尽失。

  *

  两个丫鬟扇风,一个小厮捶腿。

  白玉雕的凉椅,碎冰镇的瓜果。

  琉璃杯斟满葡萄酒,茜纱橱拢着清凉意。

  裴少爷不仅吞得了风雪、吃得了霜土,也能想得起福,回京没半个月,便又恢复往昔的贵公子做派。

  修长漂亮的手指夹起颗水灵灵白润润的荔枝,甜腻的果香萦在鼻间。

  扇风的小丫鬟瞧见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星洲却撇撇嘴,嫌腻似地将果子扔回盘里。

  “唉!”他长叹一声,脑袋枕着双臂,神色闷闷,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小厮裴桦擦着汗走进来。

  裴星洲瞬间坐起,腰腹之力惊人:“宫里来信了?怎么说?””

  “陛下和娘娘让少爷不要急,记着他们先前的叮嘱,耐心等着便是。”裴桦如实回禀。

  “等等等,再等明蕙都和人跑了!”裴星洲气得不行。

  丫鬟们见主子心情不好,赶紧将扇子摇得用力些,不敢再偷懒。

  裴星洲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全然将希望寄托在他哥身上。

  毕竟先前信中说,阮明姝都开始给明蕙准备嫁妆了。她怎么这么积极!?怕不是看中状元郎的不仅是阮文举,他这小嫂子也想叛变!?

  若是这样......裴星洲想了想他哥的软耳根子,心中警铃大作,当下打定主意,准备自救。

  “派人把为恩叫来。”当下吩咐道。

  “为恩少爷昨日才来过呀,您不是让他少往这儿跑,免得明蕙小姐生疑么?”裴桦怕少爷忘记,十分尽责地提醒。

  “叫你去就去,废话这么多,舌头不想要?”

  “小的多嘴,这就去。”裴桦苦装模作样打了自己一巴掌,苦哈哈地朝外面走。

  每走一步就觉得清凉之意少一分,炎热多一份。

  “少爷!”裴星洲的小书僮跌跌撞撞跑进来,鞋子都甩掉一只。

  裴星洲本就恼火,再瞧见他这冒失狼狈样,抬腿赏了他一脚。

  “奔丧呢,还是见鬼了啊?”他没好气骂道。

  “是、是明蕙小姐来了!”小书僮疼得直揉屁股。

  “什么?”裴星洲霍地站起身。

  “明蕙小姐都走到院子了,夫人领着的!”小书僮委屈道。

  “我这破嘴!”这下轮到裴星洲赏自己巴掌了。

  什么见鬼,是仙女,仙女来看他了。

  “还扇什么扇子!快把我新做的几套衣裳拿出来!”他急得不行,要被两个蠢婢气死。

  两个丫鬟听了,忙将扇子扔了,手忙脚乱地去里间找少爷的衣物和配饰。

  “还有帽子!我的帽子!”裴星洲想到自己缺了一块肉的耳朵,心情急转直下,甚至有点不想见阮明蕙了。

  “唉哟我的爷,还管什么帽子衣服,来不及了!”裴桦瞧见已经走到内院的阮明蕙,急得直拍大腿,“轮椅啊少爷!”

  *

  阮明蕙设想过无数次,再遇裴星洲时该是怎样的光景。

  或许相顾无言,点点头便擦肩而过。

  或许他已有良缘,那她要真心地、郑重地向他道喜。

  又或许如她心底不敢言说的期冀,他还没有忘记她......只要他主动伸出手,她一定会紧紧握住,再不松开.。

  无论是哪一种,她所期望、要求的自己,都是从容坚定的。

  她不要再流泪,不再做以前那个懦弱胆怯,一直让他失望的阮明蕙。

  她以为可以做到,因为她己足够坚韧。

  在没有裴星洲,也没有姐姐庇护的四年里,她经历过风雨。

  从山坡上滚落时,摔折了胳膊,没有哭。

  在水田间奔波勘察,水蛭钻入血肉中,没有哭。

  被恶霸权绅辱骂恐吓事,也没有哭。

  就连夜深人静,想念他的时候、后悔的时候,也只是咬着唇,将自己缩在被窝里。

  可现在,只望着轮椅上他落寞寂寥的身形,眼泪便无声涌出来。

  阮明蕙的步伐很轻,可裴星洲听得格外清晰。

  他甚至觉得那声音格外大,一步一步,连同他失控狂律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痛。

  僵直的身子,不知该如何自处,犹如铁铸般,锢在轮椅上。

  他不敢转身看她了。

  “该说点什么.....”他焦急地思索着,冷白肌肤少有地渗出汗来,“有何贵干?你来干什么?不行不行.....”

