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明，猫头鹰在林中飞过，落在树干上发出咕咕的声响。绥宛军营的大帐内，霍霄正端着油灯细细的查看山川地形图，眉头紧锁。
亲兵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这粥今夜他已经热了三遍了，霍霄还是一口未动。自从洛北失守后，霍霄将军就像一夜间老了十岁，不怎么吃饭，也不爱说话了，他本是个聒噪的人，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他越是闷声不响，将士们就越发怵。
“将军，吃点东西吧——”亲兵劝霍霄道：“南沫这次是有备而来，他们的武器您也知道……您还是要注意保护身子，不能这么苦熬啊，全军的将士们还都指望着您呢。”
“我不饿，你先下去吧。”霍霄头都没抬，亲兵无奈的叹口气，又劝了两句，可霍霄却压根不听，亲兵没了办法，只得端着粥先退下。
霍霄盯着地形图，用笔圈出了几个适合作战的地点，又仔细地标出了南沫军的驻扎点，这时大帐的帘子又被掀开了，霍霄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了我不饿，你先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是吗？”一个声音冷冷的传了过来：“身为主帅，遇事不冷静，搞得营中人心惶惶。军心不稳，谈何收服失地？”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霍霄一惊，他一回头，只见谢辰端着那碗热粥站在军帐中，霍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重重的磕在地上。
“臣该死！臣错用了赵武，害的南沫趁虚而入，失了川青关三城。臣有罪，臣万死不足以谢罪！”霍霄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声音哽咽，这些日子前方的战报接连不断的传来，战报上的血迹以及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无一不刺激着霍霄的内心。
霍霄把这些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郭礼死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整天，恸哭失声，手下将士们无不闻声落泪。周擎死的时候，他先是骂，然后又躲在房中默不作声。他知道周擎投降是迫不得已，如果不降等待他们的便是屠城的命运，周擎不能拿全城的人来冒险。
谢辰了解霍霄，他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心最是软的，这次他损失了这么多兄弟，川青关又被占了大半，霍霄心里定是分外愧疚的。
“我说过，身为主帅，无论何时都要平心静气，你是军中的主心骨，你若乱了，将士们自然就乱了。军心一散，士气就散了，这一摊散兵，如何能打得好仗？”
谢辰把粥往桌子上一放，不容反抗道：“吃饭！”
一声令下，让霍霄惭愧不已，他抹了一把嘴角，端着碗吸溜吸溜的喝着粥，喝着喝着眼眶又红了，他抹了抹眼泪，继续喝粥，三两下就把这一碗粥喝的干干净净。
谢辰对他的宽容，稍稍减轻了一些霍霄心里的罪恶感。谢辰让亲兵又给他送了些能填饱肚子的吃食，霍霄三两下都解决了。天大的事都要吃饱了肚子去解决，人吃饱了，脑子也就活了。
谢辰站在山川布防图前，仔仔细细的查看霍霄圈出来的几个作战点。霍霄没有打扰谢辰的思考，等到谢辰紧绷的站姿微微松弛一些，他才凑了过去，沉声问道：
“殿下觉得如何，我的布防能挡住南沫军吗？”
“布局尚可，依照你的布防，南沫军会在子虚谷被击退，绥宛可保。”
霍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不过谢辰的神情并没有很轻松，霍霄这里能收到最新的战报，有些消息谢辰也没有听说。南沫进军的速度比他预估的要快得多，即便绥宛能暂时保住，只要南沫军在川青关扎了根，那绥宛被攻破是迟早的事。
一旦川青关失守，江南门户大开，南沫就可以毫不费力的占据西昭的粮仓，粮草一旦跟上了供应，南沫便有了和西昭长期抗衡的资本。而西昭失了江南诸地，那就相当于同时丢了饭袋子和钱袋子，后果不堪设想。
乌兰小皇帝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和西昭拼个你死我活，谢辰把目光投向了海的方向，如果南沫这次倾举国之力出征，那就意味着海上一定还有兵力等着支援。
这场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难打。南沫军队里的新式武器层出不穷，想来绿林帮内的武器库早已经被乌兰掉了包，狄文不过是个棋子。
谢辰冷笑了一声，不愧是乌兰，还真是心狠歹毒，西域那些兵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还以为能掌控的了南沫朝堂呢。
