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的谎言被堂皇揭穿,甚至是邢遮尽都没有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掌心,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大塍裕王演技高超,倘若不是出生家世,必然可以去当一个戏班子的领袖人物,这样一个步履皆寒冰的人,是不允许自己出现这些小的偏差的。
刚才宋庭誉的话不过是在空炸,没想到自己竟真在高度的焦灼下下了套。
“你心虚了?”
抬头,宋庭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眉间蹙起,桃花眼微微狭眯。
“这么些年不见,王妃倒是学会了许多狡计。”邢遮尽在下一刻偏开头,压了压长眉。
他又在逃避。
宋庭誉眸底闪过一次晦暗,明知现下不是着眼私事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抓了要脱身的人一把。
“我一人在外吃了黄土六年,想要活命,自然要学些本事。裕王殿下,倒是你——”
“爽婚之事,我第一次质问你时,你用女子美貌搪塞,第二次却……”他微微噎了一下,很快接上:“却暗示你并没有碰过那姑娘……这几次的回答里,究竟哪次才是真的?”
分明在睡梦中质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到了嘴边却变成委婉加持后的忸怩——
此时此刻,他隐隐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揪住邢遮尽衣领,质问他为何在那夜里说出如此暧昧之话,喉结滚动一圈,又无法将这质问问出口。
他在害怕,怕最后的答案远远超出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
“……重要么?”
被扯住的人沉默了良久,方吐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宋庭誉脑中轰的一声响,有些想笑,付诸行动的,却是猛地抬手,狠狠砸向邢遮尽的右脸。
这一拳铆足了力气,几乎是落拳的刹那,对方冷俊如刀削的脸上便浮现出了红印,唇角被磕出血迹,映衬在冷白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扎眼。
“这一拳,是你还当夜欺侮于我。”宋庭誉微红着眼眶,深海般的眸底泛着冷光。
邢遮尽生生挨了这么一道,保持着偏头的姿势,脸上却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片刻后,才伸出舌尖,抵住了还在磕血的右腔。
这动作写满痞气和不屑。
“打得这么轻,这些年攒下的功夫,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另一边脸侧过,朝向宋庭誉,他的眼皮微微蹭下:“衍安……我再让你一手。”
这神态实在带着些挑衅,分明已经硌出了血,还一副傲睨的表情。
“……疯子。”宋庭誉顿了一息,继而又猛出拳,如他所愿。
这一次,邢遮尽定在地面上的身形终于被打得偏动,整个身子都歪了一些,口腔中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他的眼底晦暗不明,须臾后,被血腻红的唇轻轻颤动,口中的血便淡然地吐在白雪之上。
“这还差不多。”邢遮尽抵了抵腔,屈起食指,毫不在意地抹干净了唇。
姗姗来迟的竹升和薛界将这场面看得一清二白,前者眼睛都险些惊掉——他早在那晚邢遮尽吐血不止的场景里产生了阴影,如今看见他又和腥红染上了关系,忙上前张臂拦在了两方中间。
于是在下一刻,忠心护主的仆从慷慨激昂地喊出了声。
“王……妃,家暴是不好的!”
宋庭誉:“……”
邢遮尽:“……”
这些天里,邢遮尽的所作所为当真让宋庭誉愤然,方才这两拳挥出去,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痛快。
他甚至手还攥着,想要再给对方一记,一个“家暴”的头衔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险些让他也呕出一口血,两眼一闭上了西天。
另一头的邢遮尽,状况也比他好不了多少,那双沉寂如渊的眸底映出几分难以言喻,怪异地扫了一眼竹升。
空气诡异地凝滞了几息,竹升闷头红脸,梗着脖子,还是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您要打,就打我罢!……就是小的瘦骨嶙峋,还请王妃下手轻着些!”
“……”
“……”
宋庭誉:“?”
护国将军阴测测地看向被挡住的裕王殿下,后者忙摆出一副“我没有说过你坏话”的表情。
自己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让这小孩儿觉得他施虐成瘾,杀人不眨眼??
正当这正常的因果相报往着离谱之间更加疯狂时,不远处,一人的声音如同救星般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
“……小皇叔?!”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就见颢砀皇帝从尊辇上下来,正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一幕。
在他的印象里,邢遮尽总是眉眼藏刀,生着一股冷意和威压,身姿挺拔仪态端正,即便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双颊充肿的狼狈模样,如今陡然碰到,只怔愣地唤了邢遮尽一声。
众人见到皇帝到场,均低身跪拜,邢遮尽作为被讶然的对象,却并没有表现出羞赧,神色平静地伏首。
“陛下。”
颢砀皇帝掠过头一阵的惊诧,看见他这副模样,心底很快变了些质,诡异的快感随之顶替,充斥而来。
特别是看到竹升挡在宋庭誉和他的中间时,他近日来的忧虑都稍稍轻了一些。
是宋庭誉打的邢遮尽?这么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
思绪忽然被打断,身后,梁惘的问候适时响起。
与邢遮尽的站拜不同,周王殿下在外头,也是恭恭敬敬的跪地行礼,给足了颢砀皇帝的面子。
这显然对这个纸糊的帝王很受用,他微褐色的眼底立时染上了一点得意和轻蔑。
“既在外处,便不必多礼了。”颢砀皇帝虚虚笑了笑,把人搀扶起来,转头面上又浮现出了苦恼,朝向垂首的宋庭誉。
“宋将军,你既已与皇叔成婚,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意,皇叔千金之躯,殴打皇室,往重了说,可是不敬之罪啊!”
颢砀皇帝义愤填膺,好似替邢遮尽受了多大的委屈。
前方,宋庭誉依旧微垂着头,心中不由生起冷笑——这些年里,邢遮尽的处境尴尬,颢砀皇帝的心思众人没有戳破,却都心知肚明。
恐怕在看见自己伤了邢遮尽后,颢砀的心里已浮现出淡淡的快意,却还要为了做戏,演出这么一场叔侄情深的戏码。
大塍千万子民,就是奉这样一位皇帝为“陛下”。
他这般低首,忽然眉眼一挑,将讽意全部掩盖在了垂下的眼皮中。
“陛下误会了,卑职掌掴裕王的这两下,其实都经得了他的同意——”
“王爷其实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陛下,您能明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