  直到静得发慌的室内,响起轻微的抽噎声,他猛地回神,转身看去。

  果然,她又哭了。

  屡屡入他佳梦的那人,正泪眼朦胧,颤着樱唇,委屈又伤心地望着他。

  四年了,瞬间便飞逝而过,放佛昨天才见过她,捏着她的粉腮欺负她。

  她长高了些,圆圆可爱的脸蛋褪去许多奶膘,更像是鹅蛋,扑闪闪的秋水瞳,依旧有流不完的金豆豆。

  依旧让他......想欺负。

  “别哭了,”裴星洲凝视着她,从发丝到裙角,哪里都舍不得放过,“你瞧,我现在是个废人,稽巡司也不归我管了,你哭肿眼睛,我也没能耐帮了。”

  阮明蕙泪珠滚得更厉害了。

  裴星洲见了,先前的忐忑烟消云散,脊背一松,懒懒闲闲斜靠在轮椅上。

  “我就知道她心疼我,”他心中畅快,嘴角止不住往上翘,“我虽混蛋了点,奈何她喜欢。定是阮老头迫她嫁人,什么狗屁状元郎,要嫁只能嫁我!”

  裴星洲这边正得意洋洋,连孩子取什么名都想好了,阮明蕙却忽然转身。

  跑了。

  “!!??”裴星洲大惊,也不记得自己“瘸了”,蹭地站起身。

  “阮明蕙!你回来,阮明蕙!”他气得脸都拧巴起来,但更多的是惶急。

  她是不是嫌弃他了......

  阮明蕙没听到一样,失了魂般快步往外间走。

  “砰——”沉重巨大的撞击声,伴着浮夸的呼痛,终于震醒她。

  阮明蕙一回头,只见轮椅翻倾,裴星洲倒在地上。

  “大人!”她飞奔回去,费力地挪开压着他的轮椅,“来人啊,裴桦呢,快叫大夫啊!”

  其实倒不必她来喊人,裴星洲是拎起轮椅直直砸在地上的,动静大得吓人,在外间偷听的裴夫人和一众小厮都听见了。

  只是刚在青玉帘处露了脸,就叫裴星洲用眼神“杀”回了。

  迟迟不见人进来,阮明蕙只好尝试着自己将人架到椅子上。

  “你回来干什么,可怜我么?”裴星洲稳如泰山地坐着,嘴上气哼哼,手却抓在阮明蕙腕间,生怕人跑了。

  “不可怜,大人不可怜!”阮明蕙犹带着哭腔。她瞧见裴星洲鬓角处淡红色的疤痕,心尖直颤,想伸手摸摸,却又怕惹他不快。

  “那你跑什么。”裴星洲靠在她温香柔软的胸前,耳朵红了。

  阮明蕙丝毫未觉,她满心满眼都是裴星洲的腿。

  “我想找陶师父,让他......”

  “让他治好我?”

  “.....嗯。”阮明蕙点点头,偷偷看他,怕他不高兴。

  裴星洲动动身子,靠得更舒服了,根本不想起来。

  “不用,我早找太医看过了,能治,只是......”

  “只是什么?”阮明蕙果然等不及追问。

  “只是要细心调理两年,”裴星洲信口胡诌,完全忘了当初哥哥嫂嫂教得那一套。

  “那太好了!”阮明蕙激动道,“大人不要担心,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裴星洲故作黯然,“知道为何这么久还没下人过来么?”

  阮明蕙望着他,诚实地摇摇头。

  “一个废人,洗澡出恭都要服侍,丫鬟小厮早厌烦了。”他说着故意抿了抿嘴,“我今天还没喝过水呢。”

  “怎么这样!”阮明蕙气得胸膛起伏,当下就想站起来找人理论。

  外间一众丫鬟小厮:.......

  “不是他们不给水喝,而是喝了水要小解,他们懒得伺候,我就要尿在床上。”他越说越离谱,“捧高踩低,自古如此,没什么好生气的。自家人都没耐心理我,我又何必为难下人。”

  阮明蕙长久地沉默着,没有回应。

  隔墙细听的裴夫人急得手绢都要绞碎了,生怕儿子演得过分做作,吓跑阮明蕙。

  “咳,”裴星洲打破安静,“好了,你先回去吧,一会儿会有人来扶我的。”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他还没混蛋到责怪阮明蕙的程度。

  她能来看他,已经很好。

  他总是要求太多,想攫取她的一切,自己却没捧出半点能看的东西。

  一滴泪从他脸颊滑落。

  “不会吧,不会吧,我哭了?他娘的丢脸丢到家了!”裴星洲慌忙去抹,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眼泪不是我的?”

