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背阴面【完结番外】>第58章 番外 烧灯续昼

  “……鹤洲,鹤洲?你再亲亲我嘛,鹤洲……”

  “我真的得走了,乖乖的。”

  他抚弄着眼前人的如墨长发,望向那张模糊成一团白雾的脸颊,低头吻下去,嘴唇触碰到柔软虚无的空气,意识被骤然炸响的汽车鸣笛声攥住,抽离出了这个缥缈的梦。

  睁开眼,窗外一片混乱重叠的墨绿色,树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摇晃,车子正行驶在圣保罗街的梧桐大道上。

  他降下车窗吹风,闭上眼睛回味方才的梦境。

  分开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清燕惊秋的长相了,每次梦到他,总是那样一片虚幻的白。时间冲淡了记忆,但感情依然在猛烈的波涛中顽强地屹立,是每一次梦见、想念都会心痛的程度。

  “嘿,裴,到机场了。”

  前座的短发女人回头看过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几个响指。她最近才开始学中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他回过神,“嗯”了一声,推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行李,走到驾驶座旁,弯腰向女人道别。两人碰了碰脸颊,女人摘下墨镜,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假期快乐”。

  “回去路上小心。”他答。

  女人点头,摆摆手,车子开了出去。

  *

  飞机在正午时分抵达桃湾。这儿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热,但比不过马德里的仲夏。

  这次回国不是公开行程,本该清清静静,不想却有大批粉丝来接机,记者举着长枪短炮蜂拥而来,围堵住他。也不知道从哪儿走漏了消息。

  为了脱身,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答了几个问题,告知自己回来只是度假,探望母亲,希望大家不要过多打扰。帮几个粉丝签完名,机场的保安总算出现,前来维持秩序。

  他急匆匆跑出机场,打车去桃湾市区。车子停在一家叫“茉莉”的花店前。

  店门口还有一辆卡车,有员工从车厢搬着半人高的绿植出来,他跟在后面走进去,看见裴素丽正指挥着,让他们把绿植放角落里,没有注意到他。

  收银台站着一位顾客,挑选的花束还没有包装,他抽出一张报纸,顺手包好,结账的时候才听裴素丽惊喜地喊了他一声“鹤洲”。

  母子俩相拥,裴素丽拉着他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说:“瘦了,妈晚上做好吃的给你补补。这次回来住多久?”

  “一个月。”

  “这么久那?住我和马丁那儿应该不太方便了,是不是有间别墅还空着?我叫人去打扫打扫,晚上你再过去。”

  “好。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倒是马丁,胆固醇有点高,医生跟他说……”

  裴素丽絮絮叨叨地说,他默默地听,在花店待了一下午,帮忙打扫卫生,接待顾客。傍晚的时候,马丁开着车来接他们回家。

  他是西班牙人,个子很高,身材健硕,留着发白的胡子,不管是外表还是眼神,压迫感都十足,但实则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

  两年前裴素丽去马德里探亲,认识了马丁。马丁对她一见钟情,义无反顾跟着来到桃湾,两人早早订完婚,最近才开始商量结婚的事情。

  裴素丽握着一小束玫瑰走出来,马丁迎上去,抱着她亲她的脸,一口一个亲爱的,用流利的中文说了些夸张的情话。

  他没寻到时机打招呼,上了车才和马丁说上话。对这个即将成为他父亲的人,他很满意,只要裴素丽开心。

  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他喜欢的,吃完饭又和裴素丽聊了会儿天才动身离开。

  车子离别墅越近,他就越焦躁,刚才在饭桌上喝的那些酒这会儿才开始作祟,搅得他头晕目眩,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又瞧见路口那几棵香樟。

  与燕惊秋在这几棵树下接过吻,也默默在这儿抽过烟,看他和程庭南笑着从别墅走出来。

  或许不该一时冲动在这儿买房子,不该买在燕惊秋家的隔壁。

  他没来过这儿几次,但确认过,在买下这幢房子的时候,燕惊秋已经搬走了,大概是像那时候说的那样,出国读书,现在已经成为医生也说不定。

  他皱着眉,不舒服地抚了抚心口,推开车门下车。

  房子久没有打理,前院长满了杂草,覆盖住窄小的鹅卵石小径。屋子里亮着灯,大概是裴素丽请的家政还在忙。

  进了屋,一个领队模样的人过来打招呼,告诉他二楼已经打扫干净,只有一个员工在收尾,如果要休息,可以现在就上去。

  他点头道谢,慢吞吞上楼,在长长的走廊里,架着一座梯子,有个身材瘦削的人正跨坐在上面,举着消毒喷雾喷洒,听见脚步声便回头看过来,却忽然被吓到似的,身子晃了晃,往一边栽倒下去。

  “小心!”

