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沉溺的意识回归大脑,浑身仿若沉石压身,少年清瘦枯骨,长白的睫毛上占着氤氲的水。
他的衣物都被换洗过,面容惨白无色,倘若不是能够触碰到,在一头白发、一身白衣的加持下,整个人都像是从透明的画中走出来一般。
云罕颤抖了一下睫毛,被药灌醒时眉心紧蹙。
他薄凉的唇早就黯淡无光,嘴唇鼻腔里都是愁苦的草药味,难闻、又难喝。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药物几乎成了他行不离身的存在,他甚至都能够忍受了剐心的疼痛,面对苦闷的药物时,他还是觉得难以下咽。
如果可以,他真想在最后临走前,能够吃一口甜的……不过这么简单的愿望,倒有些痴人说梦的意味了。
面前是枯城一座,渗透着浓重的血迹。
扑面而来的腥味让他肺里一阵翻涌,好在他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再白,因而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薛界撑着他,在他的身后,手上还残留着方才灌着自己的碗。
后背上是对方的热度,伴随着细微的颤抖。
云罕在神志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彻骨寒凉,几乎要瘫软在地。
破败死寂的城池,满地的血污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断壁残垣勾画出不日前的一笔一划,只一眼,便叫眼前被飞溅的鲜血掩盖。
晚了……
还是晚了……
他近乎麻木的双目慢慢地睁大,瞳孔里闪过一丝迷茫,惊诧过渡之后,是满眸的痛苦,一时之间,薛界撑着他,竟然分不清剧烈颤抖的人究竟是谁。
怎会如此……?
分明、他们只比援军晚了两日到达边关……再如何,也不会是这样的景象。
宋庭誉不可能任由敌寇侵犯至厮,边关百姓遭遇不测,宋庭誉和邢遮尽也消失无踪,他们的去向,稍加思考,便能够得到答案……
薛界用力攥着手,强迫自己在这极大的变故中冷静下来,拿来一条纸条,便要添上笔墨。
“你在干什么?”
身后的人忽而哑声开口。
他转过头,看到云罕时稍稍愣住——
云罕的白发凌乱,狐狸眼中早已不复精明,透着一股掩不掉的病态,眼眶在短短几刻中变得通红,几乎成了苍白面孔上唯一的血色。
此时,他沙哑出声,先前的那股无时不在的轻佻劲已经全然消失了。
薛界忍不住紧了紧咽喉。
“不能写信寄回京都。”云罕又开口。
“为何?”薛界终于出声。
云罕却病态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晃上前,将他带入一处无人之地。
“因为……那里已经被控制了。”
他低哑的声音仿若自地府而来。
“想救他们么……?”
“那从现在开始,你跟在我的身后——全部、所有……都要听我的。”
瘦削到只剩皮骨的五指拈动,掏出了一串山鬼铜钱。
……
被通知“夜网”大人亲临边城的时候,蒋国安正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掉落的两颗牙。
闻言攥动的手指立时停下,浑浊的眼球悄然出现了一丝异动。
“请大人进来。”他端正好自己的仪容,把掉落的牙齿小心地放入收纳盒中,继而起身。
房门应声而响,“夜网”一身白衣,身后紧紧跟着一名黑衣男子,同时进入屋中。
“副门主,您怎么千里迢迢从京都来这里了?”
蒋国安的面上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言语之间恭敬而谄媚。
“夜网”——云罕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径直走向桌边座上。
“这些日子没见,蒋长老倒是越发滋润。”
男子清冽微哑的声音吐露,让蒋国安的面容上细微地变化了几分,他稍稍挺直背,抿了抿唇。
“承蒙门主光拂,国安知晓喜讯将临,自然胃口也好了些……倒是副门主您,更是要注重身体啊。”
桌椅上的人指尖一顿,须臾后,眼皮微微撩起。
一道寒凉的视线忽而从外处扫来,蒋国安尾音方落,就觉得喉间有几分发紧。
空气陡然凝滞了住,直到一声低笑,才将这氛围打破。
“蒋长老教训的是……”
夜网分明是笑着的,蒋国安却觉得脊背发亮,渗人的不行。
特别是对方注重咬上“教训”二字时。
他立时躬身,面表慌乱:“副门主!此话可乱讲不得……”
“……这有什么乱讲不得的?知错就改……再说,本座这身体恐怕也熬不过多长时间了,”云罕笑了笑,慢慢站起身,对着他伸出一只手,“到时候……蒋长老不就是下一任副门主么?”
冷凉的手虚碰上对方的手臂,后者便立刻跪在了地上。
“副门主,您别再这样说了,小人可是做错何事?您直接教训地便好……!”