谢辰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眼下形势虽然对西昭极其不利，但也不是毫无胜算。他在脑海里已经想出了一个计策，要退南沫军，不仅需要陆地作战，水军也要出兵。东方楚率领的洛海十八郡水师就在江南附近，海上的战力可以依靠东方楚。
谢辰将所有的战况在脑海里汇聚成了一盘棋，而他此时就是执棋者，现在黑子势弱，白子势胜，要想反败为胜，他还需要两枚掌控局势的幸运棋子。
大帐外，黄胥手里拿着一只信鸽走了进来。这是黄胥家的鸽子，他们家的信鸽都是经过严格审核和训练的，速度快、效率高，而且能避开各路的眼线，是用来传递信息最好的方式。
谢辰眼眸一亮，他的第一枚幸运棋子要来了。
这是工部传来的密函，黄胥打开之后，里面露出一张空白的白纸，他用随身携带的显影液喷洒在纸上，很快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便显了出来。
工部尚书伊齐亲自撰写密函，将南沫制造的新武器从头到脚分析了一遍。伊齐是个机械痴，这封信有一多半的内容都在描述这武器是多么精妙，设计多么精细，谢辰看了几行就没了耐性，伊齐啰嗦的本领他是领教过的，他匆匆的把纸往后翻，果然在最后两行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好，太好了！”谢辰大喜，他立刻走到了霍霄的桌案前，亲自提笔给东方楚写了一封信，吩咐黄胥连夜送到洛海水军军营。
这第一步他已经安排完毕，接下来就是这最关键的第二步了。
霍霄在帐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谢辰究竟想出了什么主意。谢辰不说，他也就不问，只不过心里有些别扭，毕竟他闹出了这么一大烂摊子，最后还得依靠东方楚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这让霍霄心里多少有点堵得慌。
谢辰提起笔，又在山川图上画了几笔，霍霄凑了过来，发现谢辰在川青关上画了一条长长的黑线，东起绥宛，西至洛北。
“殿下这是何意？”霍霄不明白。
“南沫军如今已经打入了颍川，深入了川青关腹地，若进攻绥宛，战线便会拉长——”谢辰将黑线一路延伸至绥宛城中，绥宛的地形和其他几处城池不同，地形狭长，出入口都很狭窄。
霍霄也是有经验的将领，谢辰这么一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殿下要弃了绥宛？”
谢辰点点头：“绥宛只可暂保，时间长了必然无法和南沫抗衡，与其平白无故损失兵力，不妨就让他们进来，你带兵绕到山谷后，断了他们的后路。”
谢辰提笔又在山川图上画了两笔，这条像是黑色长蛇一样的黑线被冲刷成了三段。这是三处关隘，都是川青关内最险得的地方，如果从这三处下手，南沫军的军阵便会被彻底打散。
这是一条妙计，霍霄打心眼里佩服谢辰的布局。他仔细看了看谢辰的布防，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谢辰将南沫军的主力引入了绥宛城，但此时绥宛并没有可以和南沫抗衡的兵力，即便霍霄阻断了南沫军的后路，但也只是拦住了援军，大部队他无法支援。
绥宛之后便是翼都，川青关的最后一道关隘。翼都是一座小城，只有不到一万兵马，南沫的先锋军至少有五万人，若让他们一路打到翼都，川青关必然会失守。
这个问题谢辰当然也想到了，可是他这一仗决战的关键点便是翼都的奇兵。翼都虽然兵力少，但有天然的地理优势，山中树荫茂密，多陡峭的小道，这里有可以一挽战局的条件，翼都若用兵得道，川青关便可保住。
霍霄迟疑了许久，提醒谢辰道：“殿下你有所不知，翼都和其他城镇不同，那里地势太高，普通士兵无法承受的住，留在那里的都是当地的老兵。守城将领韩程是原部族的老族长，如今已经六十多了。翼都或许依靠着地势可守，但是要想出奇制胜，是万万做不到的。”
“而且翼都进山的山路崎岖偏僻，林中多飞禽鸟兽，信鸽无法通讯，我们拟定的作战计划也送不进去。若依靠传讯兵，这一来一回就要小半月，以南沫如今进攻的形势看，根本来不及。”
这便是谢辰要赌的地方。翼都的守将韩程无法根据眼下的形势快速的拟定作战方略，但城中有一个人可以。说起来也多亏了黄胥聪慧，在洛北沦陷的时候，派人将小晓送到了翼都，这才给了谢辰制定这一冒险计划的契机。
小晓的前世是奴一，在奴一被软禁在宫中之前，他也曾跟随着谢辰四处征战过。奴一并不只是谢辰的跟班，在战场上他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守将，也曾立下过赫赫战功，打赢过不少战役。
这一场战争的决胜局，就在于翼都守军与谢辰的里应外合。谢辰赌的就是小晓与他的默契，虽然小晓如今没了记忆，但谢辰相信，很多事是融在骨子里的，不会随着记忆烟消云散。
第二天凌晨，一只信鸽从绥宛大营飞出，朝江南海港的方向飞去。三日后破晓前，洛海水师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将船驶离了海港，几十艘战船隐在晨雾中，悄无声息的朝川青关的方向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