  他跑过去,堪堪接住那人,两人抱在一起滚了一圈。他直起身,喘着气去查看那人状况,在视线触及到那双眼睛之后,恍惚间顿觉自己坠入了早些时候的那个梦境。

  冷白的走廊灯光照得他皮肤惨白,几近透明,如同梦中一样缥缈虚幻。

  他撑着双臂,一动也不敢动,紧紧屏着呼吸,生怕下一口气稍重一些,就会把眼前人吹散。在这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下,又渐渐浮现出针尖般锐利的真实感,那没有被口罩遮住的上半张脸,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青紫色血管的脉络清晰可见,细弱的黛眉,半垂的眼帘,翕动的睫毛,盈盈的泪眼,浓暗的瞳仁,全部都咫尺之距。

  “小秋。”他叫他的名字,醉意缓缓泛上来,烧得心口和脑袋滚烫,眼眶和呼出的气息一样炽热,舌尖僵着,一阵酸麻,除了这两个字,再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燕惊秋抬手挡住脸,微微蜷起身体,并不作声。

  他愣愣望着燕惊秋的手,原本它们柔软又细腻,像水又像雾,举着手术刀的时候又展现出利落果断的凌厉,现在它们粗糙干涩,指甲边缘的皮肤有着细小的开裂,指关节的细纹变得很多。

  曾几何时,他自己的手也是这样,浸泡在繁重的工作里,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茧来。

  怎么回事?出国呢?医生呢?

  他想要去细想,但思绪被厚重的醉意阻挡着,只能哑着嗓子又喊一声“小秋”,只觉得如鲠在喉。

  燕惊秋终于有所反应,摇摇头,沉闷而微弱的声音从手掌下传来。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说着便推开他,刚扶稳墙壁站好,身子摇摇晃晃,又往下倒去。

  *

  燕惊秋一睁眼,看见自己垂在枕畔的手扎着针。

  病房里很暗,他悄悄望向微弱的光源处,那是从走廊照进来的光,门半掩着,日思夜想的人就倚门框站着,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延伸到床尾。

  燕惊秋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顿了顿,去触摸那道影子,却好像这细微的动作就将影子的主人惊扰,鹤洲回过头来,望向这里。

  他极快地翻过身去,心如擂鼓,揪着被子,希望刚才自己动作够快,没有被觉察。

  医生站在门外,隐隐约约能听得清一些他们的说话声。

  “身体状况很糟糕啊,营养不良就先不说了,有胃出血的症状,还在发烧,有点肺炎,晚点等他醒了再拍个CT进一步看看情况……这个说不好……肯定得住院……吃点好消化的东西吧……行,不用客气,我走了。”

  关门声,渐近的脚步,衣物摩擦的暧昧声响,床畔陷进去一些时传来的震感,呼吸,淡淡的酒气,轻轻盖在自己额头的干燥的手,真实的、令人怀念到痛苦的体温。

  “醒了?”

  燕惊秋颤抖着睫毛装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因为愧疚,因为窘迫。

  先前他不能明白很多事情,用自己的无知和傲慢肆意伤害过他人,包括眼前这个他最喜欢的人。他设想过,再相见时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但此刻面对两人交换的境遇,口舌沉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美丽漂亮的燕惊秋了,做着肮脏的苦力活,被一点点磨平了棱角,而鹤洲,他买了大别墅,穿得光鲜亮丽,戴昂贵的手表。

  “怎么不说话?”

  他缩着肩膀往被子里躲,“抱歉……你真的认错人了。”

  鹤洲一声轻笑,听起来又仿佛是轻蔑的一声哼,说:“好,是我打扰了。”

  床畔轻了一瞬,紧接着传来脚步声,燕惊秋心里一紧,无论什么时候,“鹤洲要离开”这个认知,都能轻易将他击溃。

  他坐起来去拉他,指尖却只碰到他的衣角,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形轮廓已经靠近门口。

  “吱呀——”门被拉开了。

  “不、不要!鹤洲!梁鹤洲!”他紧握着床单,气喘吁吁,猛地咳嗽起来。

  好一阵,病房里只回荡着他的咳嗽声,鹤洲就静静站在门口看着,等他咳完,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从门口那儿悠悠飞来。

  “我现在姓裴,裴鹤洲。”

  他口气冷冷的,不知是在为被赶走生气,还是在为前些年两人之间的纠葛生气。

  燕惊秋感觉有血腥味泛上来,紧咬牙关忍着,一个“裴”字还在舌尖打着转,门却已经被拉开又关上,房间再度被浓重的暗包裹。

  他倒回床上,呜咽哭出了声,心一阵阵发颤,想着鹤洲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一抬眼却看见了床头那只亮闪闪的名贵手表。

  第三天,燕惊秋再次见到他,他进病房后也不坐下,像还有其他急事要忙,急匆匆的,开口第一句话便问:“你看见我的手表了吗?”

