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越飘越远，飞上天空变成了一个小亮点，然后消失在月色里。庆典结束，人群开始散开，长街上，谢辰迈着步伐朝他们这里走来，虽然他的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范小晓能看得出，谢辰现在的心情很好。
大街上不方便行礼，姜鸿宇微微对谢辰颔首，算作礼数。
“我看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互相认识了吧？”谢辰道。
姜鸿宇点点头，范小晓问谢辰：“刚才花灯上提的那两句话，是奴一写给你的吗？”
谢辰微微皱眉，他瞪了姜鸿宇一眼，埋怨他多嘴，瞎说什么实话。姜鸿宇被谢辰一个怒瞪，吓得一个激灵，讪讪的退到了一边。
“他毕竟是受我连累才被困在京都城的，我现在不方便露面，只想看看他是否安好。”谢辰说的轻描淡写。
范小晓没吭气，果然谢辰这个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
姜鸿宇带着谢辰和范小晓去了他在镇子上的歇脚处，姜鸿宇在这里的身份是茶棚的店家，住在热闹的市井处，这里每天人来人往有很多人。
小院不大，却很深，关上门，穿过一条狭窄的走道便进入了内院，院门一闭，便隔绝了喧嚣。
姜鸿宇给谢辰沏了一杯茶，现在他的行为举止和之前在大街上有很大的不同，一举一动都很恭敬。谢辰也有些不一样了，在这里，他不是教书先生文三，而是淮王谢辰。
“上次交给你的名单处理的怎么样了？”谢辰轻啜了一口茶。
“回王爷，按照您吩咐的，我已经派各处的兄弟去调查了，这些人确实都是南沫的细作，其中有混进来的南沫人，也有我们西昭人。”
“情报网已经摸清了吗？”谢辰接着道。
姜鸿宇点头：“灵州境内负责搜集情报的便是这个叫林六小的男人，他手下管着一群游手好闲的混混，专门在赌场、烟花柳巷为南沫搜集小道情报。听手下的弟兄说，从三年前开始，他就一直暗中观察您的行踪，每次您来镇上的时候，都有人暗中盯着。”
谢辰冷笑了一声：“没想到他看着蠢，竟还有几分眼光。”
提起这事姜鸿宇也是一身的冷汗，三年前他们才刚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所有的事都是一团乱。好在谢辰的防备心很强，给他们先定下了规矩，从不允许他们私下集会，只用暗号交流，即便大街上擦肩而过，也不允许有任何的交流。
所以这些年，林六小才一直找不到什么把柄，虽然他怀疑文三就是谢辰，可是却没什么证据，也找不到他的同伙。
“这个林六小和黎渊的关系查出来了吗？”谢辰接着道。
姜鸿宇露出了一抹难色：“我们查了很久，可是灵州府衙内却没有任何关于黎副将军的记载。”
谢辰皱了皱眉：“去问灵州府衙的县丞了吗？”
姜鸿宇摇摇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埋怨：“崔肃那个老头谨慎的很，上个月我让潜伏在府衙里做工的一个弟兄去打听黎副将军的事，可他只提了一句淮甲军，那崔老头脸色就变了，没过几天我这兄弟就被崔老头以偷盗为名赶出了府衙，发配到了隔壁县，现在还在采石场里挖石头呢。”
谢辰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你这是怨我？”
姜鸿宇忙立正站好：“属下不敢。”
谢辰之前就一直怀疑灵州城内有和南沫通报消息的官员，但他没想到居然会牵扯到县丞这一层。
他这一问，怕是有些打草惊蛇，再加上之前他杀了那么多的南沫兵，恐怕南沫那边已经开始有了警觉了。
“也罢，我们潜伏了这么久，也该开始行动了。”谢辰放下茶盏，眼眸里闪过一丝戾气：“三年前，我淮甲军二十万精锐尽数被屠的仇，也是时候该报了。”
姜鸿宇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他的拳头捏的紧紧地，当年那场屠杀至今仍是他最恐惧的噩梦——二十余万精锐，仿佛像是中了邪，在凯旋回朝的路上突然发了狂，竟然自相残杀起来，短短半日，便化成了满地的血尸，栖身的山谷变成了一片腥红，血让满山植被迅速枯萎死亡。
朝夕之间，西昭最强的铁血军被自己屠杀殆尽。
谢辰本就在战场上受了伤，完全抵挡不住发狂的同袍们。当时是副将黎渊拼命地护住了谢辰，他把谢辰放在马背上厮杀出了重围。也是他带谢辰去了曲米村，只可惜，半途中黎渊外出打水时失了踪，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既然决定行动，剩下的便是商量细节了。姜鸿宇建议谢辰先将情报网中的人替换成自家兄弟，在南沫有所察觉之前，从他们那里探取一些消息。
谢辰同意了，不过他并不赞同全部替换掉所有的细作：“那些混进来的南沫人先留着，他们精着呢，不会和西昭的细作共享情报，林六小他们不过都是些喽啰，重要的是他们身后的人。”
