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现在,邢遮尽的脸面如同便秘般难堪,此刻被混沌冲了头的薛界还是半分没有领悟过来。
他的脸上向来漠然,此刻严肃,面容更是冷若冰川。
邢遮尽虽然平日里对薛界没有好脸色,却从未真切质疑过他的才学。如今是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怀疑上对方的头脑,是否里面装的不是血肉,而是泥巴和成的钢筋。
……薛界这厮在做什么噱头?平日里那般机敏,如今自己话已至此,还要他怎么说?说他、他……
说他,那什么了护国小将军么?!
原本想要在其面前宣誓主权的人,搬起石头砸上了自己的脚,最后憋的满面淡绯。
“累了就是累了!困了就睡,还需要孤王说第二遍么……!”邢遮尽闷声低吼,将嗓子磨的发沉,险些没有控制住音量,叫屋中的人听见异样。
薛界喉结滚动一圈,被他身上突然而来的阴鸷扫地微微滞愣,还想要问些话语,后背上的人却忽而开始低咳,一下一下。
“……什么人?!”屋内的千饶听见声响,霎时向着窗外看去。
薛界瞳孔骤然缩起,将云罕转了一个身位搂入怀中,同时伸手掩上对方的唇。
“走。”眼看着屋内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邢遮尽蹙眉哑声,沿着墙边拉了人一把。
三人一路延墙,行至人迹罕至的一角处方止住脚步。
云罕不依不挠地咳了一路才堪堪收住喉咙,确认对方不再动作后,薛界只觉掌心有一点湿,慢慢松开手,便看见了几抹血红。
他微微蹙上了眉。
四下无人,邢遮尽终于将视线重新聚集到了陌生的少年身上,触及到他带血的唇时,他不轻不重地停了停。
方才一番窘态的闹剧在提防共敌后消融大半,邢遮尽清了清嗓,脸上重新挂起威严的伪装。
“薛将首……不解释解释吗?”
薛界被拉回神,恰恰对上邢遮尽的双目,迟凝了一瞬,而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盘告知。
邢遮尽听罢,看云罕的眼神不由更加深沉,身上隐隐发出危险的气息。
先前雁儿的话与之结合,花魁、男子、侍从……几厢重叠,冥冥之中,将一个答案浮出水面。
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荡,说:云罕,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邢遮尽沉默不语,须臾后,忽而敏锐地抓住了一点,眯起眼睛扫向薛界
“《明妃曲》,怎么了么?”他沉声。
薛界一顿,眼神闪起几道飘忽。
邢遮尽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心上的迟凝又深了几刻,见他迟迟不言语,喉结滚动一圈,正要启唇。
“……殿下,”薛界在这时出声,哑然唤道:“您还记得,冬猎所时,您说的话么?”
邢遮尽掀了掀眼皮。
“您问我,是不是喜欢宋小将军。”薛界继续说:“我说我不喜欢男人。”
眼前恍惚一阵,咳嗽声又起,薛界蹙眉,目光被迫着眼到了蜷缩发颤的云罕身上。
只片刻后,他又将手捂上了对方的嘴巴。
“你想说什么呢?”邢遮尽沉声。
“……其实,卑职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人。”薛界无法忽略掌心的热气,方才平静的陈述间泛上几分烦躁:“我十五岁从军,在此之前,有一名邻家姑娘一直做伴身侧,当年阔别时,她年岁尚小,却为我唱了一首《明妃曲》,从此成了我心中的日日牵挂……”
“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此生能再见,我必然是要娶她为妻的。”
薛界的面色晦暗下,手掌不由成拳,背上隐隐泛着青筋。
又过片刻,他叹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严肃:“其实从今日买下千饶到当下,均乃我一人私心所致,无关神礼公事……辜负了王爷和将军的信任,待此事过后,薛界愿受王爷和将军的责罚。”
他说着,垂头面向邢遮尽,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与先前面对他时判若两人。
邢遮尽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为私欲误大局,诚意悔过。
只是……他的目光看向昏睡的云罕。
谁又知道,这次自以为的私欲,又是不是为公呢?