  燕惊秋一阵揪心,只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手表重要,转念又一想,或许事实确实如此,鹤洲愿意帮他,大概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他煞白着脸,把头垂得很低,从枕头底下拿出手表递过去。

  鹤洲伸手来接,两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一秒,他还来不及抓住那一丝温暖,手心便空了,心也跟着一空,晴天霹雳似的,惊惧得想要尖叫。

  *

  保洁公司人手不够,领班催着燕惊秋回去上班。

  他答应很快出院,但又待了两天,可鹤洲再也没来过。

  咳嗽一直没好,他勉强上了几天班,每晚回去都发烧,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本想休息一天,不想又接到领班电话,说有客户指名要他打扫,地点是上回去过的别墅。

  先前他去那儿的时候,见是原先自家隔壁的房子,还有些触景伤情,心里抵触,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还能和鹤洲见面,也顾不上身体,一口就应下了。

  走到小区里的那几棵樟树下时,他就看见了鹤洲,站在前院,戴一顶草帽,拿着园艺剪刀修理篱笆上杂乱的藤蔓。晨曦照得他身形朦朦胧胧,泛着柔和的金光。

  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到了跟前轻声打招呼。

  “早上好。”

  鹤洲头也不抬,转身往里走,他亦步亦趋跟着,看到他被汗浸湿的后背,白色背心粘在皮肤上,透出侧腰几条红红的凉席印子,私密又隐匿,像是只对他一个人分享,还有被风吹到鼻端的夜夜萦绕在他梦境中的气息,鹤洲身上独有的气息,让他燥热得红了脸,眼眶发潮。

  走进屋子,鹤洲一指客厅,说:“打扫那边就行了。”

  燕惊秋看着他往厨房去的背影,默默拿出工具,可却无从下手,地面瓷砖亮晶晶的,能当镜子用,沙发茶几桌椅全都一尘不染,花瓶也是,里面插着的玫瑰花瓣上还有露水,没有什么需要他打扫的地方。

  他犹豫片刻,蹲下来象征性地擦了擦茶几,听见从厨房传来的一声幽远的问。

  “吃早饭了吗?”

  “没、没有。”

  “过来。”

  他小跑过去,鹤洲正把早餐端出来,两碗粥和一笼小笼包。

  鹤洲把勺子给他,说:“小心烫。”

  “谢谢,咳咳……”

  “还咳嗽?”

  “只有一点。”

  鹤洲顿了顿,没说什么话,继续低头吃饭。

  燕惊秋胃口不是很好,只吃掉半碗粥,鹤洲很自然地把碗拿过去,喝掉了剩下的。饭后他坚持要自己去收拾厨房,鹤洲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动作很熟练,从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做派在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擦干全部的碗又整理水池和台面,把没吃完的小笼包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转过头问:“要喝水吗?”

  “泡杯凉茶,陈皮在上面柜子。”

  燕惊秋够不着,踮着脚努力,脸都涨红,鹤洲看着他露出来的脚踝,细长的跟腱紧绷,脑中忽然闪过从前两人身体交缠的画面,他坐在燕惊秋腿上,后背对着他,手臂撑着他的膝盖,一垂眼就是他晕着一团粉的脚踝。

  他一直都这么美丽,从头到脚,从始至终,即便穿着廉价臃肿的保洁公司工作服。

  “鹤、鹤洲,”燕惊秋无措地回头望过来,半垂眼帘,“我拿不到。”

  他走过去,把人拢在怀里,伸手拉开柜子,手掌搭在柜沿停了一秒,闭上眼睛用额头贴了贴他细软的头发,差点儿没克制住掰过他的脸吻他的冲动。

  燕惊秋泡的陈皮茶很好喝。

  两人在后院的下午茶桌上聊天,各自分享近况。

  前些年燕鸿做手术时因为用错药物剂量直接导致病人死亡,死者家属高喊着一命换一命,没想到真的在某天将燕鸿杀了,紧接着又爆出他曾在多个期刊论文中造假抄袭,与官僚勾结贪污等丑闻,名声一落千丈。