手指尖蹭上了衣袖的布料,云罕的眼皮稍稍动了动,面上的笑意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旋即重新坐下,拿来干净的手巾擦上。
蒋国安如坐针毡。
“门主让你招揽的裕王呢?”过了好半晌,他才冷言开口。
蒋国安立时僵了僵,似乎回想到了什么不悦的事情,被阴影掩盖到面容上,一闪而过几分愤懑。
“……小人已给他提出了尽可能的优渥,他却还是拒不从良,现下正在里屋中歇着呢。”
“什么优渥?”云罕又问。
这一次,蒋国安提顿了片刻,而后出声:“小人……告诉了他,我们隶属于山鬼组织,是——”
“荒唐!”
上方猛地传来拍桌声,蒋国安被骇得闭上嘴巴,抬头便见夜网愠怒的神情。
“你不知道,他至亲死于山鬼之手么?告诉他此等事由,莫非是想让他彻底回拒,与我等为敌?”
他说着,忽然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压迫可怖的神情。
“还是说……你是怕他招安以后,凭他的才能,会动了你的位置?”
“——小人不敢!请大人明鉴……!”蒋国安立刻埋头出声,声音隐隐带着颤抖,上方人的压迫却丝毫未减,死死地下沉过来。
终于,一串山鬼铜钱落到地面,正在他的身前,一张足靴狠狠撵了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蒋国安头要埋进了地里。
“把人全部交给我,这些日子,你便老老实实地候在原处,倘若让我发现有什么不该出现的动作……后果,你是知道的。”
他丢下一句话,随后起身甩出了门。
屋内,跪在地上的人缓缓停止颤抖,阴影之中,那双浑浊的眼球被灰暗覆盖,良久以后,他才慢慢站起身。
屋外进来侍从,被一只突然而来的杯盏砸的头破血流,却硬生生没有躲避。
蒋国安直起身,方才表露出的惊慌失措全部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与他形貌不符的阴鸷。
“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
好半晌后,他阴沉开口。
侍从头上流着血,反应了片刻,方微颤回答:“回长老的话,是夜雨大人新收的侍卫。”
蒋国安掸着尘灰的手一顿,慢慢抬起了头。
“侍卫……?”
脑海中浮现出那名面带面具的黑衣男子,他的眼底逐渐沾染出晦暗。
面具之下,男人的轮廓英挺分明,九尺来的身高、举止间的冷冽气质……
……
侍卫么?
……
狭长走廊,昏暗灯光。
云罕的身形忽而一晃,手臂紧跟着传来一股力道。
“怎么样?”
后上方的低哑声起。
云罕借着力将身体撑起,滞缓片刻,摇了摇头。
面具之后,薛界的神色稍稍沉下,眼皮垂了垂。
恍惚间,大塍边城外的场景历历在目。
云罕严肃着神情,将一串山鬼铜钱递过,言简意赅。
“我是山鬼组织里的副门主,从现在开始,你是我贴身的护卫,眼底只有我一人,忠诚不二。”
“想把他们救出来,就必须按我说的去做——时间紧迫,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说罢,不顾薛界严肃探究的眼神,便将一张面具递给了他,往后再如何言语,也不再给予回应。
……
“过来一些。”
昏暗长廊中,身前的人忽而出声。
薛界的思绪被拉回,稍加迟凝,便上前一步。
“再近一点,身后有眼线。”云罕继续说,继而抬起一只手。
薛界犹豫了片刻,将手接住。
云罕的大半份力道便全部通过这只手传递过去,他能隐隐感受到面前的人有些站不稳。
自从束水一站,对方昏迷后,云罕曾经模模糊糊地醒过几次,无一不是询问他到了何处。
薛界不知他那么迫切地询问地点是要做些什么,他花费了几日空吹风雪,才将“阿芜”的信息完全强压腹中,专注于眼前大局。
说到底,他并不相信阿芜已经死了,他甚至有种预感,觉得阿芜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到达边关的前三日的清晨,是云罕最后一次清醒过来,那时对方问了时日和处所后,脸色骤然变化,紧跟着便要求自己舍弃马车,驾上烈马。
那时他的脸上已失去大半血色,眼神却很坚定。
薛界即便对他心有芥蒂,却到底将他的命放在首位,没有多言,毅然决然地便拒绝开来。
可意料之外,云罕深深看了他片刻,竟趁他没有注意时猛地出车上马。
风雪阵阵,吹得人单薄欲坠。
薛界蓦地瞪大眼睛,几步追上将人叩住。
后续就是,在对方拼死的坚持下,云罕成功被一圈麻绳与自己紧紧捆绑在了一处,拖着半死不活的病体磨了三日。
三日过后,边关潦倒之景恍在眼前,薛界脑中嗡响,用续命的汤药强行把人灌了清醒。
……
燊郦边城,狭长过道。
“等会儿我进去,你就在门外守着,想办法将门外的人支走,我有话要和宋将军单独说。”
云罕额前滴落一滴汗,低低哑哑地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