“还有那个林六小，我要亲自解决。”谢辰嘱咐姜鸿宇。
这些姜鸿宇都一一记下了，末了他问谢辰：“那些查到的西昭人，您打算怎么处置？”
“全杀了，一个不留。”谢辰冷语道，他的眼里带着寒光：“我西昭不需要这样的窝囊废。”
“是。”姜鸿宇都一一记下了。
从进入姜鸿宇的住处后，范小晓就一直安静的待在一边。谢辰他们商量事情，他就随意的在院子里玩耍，这院子本就不大，又安静，范小晓虽然离得远，但是他们两人交谈的话，他都听见了。
在听到谢辰说“一个不留”的时候，范小晓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他默默地看了谢辰一眼，而谢辰的眼神也看似不经意的瞟到了他。
范小晓知道，谢辰这是故意再说给他听，他没有打算在自己面前掩饰所做的事。他知道范小晓是来净化“灾星”的，所以就做出一副无药可救的样子，想让范小晓知难而退。
谢辰是个有心机的，可范小晓却也不是好打发的。他虽然看着小，单纯好欺负，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倔。谢辰越想吓退他，他就越不服输。
从姜鸿宇家出来，谢辰和范小晓都一语不发，谢辰只当是范小晓已经打了退堂鼓，便想趁机再激他一下，可不料想范小晓却率先打破了沉默：
“今天晚上，你还是到房间里来睡吧，别去厨房了。”
谢辰没想到范小晓居然没头脑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没反应过来：“啊？”
“厨房油烟大，东西又杂乱，万一你睡觉不老实碰到菜刀或者拨火棍什么的，那岂不是我的错了？”范小晓道。
谢辰诧异道：“我回房睡，你去哪？”
范小晓道：“我让小鬼火提前回去，在你小屋里搭了一个临时的小床，它是地府里的千年鬼火，本事大着呢，这点小事不再话下。”
谢辰懵了圈，他没想到自己这一激，竟然还让范小晓决定在他这里常住了。
范小晓勾起了嘴角，一碰一跳的走在谢辰的前面，丝毫没有反感他或者要离开他的迹象。谢辰有点脑壳子疼，像他这样人见人嫌的“灾星”，一般人都应该离得远远的才对，可范小晓却好像粘在他身上一样，怎么赶都赶不走。
回到了曲米村的家，果然小鬼火已经在小屋子里搭了一个小床，范小晓躺上去刚刚好，不仅如此，黄良还送来了自己家里的棉被和褥子，给范小晓把床拾掇好了。
黄良家的棉被用的都是高级的面料，做工精致，手感还好，这样看下来，谢辰的床榻反而有些寒酸了。
范小晓在自己新的小窝里躺好，跟谢辰道了晚安之后便翻身睡了。谢辰在原地僵了许久，看范小晓的架势，恐怕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谢辰脱去了衣袜躺在床上，他的目光注视着范小晓的背影，眼眸变得深邃起来。
夜，渐渐地深了，猫头鹰咕咕的叫着，房间很安静，只有谢辰平稳的呼吸声，他已经睡熟了。
范小晓翻了个身，一骨碌爬起来，一双眼睛丝毫没有困意。
小鬼火从范小晓的鬼差牌子里飘了出来，范小晓从它的身体里取出了三根中指长短的香。
“这就是传说中的‘忆梦’，可以窥探过去的香？”范小晓小声道。
小鬼火轻声回答道：“对，我去地府找了你师父，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怎么只有三根？”
“他说上次和判官赌琴的时候输了，收藏的宝贝赔出去了不少，现在只有这么多。”
范小晓不满意的嘟囔了一句，虽然这忆梦香少了一点，但至少能窥探一丝谢辰真实的过去。
范小晓用法术点燃了忆梦香，他将这香放在了谢辰的床头，香雾逐渐弥漫，范小晓只觉得头又昏又涨，很快他的意识就模糊了，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致已经变了。
这是一座十分景致的宅院，院子修缮的很别致，池塘上架着一座拱桥，池塘里养着鲤鱼，旁边是一个凉亭，凉亭里站着两个人。
范小晓往前走近了一些，他发现其中一个人是年轻些的谢辰，而另一个是穿着黑斗篷，脸上带着银面具的男子。
这应该就是奴一了。
范小晓虽然看不清奴一的容貌，但是能隐隐看出他面具下深深的伤疤，还有火烧的痕迹。
“父皇已经下了旨，说让我迎娶杜宰相家的千金，三月后大婚。”谢辰愁容满面，他趴在石桌上，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嘟囔着嘴。
范小晓有些吃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谢辰，感觉……很新鲜。
奴一在一旁许久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声音沙哑道：“……恭喜王爷。”
谢辰不满，皱着眉望向奴一，奴一似乎并不喜欢谢辰直接盯着他的脸，赶忙侧过去，用帽兜挡住了谢辰的视线。