“你确实有过……”
薛界不说话。
半晌,邢遮尽的语气松了些,似乎有些想笑:“……却也误打误撞。”
薛界蹙着眉,一时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对方却已不再言语,桃花眼微微转动,示意他先撤离此处。
三人避开浮妄楼的人群,从偏门而入,很快到了宋庭誉休憩之所,快速掩门后,提起戒备的心才放下一些。
邢遮尽进门后,便直向床榻走去,薛界昏了头,在路上的片刻里,冷风灌的他清醒了一些,当下进门,便想起了宋庭誉的状况,下意识地也要跟着人过去,却被一张纱帘挡住了视线。
“你们在外头换衣便可。”邢遮尽声音有些冷,将衣物递给薛界,转身之前,还不忘递给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
薛界微微蹙眉,直觉告诉他有哪里透着古怪,却还是在对方的制止下退离了过去。
邢遮尽唬住了人,两步便走到了榻边,凑到了宋庭誉的跟前。
后者躲在被中,睡颜平和,眼皮发沉,这么些动静都没有将他吵醒,依旧如临走之前般安安静静。
邢遮尽的目光不由柔和下来,桃花眼看向对方裸露在外的皮肤时,又忍不住颤了颤眼睫,漏出一点无人为知的慌张。
大塍威严如山的裕王殿下,面对方经情事的心上人,竟表现得如同报赧的女子。
他偏了偏头,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忍不住皱眉,按压了下发烫的耳垂,随后轻轻伸手,蹭上了对方的脸。
“阿誉,醒一醒……”
宋庭誉沉着面,前一番折腾连带着几日来的倦怠,疲惫不堪的身体毫无声响。
邢遮尽指尖稍稍蜷缩,片刻后,声音大了一些:“阿誉,醒来了。”
纱帘外,薛界扯着云罕换好了衣物,见帘内长久无动静,不免出声询问。
邢遮尽被催的耳根发热,素来平静的人心上泛起几分烦躁,他蹭宋庭誉脸的手犹豫一息,便不轻不重地捏住了对方的面颊。
“快起来了……”声音沙哑,似磨了又磨,才挤着喉结出来。
睡梦中的人被捏住脸,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有些不悦,抬手甩了上去。
邢遮尽硬生生挨了一道,却见人依旧闭目,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一时间,心疼和羞赧同时涌上,让他面上更是绯色。
“回家再睡,乖些……”他又扯了扯对方的腮帮,理所当然地再受一记甩手回礼。
“殿下……?”后头,薛界的手已抚上纱帘,催促声一道一道,将邢遮尽的脑子催地有些发烫,手下逐渐失了分寸,略加急促起来。
……薛界方才一番袒露心扉下来,邢遮尽面上不显,心中其实早就拐了八百个弯。
首当其中的便是,薛界竟是个如此痴情种,那么以后,自己便再不会担心对方对宋庭誉打什么歪心思。
然而他一口气还未顺下,后知后觉的羞耻心便紧跟其后——
——从前自己横吃飞醋,在薛界面前做的无数忸怩作态爬上脑中,并在里面疯狂发酵,让邢遮尽差点绷不住神色,瞅准一处缝隙里钻进去。
……倘若薛界真的对宋庭誉没有半分想法,那么自己从前做了那么些东西落在对方眼中,岂不是笑柄一样的存在?
邢遮尽忍不住闭了闭眼,曾经的一条条浮上眼前,最近的一处,便是他各种明暗示意,将自己脖颈处与宋庭誉欢愉过的痕迹显露出来。
……不行,既然现在对方已经与自己无威胁了,闺房之事,他与宋庭誉自己知晓便可,哪有叫外人掺和进来的道理?绝不能叫薛界进来,看见他的阿誉这般模样!
“唔……”
他脑中风驰电掣,榻上人冷不防溢出一声闷哼,邢遮尽手一顿,立时被拉回了神,便看见自己方才慌乱,竟在不觉中将手扯上了宋庭誉的眼皮,硬生生将人扯醒。
“您在干什么?”
即便对方收手的动作极为迅速,薛界还是将这一幕彻彻底底地看了进去,当即把宋庭誉护在身后,警告式地沉哑出声。
邢遮尽直直和他对视上去,失神之下的慌措一瞬间烟消雨散,刚刚对薛界放下的戒备刹时重归于心。
他皱起眉,看见拦在自己和宋庭誉面前的人,只觉格外刺眼。
……狗屁的痴情种。
大塍裕王的心中慢慢骂出这几个字。
果然,该防的人还是一个不能落。
“孤王不是叫你在外候着,你在违抗上令么?”邢遮尽声音冷了几度,薄凉的眼神扫向对方。
薛界的手稍稍握紧,却没有将护在宋庭誉前方的左臂放下。
眼看着双方间的火药味直线上升,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薛?、咳……”
熟悉的声音放出的瞬间,争执的二人同时晃眼垂首,宋庭誉微微蹙眉的面孔便落入眼帘。
邢遮尽在这须臾里,一把将薛界推了过去,抓上了宋庭誉的手,眼里寒冰破解,只剩春风。
“阿誉,你醒了……”
裕王殿下的声线轻柔似水,没有半分方才剑拔虏张的样子。
被蛮横推开的薛界刚刚站稳,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