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恒的这番话分明带着几分责备的意味。虚墨白听完却并不意外与恼怒，他心中清楚仅凭宋知恒的修为，即便以命易命，也未必救得回陆挽心。
等了自己这么久，想必他已竭尽所能了。
“魂魄离体？”虚墨白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不禁冷下脸来。
人有三魂七魄，少一两缕便会痴傻，少四五缕便难以活命。
将死之人在弥留之际，魂魄多半不稳，会相继离体，至于所谓的回光返照，便是最后一缕魂魄离体之时，因强烈执念产生的。
寻常人家偶有懂得其中奥秘者，往往会寻高人留住亲眷的魂魄。
可此番作为，乃是忤逆天道之举，无常收人都有时辰所限，耽误了时辰，名字仍旧会被判官从生死簿上划去。从此不入轮回，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并在魂魄灵力耗尽之后灰飞烟灭。
常人不会知晓，他们强留不可留之人，惩罚竟是让他们所留之人的魂魄受困于人间百余年，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陆挽心的情况与之也差不了多少，好在虚墨白知晓去哪里能找到所谓的孤魂野鬼。
修士在寿元增长之时，生死命数便不再受制于生死簿了，轮回也不经判官之手，只要其肉身不毁，魂魄不散，便仍有挽留的余地。
虚墨白沉思片刻，开口道，“人间游魂若不执着留在原处，都会去往鬼都，待寻回挽心的魂魄，他的生死劫便可就此解开了。”
“好，晚生这就去鬼都将陆兄寻回！”闻言，宋知恒眼眸一亮，当即起身作揖，却又想起方才自己的失礼之言，垂头赔礼道，“晚生先前多有放肆，冲撞了真人，还望真人勿怪。”
虚墨白自然不会怪罪他，只坦言道，“鬼都你不可进入，此行便交由本尊吧。”
“为何不可进入？”宋知恒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再度动摇，“实不相瞒，当初陆兄是因为晚生才前往双安城疗愈瘟疫的，如今他生死未卜……晚生即便是豁出命，也要将陆兄救回！”
“鬼都之中游魂众多且怨念冲天。你前往难免遭到怨念侵扰，若是不慎入魔，便是再难回头了。至于挽心，本尊自有把握将他带回。”虚墨白抬手测算了一番，继续道，“还需再等几日，要确保挽心的魂魄已行至鬼都。”
虽是心急如焚，可宋知恒清楚自己道行甚浅，设若莽撞进了鬼都，总不能劳烦池云真人救了挽心之后，还要费劲来救自己吧？
只是，这逐月阁宋知恒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似是少了些什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宋知恒才幡然醒悟，“池云真人，您身边好似少了些什么，为何如此安静？”
虚墨白少言寡语不假，可周梓晨实在算不上话少，当初双安城内短短相处的几日，在周梓晨嫌弃自己羊膻味过重的情况下，仍旧被他烦得耳朵起茧。
如今在他自己的地方，怎么反倒安静了？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
宋知恒尚且不明其中缘由，却见池云真人露出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道，“此次上山，你可随身带了药材？”
“是…是池云真人您受伤了？”宋知恒瞬间手足无措起来，他的医术只可勉强医治凡人，若是给仙尊医治，那实在太看得起他了。“晚生医术平平，况且此番着急陆兄之事，并未带药材上山。”
“无妨。”虚墨白抿唇一笑道，“药材之事你无需担心，只要会治风寒便好。”
“风寒？”宋知恒听得稀里糊涂，根本不敢过多言语。
“嗯。”虚墨白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本尊那不成器的徒弟因沐浴灵泉过久，染上了风寒。”
“……什么？”听完前因后果，宋知恒的疑惑更深了，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跪拜磕头太多，磕坏脑袋了。可当他被虚墨白带到周梓晨榻前，才信了这番话。
面色殷红的周梓晨躺在榻上，额头上放着一块大小适中的千年寒冰，精气神似是被凭空抽走了一般，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连嘴唇也冻得发紫。
宋知恒抬手颤颤巍巍地将冰块从周梓晨额上拿开，而后转头瞪着双眼看向虚墨白，似在等一个解释。
