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车帘打开,我要看看到哪里了。”
云罕看见那缩在车壁边的长纱,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指尖,他没有去问薛界突然又解开他的缘由,声音还是低哑。
冷白的手背上隐隐泛着青筋,一个微小的动作,也叫他过分瘦削的五指分明出经络。
“你不怕冻死?”薛界听罢,心中有些烦躁地回声。
空气静默了须臾,云罕竟没有轻佻地回怼过去,这让他喉结滚动一圈,眼皮偏过了视线。
搞什么啊……又弄出这种可怜的样子。
“不用看……”薛界的烦躁更甚,内里腹诽,却还是在片刻后,尽量表现随意回应出了声。
“到了束水。”
“束水?”
云罕忽而抬头,重复了一遍。
身体表现出的机敏让薛界察觉到什么,他蓦地偏回视线,牢牢盯向了人,正好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捕捉过来。
恍惚间,他的心跳快速地跳跃,在浮妄楼大堂中央,听见那熟悉的《明妃曲》时产生的失控感又一拥而上。
“……怎么了么?”薛界忍了又忍,才安抚下自己躁动的情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束水。
生养薛界之地。
也是他和心心念念数年的心上人,共同的家乡。
这个地名,为什么“陌生”的云罕,会感到惊讶?
云罕却听到他的问话,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异样,长眉细微地皱了一下,随后转过了头,望向紧紧封闭的窗口。
“……没什么。”他盯着车窗好久,薛界看见他半掩在袖间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按着指骨,冷白细薄的皮肤让他按出了红色的痕迹。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份熟悉感自阴暗角落中滋长,仿佛在这一刻看见天日,一点一点地爬向四肢百骸。
……这个动作,他无比熟悉。
那是他的阿芜,无意识发愣时,最喜欢做的动作。
“把车帘掀开吧……我想看一看——呃……”
云罕冷清漠然的声音被一道低吟打断,便看见了猛然扣上自己指骨上的手。
“……不愿意掀就不掀嘛,你又按我干什么?”他的额前疼出了一片薄汗,迟凝片刻开口。
薛界倏而回过神,便对上了那双带着些幽怨的眼神,骤然意识到自己竟在内心的驱动下上手抓了人。
他立时把手松开,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喉里凝噎。
“……抱歉。”
“……什么?”
云罕如沉湖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喉结滚动了一圈,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大人还会道歉?”他惊奇地就要往薛界那边凑,又被对方一掌隔绝了过去。
这种时候,云罕好像又成了先前那只狡黠的小狐狸,两只狐狸耳朵高高地竖起,有些发淡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薛界的脸。
某一刻里,薛界透过他嬉皮笑脸的表象里,看见了他那番如狼似虎的内心。
那双狡黠的狐狸眼里分明带笑,却好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的一分一秒,都在不断地吸取、剥夺。
就如同,这深渊知道自己即将要消失,所以要把他的脸牢牢复刻到渊底一样。
薛界被这个荒唐的想法激地浑身出了一层薄汗,再看向云罕时,身上的冷气便重新高了许多。
惊奇的问句最后以冷漠的眼神告终,云罕离他很近,将他身上微妙的变化都察觉到了个一干二净,嘴角的笑意竟有些僵住了。
不知怎么,他所表现出来的感觉好似自清楚自己身在去往边关马车的一刻起,就悄然变了质,再不同在浮妄楼的那般肆无忌惮、没心没肺,举手投足间,都带上了一点……
……落寞。
……真没意思。
云罕的问话石沉大海,眼底情绪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又完全消失了。
他挑了挑眉,轻哼了一声。
“这样吧,作为你弄疼我的赔礼,把窗户打开,咱这事一笔勾销了……大人意下如何?”
他从前方拿来一条毯子,将它裹到自己的身上,对着薛界说。
后者的喉结滚动一圈。
云罕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无话,躲在毯子下面的指尖稍稍捻了捻,有些不高兴地龇了龇牙。
“罢了……不让开就不让开吧,我也不是很想去看……”
“……你不会以为我刚才是在乞求你吧?”
“呵……!怎么可能,你真的很装……!”