  是阮明蕙的泪,一滴一滴打下。

  他还没来得及问,阮明蕙“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裴星洲吓得直接坐起来,拉着她左看又看,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你别光哭啊,你说点话啊。你想要什么都行,我刚骗你的!”最后,他急慌慌胡乱说着,心头跟叫人浇了热醋似的。

  “菩、菩萨骗我,她明明说会保佑你的!”阮明蕙想到菩萨托的梦,又想到裴星洲受的苦,心疼得要碎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裴星洲一听,登时心虚。

  “别这样说嘛,”他局促道,“我虽不信她,但我想她是好菩萨,否则我的腿早没得治了。”

  阮明蕙愣了愣,忽然开始抽自己巴掌。

  “你做什么!”裴星洲急得青筋暴起,一把制住她。

  “我刚刚说得不作数,不作数!我该打,菩萨不要生气。”阮明蕙惶恐忏悔着,“不要迁怒大人……”

  裴星洲心中百味陈杂,恨不得抽死自己。

  与阮明蕙相比,他就像阴暗处的虫子,虚伪丑陋。对喜欢的人,只知道胁迫欺骗,不懂什么是真心,什么是付出。

  他根本配不上她。

  “明蕙,其实我的腿没有......”现在,他这只丑陋的虫子决定爬出泥土,纤毫毕露于日光下。

  由她判决生死。

  “大人,”阮明蕙却打断他,反握住他的手,“和我走吧。”

  她声音打着颤,脸也涨得通红,手上用的力气倒是不小,水盈盈泪濛濛的眸子倔强又忐忑地望着他。

  “......去哪?陈州?”裴星洲几乎要跳起来,想拉着她的手朝外跑,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

  阮明蕙摇摇头,温柔又坚定:“陈州太远了,我们就留在京城。我攒了好多好多的钱,一定可以照顾好大人的。”

  裴星洲眼眶突然有点热,大概是被这个爱哭鬼传染了。

  “那,你不嫁陈圭,好不好?”他可怜兮兮地问。

  “陈圭......是谁”阮明蕙茫然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嫁她?”

  裴星洲一怔:“你爹不是要你嫁他?皇后都给你准备嫁妆了......”

  话一出来,便掩不住酸味。

  “不会的。”阮明蕙摇摇头,她不知道什么陈圭、陈龟的,父亲和姐姐也绝不会瞒着她替她订婚。

  想来是有什么流言,叫大人误会了。

  “没有这回事,”她认真回道,“大人,我带你走好不好?我去求姐夫,让他下旨,他一定会答应的。”

  裴星洲此刻方回过味来,自己是叫哥嫂给骗了。

  不过,骗得好。

  他忽然站起身,吓了阮明蕙一跳。

  “大人,你.......”

  阮明蕙还未来得及问,便叫他抱起来,紧紧圈在怀里。

  “你的腿没事?”阮明蕙震惊得回不过神。

  “没事。”裴星洲在她颈间深嗅,心中豁然开朗。

  “太好了!”阮明蕙本能的反应,竟是激动得笑起来。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傻的姑娘呢?裴星洲想,他一定要将人看紧了护好了,不被别人拐走。

  “那你骗我?还有我姐姐她......”高兴之余,阮明蕙想到自己哭鼻子闹笑话了,又羞又气。

  裴星洲捧起她粉嫩可爱的小脸蛋,“吧唧”亲了一口。

  阮明蕙立刻哑火,嗫嚅着说不出话。

  “我错了,明蕙。”裴星洲心跳得厉害,俊脸薄红,“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啊?”阮明蕙对上他亮得摄人的眼睛,心如擂鼓。

  “让我陪你一起吃,一起玩,一起睡.....一辈子,好不好?”裴星洲紧张得舌尖打颤,有种不管阮明蕙如何回答,他都要死了的感觉。

  要么开心死,要么伤心死。

  然而阮明蕙瘪瘪嘴,又哭了。

  他便不能去见阎王爷了,他得好好活着,给她擦眼泪。

  “好,”阮明蕙一边点头一边哭,“大人要说话算数,一辈子都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