“可我不想娶杜家的千金，她性子刁钻任性，又懒又馋，我娶她回来不是受罪么！”谢辰抱怨道，末了他又像是故意强调什么，对奴一道：
“她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喜欢穿红纱裙的姑娘，每月的单数日就要去北街的尚武武行练武的那个？”
“……是她？”奴一思忖片刻，回答道：“确实……性子不够稳重。”
谢辰没说话，他的眼角一直在偷偷地瞄着奴一。
半晌后，奴一像是决定了什么，对谢辰道：“王爷你不喜欢杜家千金？”
“不喜欢。”谢辰立刻回答，说的斩钉截铁。
奴一回答道：“王爷放心，这件事属下会帮您解决。”
说罢，奴一便风尘仆仆的走了。
谢辰看着奴一离开小院，这才伸了一个懒腰。角落里，两个人影走了出来，一个是姜鸿宇，另一个是一个女子，穿着红纱裙，做武人打扮。
“王爷，奴一就这么冲动的走了，您就不怕他惹出什么事？”姜鸿宇望着奴一离开的方向有些担心。
谢辰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我还担心他不闹呢，这不还特意把杜千金出门的时间地点都告诉他了。”
在一旁的红衣女子没好气的踢了谢辰一脚：“你才刁钻任性，又懒又馋呢，我杜梓月长得花容月貌，而且气质好武功好，还配不上你？”
“得了吧小姑奶奶，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旁人都知道咱们没那个意思，也就只有父皇看不出来，乱点鸳鸯谱。”
杜梓月想了想和谢辰成亲的画面，也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她打了个哆嗦，把这恐怖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然后问谢辰：“你这办法靠谱吗？我看你这小侍卫呆头呆脑的，会不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你放心，他是我养大的，我了解他。你明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乖乖的束手就擒就好了。”
杜梓月想了想：“我还是稍微反抗一下吧，要不然太假。”
“不行！”谢辰说的斩钉截铁：“你要伤了他一根汗毛，我可跟你拼命！”
杜梓月没好气的“啧”了一声：“你这么在乎他，还让他干这种缺德事啊？”
“你懂什么，我都计划好了——等他放你回宰相府之后，你就跟杜老头哭，哭的越凶越好，让他闹到我父皇那里去。我父皇震怒之下，一定会让我交出奴一，到时候我就跟父皇摊牌，说我今生最爱的就是奴一，此生都要跟他在一起。”
姜鸿宇和杜梓月面面相觑：“你这是火上浇油懂不懂？”
“我知道，可这是最好的时机了。”谢辰低声道：“我若不这样，奴一定不会答应与我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丑，担心我嫌弃他，可我疼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对他的心意，这就断了他退缩的路，让他不得不直视对我的感情。若父皇震怒之下对我用刑，那再好不过了，奴一最心疼我受伤，到时候定然更不会拒绝我对他的心意了。”
杜梓月撇撇嘴，叹口气：“对心上人你也这么算计，真不愧是西昭第一老狐狸。”
谢辰苦笑了一声，眼里露出了一抹苦涩：“我这不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奴一要是早点接受我的心意，我也就不用这么苦了。”
杜梓月道：“说不定人家压根就没看上你呢。”
“这不可能——”关于这点，谢辰倒是颇有自信：“一个人的眼睛可不会骗人，奴一肯定是爱惨我了。”
“你倒是真自恋。”杜梓月白了他一眼。
周围的景致渐渐地淡去，凉亭里三人的身影变得模糊，范小晓很快就被拽出了回忆，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曲米村的小屋内。
谢辰依旧在沉睡，床边的忆梦香已经燃尽了。范小晓深吸了一口气，意识逐渐恢复。睡梦中的谢辰和眼前的人判若两人，曾经的他意气风发，带着朝气和活力，而现在的谢辰更加老谋深算，眉眼深邃，一双漆黑的眼眸望不到底。
“原来在你心里，一直深爱着奴一……”
范小晓喃喃道，他猜到了奴一和谢辰的关系可能不一般，却没想到两人竟然有这么深的羁绊。
范小晓现在理解，谢辰为什么不愿意让旁人知道他和奴一的关系了。
奴一就像是拴住谢辰的锁链，只要有他在，谢辰这头野兽便会乖乖听话。当年他对奴一众目睽睽下的表白，正是造成如今两人天各一方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