“……”
云罕说着,嘴角的嘲讽越来越大,甚至摆出了一副轻蔑的表情,出口的话把薛界听得头皮隐隐发麻。
片刻后,薛界终于顶着满头黑线,将另一条毯子兜头扔到了云罕的身上,随后拂身,把定好的车帘拉开了一条缝。
云罕把头上的毯子顺下来时,正好被细风灌了一道,当即双眼发亮地看了薛界一眼,旋即贴上帘缝,趴在车边把眼睛凑过去。
两条毯子虚虚掩掩地挂在他的身上,瘦削的身形只蜷成了一小团,隐隐被冷风吹得有些抖动。
云罕高烧未退,眼前甚至都开始发糊,却将双目撑的很大,似乎不愿意错过这里的每一分场景。
青山、碧水……
小桥、大地……
那边有一只飞鸟……
这边有一条越起的鱼……
分明是最平常的景物,他却看得格外认真,甚至隐隐忘了周身的事物。
“你为何执迷于束水风光?”
以至于薛界的声音倏而提上时,他本就不够清醒的脑子更加松垮了几分,闻言理所当然地便开了口。
“当然执着了啊,以后可就见不到了……”
他说罢,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形明显僵硬一瞬,继而补救道:“噢……我是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出远门——草民身低位贱,一辈子保不齐就出这么一趟,当然要好好欣赏才是了。”
阴影处的指骨又在细微地按动。
薛界将这些情景全部映入眼中,听到那句“以后见不到”时,无端感受到几分扎耳。
他盯着人,半晌唇角才勾起一抹嗤笑。
“从断崖崖底,到浮妄楼……《明妃曲》、束水、边疆……”他一字一顿地列举道:“所有的巧合碰撞出来——公子到最后,还要编出多少拙劣的谎话给我听呢?”
云罕稍稍怔愣,旋即恢复如常,望着车外模糊旖旎的风光,只淡淡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却感受到后脖颈处的温热。
薛界的手像一只危险但让人甘之如饴的温室,让云罕将脆弱的脖颈完完全全地交之于他。
“你从一开始,就故意为之,将我和殿下将军骗入浮妄楼,目的就是为了把你带出去……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计算地刚刚好——可在你听到燊郦出兵时,眼底有惊讶。”
“说明,它跳出了你的预想。”
薛界慢慢将地手圈上了他的脖颈。
云罕太瘦了,他单手,竟险些就包裹住了对方的整个脖颈。
“嗯……然后呢?”
观望远方的人终于开口,隐隐带了些轻佻和兴趣。
“你很早就已经知道多尔会死——换句话说,你知道燊郦早就将他列为废棋,他最后的用处,就是成为出兵冠冕堂皇的理由。”薛界沉哑的嗓音继续说,“从浮妄楼到边关,牵引着我们一步步发现端倪的人,就是你。”
“哈哈…”云罕的肩忽然颤抖了一下,口中溢出两声笑,转过头,轻轻歪了歪。
“大人还是很聪明的嘛……”和以前那个木讷的笨小子,已经相差那么大了。
“你到底是谁?”
他还想再说什么,薛界却在下一刻,单手撑在了车壁之上,将他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后颈的手稍稍收紧。
云罕仿若未闻,保持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身谜团的人,才能保持永久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如果我轻易就把所有的事都说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薛界的手猛然收力,云罕便觉喉咙咯地有些发紧,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面前人的双目发红,身体隐隐发抖,掐着他脖颈手慢慢加紧,云罕逐渐喘不上来气,却在即将要昏厥时,得到了喘息。
薛界到底松开了手。
“神子大人。”
耳鸣嗡嗡作响,云罕在稍许的混沌中,听见了上方低沉的男音,那是从薛界口中说出来的。
他花糊的眼睛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笑。
祭神礼上的神子……
唔……他的大人,猜对了呢。
薛界被他的笑看得身份扎眼,终于不再说话,坐到了另一边。
马车颠簸,将云罕的内府晃地混沌不堪,然而他的面孔至始至终都是笑着的。
就这样,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小半晌,直到靠在边上的人倏而咳出一滩血迹,顺着车壁颓然地倒了下来。薛界才蓦地蹙眉,过去将他撑起了起来。
耳边在下一瞬间,传来一阵热气。
“你想知道你的阿芜现在怎么样了么?”云罕沙哑虚弱的声音落下。
薛界刹那怔愣在了原地。
“……这样,大人抱我一会儿,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