虚墨白倒是坦然：“风寒发热当以冷敷。”
“晚生以为，寻常冷敷，应是用不着千年寒冰的。”
虚墨白：“用寒冰可更快散热。”
宋知恒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珠，心道：池云真人，您若是想换个徒弟，不妨直说。
接着他又感觉到一股力道正拽着自己的袖子，顺势低头时，正好对上周梓晨感激的目光。
看来，他这几日风寒未愈，是有原因的。
诊脉，开方，去游云子的后林抓药，虚墨白领着宋知恒一路畅通无阻，还不忘叫他多摘几颗灵草治治自己脑袋上的伤。
不过三日，周梓晨就生龙活虎地下了床，他抓着宋知恒的手一通感谢，恨不得就地跟他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毕竟他前些日子病得嗓子哑说不出话，他师尊只当他是烧糊涂了，一味只顾降温，使得周梓晨切身体会了一番如坠冰窟。
“若你不来，我只怕会成为流云城首个因风寒而死的内门弟子。”
听完周梓晨的话，虚墨白在旁毫不心虚，甚至指点道，“你的身体太弱，尚不能在灵泉中待太久，往后小心便是。”
“弟子的身体可不弱。”周梓晨浑身上下嘴最硬，全然不顾自己刚刚痊愈，起身随地蹦跶了两下道，“那次完全是失误了。”
果然，周梓晨痊愈之后，逐月阁比先前热闹了许多，宋知恒也颇为欣慰地同虚墨白请辞道，“周兄既已痊愈，那晚生便先行下山了。晚生必定守着陆兄原身无恙，静待真人的捷报。”
“好。”虚墨白随即唤来仙童，让其带着宋知恒下山，免得他再受一次上山时的磨难。
送走了宋知恒，虚墨白又将目光落到了周梓晨身上，“徒儿收拾下行礼，随为师下山一趟吧。”
“下山？师尊，我、弟子刚刚重病痊愈啊。”周梓晨说着咽了咽口水。他倒并非不愿与师尊一同下山，只是这些时日，只要和师尊在一块，他非病即灾，都快把一辈子的难关给渡完了。
为了打消徒弟的疑虑，虚墨白当即抬手测算了一番道，“为师替你测算过了，此次下山，你绝无磨难。”
周梓晨再次争取，“师尊，我没银子了。”
拜师以来，周梓晨也隐约明白了，师尊带着自己下山，与带着荷包下山无异。
那自己既然没钱了，师尊也该放过自己了。
谁知虚墨白思索了片刻，竟转而笑着夸赞周梓晨道，“还是徒儿想得周到，你且先回去收拾行李，为师去去就回。”
说罢，虚墨白一个甩袖便没了人影，压根不给周梓晨回绝的时机。
“灵草你摘了，徒弟你治了，妖你也放了，今日来此又为何事？”看着虚墨白缓步走进内室，游云子只觉得头疼。
虚墨白则是面无表情，敛下眼眸沉声道，“我要去鬼都。”
“休得胡闹，鬼都可不是轻易可入之地。你去那里作甚？”游云子难得地对虚墨白用上了掌门的口气。毕竟说句不好听的，鬼都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是个避之若涣之处。若是谁主动前往，那多半是放弃修道了。
“救你徒弟。”虚墨白的话音未落，游云子手中的琴弦却应声而断，发出阵阵嗡鸣。他垂首看着古琴，叹道，“终是不如玉珠音。”
“救还是不救？”虚墨白的语气添了几分冷意，“如今陆挽心魂魄离体，若是他在鬼都中虚度百年，结局便会如齐明幽一般，彻底消失。”
“这些皆是他们的命数。”游云子的说话声回荡在内室中，他又抬眼看向虚墨白，“作为陆挽心的师尊，流云城的掌门，我自然希望你能救回他。可作为你师兄，我只劝你别去鬼都。墨白，我知晓你此去的目的究竟为何，别连自己都骗了。”
在齐明幽死后不久，游云子就觉察到虚墨白与从前不同了。
虽原因不明，可虚墨白的情窍似是开了。
挚友离世，深觉天道不公，此时此刻正是虚墨白自修炼以来心绪最为不稳的时刻，若他此时前往鬼都，遇上变故，难保不会受到影响。轻则道心受损，重则一身修为毁于一旦。
虚墨白如今距离飞升仅分毫之差，若在眼下出事，将成醉鹤山的一件憾事。
“若你当真以我师兄身份相劝，当初便不该答应陆挽心以身涉险。”虚墨白口气淡然，丝毫没被游云子之语动摇，“事已至此，再无回转余地，此番我会带周梓晨一同前去。”
齐明幽临终前，曾对虚墨白说过，天道藏于鬼都，他本就要去鬼都一探究竟，如今不过是提前去而已。
“那孩子心思单纯，可惜实力不济，难帮上大忙。”话说到这，游云子知道劝不动虚墨白，却觉得有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师弟的逐月阁就他和周梓晨二人，此番前往鬼都他去意已决，又何必再来同自己征求意见？
对上游云子逐渐明晰的目光，虚墨白不紧不慢地将目的全盘托出，“此行的盘缠，劳烦师兄你破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