  舒琼虽然没有参与过这些事,但唯恐被牵连,果断和燕鸿撇清关系,连带着这个儿子也鲜少闻问,母子俩仅靠着脆弱的血脉维系亲情。偶尔舒琼会打一些钱来,但不多,至于电话,一年有个一回就算是罕见了。

  至于燕惊秋自己,他确实出国读书了,但鹤洲不在身边,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浑浑噩噩,成绩一落千丈,拖了几年还是被开除了学籍,只能落魄回到国内。

  舒琼怕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以为他已经能自食其力,近些年也不再给钱。他体会到大学时期鹤洲的不易,过得越艰辛,愧疚就越盛。

  “对不起,那时候,我……很难缠吧。”

  鹤洲沉默良久,说:“我已经忘了。”

  燕惊秋一怔,险些把杯子打翻,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像是要跟过去、跟他燕惊秋、跟那些刻骨铭心的瞬间永远撇清关系。

  “啊……是吗,那、那挺好的。”他扯出一个笑,嗓子干涩,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茶。

  气氛沉闷片刻,鹤洲开口说:“再过半个月我就走了。”

  燕惊秋一霎时心慌意乱,直冒冷汗,紧紧揪着裤子。

  “去西班牙。”

  “好远,好远啊……”他下意识地喃喃念,又问:“你在那边踢球吗?”

  “嗯。”

  “是哪个俱乐部?”

  “皇家西班牙人。”[1]

  燕惊秋认真地点头,“真好……恭喜你。”

  鹤洲微微侧头,慵懒扫来一个眼风,随即望向眼前成片的火红玫瑰花。燕惊秋再难以维持表面的平静,他想要这双眼睛永远停留在他身上,而不是这样随意地一扫而过,去看什么别的东西。

  他带着哭腔问:“那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鹤洲折了手边一支长得不怎么好的玫瑰,放在桌上,云淡风轻地说:“不知道。”

  燕惊秋咬紧牙关,愤愤地把玫瑰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捂着眼睛抽抽噎噎地哭。

  鹤洲撑着下巴看他,看他的泪水聚在尖尖的下巴,珍珠似的,摇摇晃晃,折射着夏阳灿烂的光。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放在桌上,站起来凑到燕惊秋耳边,像从前一样,把手掌搭在他后颈,嘴唇轻蹭过他的耳廓,轻声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世界知名足球运动员裴鹤洲近日携女友参加宴会,宴会隔日便共同前往珠宝店,在店门口与女友亲密搂抱,不知是否是去挑选结婚戒指,据本台记者获悉,其女友是……”

  “惊秋,惊秋?”

  燕惊秋回过神,迷茫地看向收银台后的便利店店员,恍惚想起前些日子两人确实互相交换了名字。那天凌晨他来买止痛药,店员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夜路,送他回了家。这几天只要他来买东西,店员都会邀请他一起出去吃饭,但他都没有答应。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燕惊秋把购物篮中的商品放上收银台,借机瞥一眼店员胸前的名牌,又看向挂在上方角落的电视。

  屏幕上滚动着红底白字的巨大标题——身价1000万欧元足球健将与女友婚事将近。

  他揉了揉刺痛的眼睛,嗓音沙哑地问:“多少钱?”

  “正好50块。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他垂眼看向堆在收银台旁的几箱啤酒,指了指,问:“这个多少钱一箱?”

  “120。”

  他抿了抿唇,返回超市内,拿了两罐罐装啤酒结账。

  临走时店员竟也跟了出来,说今天提早下班,要送他回家。他一言不发,默默走在夏末夜晚的街道上。

  鹤洲离开两个月了。

  他去摸口袋里那张名片。卡片是黑色的,字体烫金,左上角印着一个足球,有凸起的纹路。摸的次数太多,那纹路已经消失了,纸片边角翘起来,一碰就会掉下细小的碎屑,原本略硬的质地变得很软,像浸了水,稍一用力大约就要断了。要是现在手边有纸笔,他能画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来。

  鹤洲要他记得打电话,但他一次都没打过,想着电话接通前尖利的嘟嘟声,想着被嘟嘟声衬托得尤为静谧的几秒或许几十秒的等待时间,想着可能会被拒接,可能会听到什么冷言冷语,或是传来的其他女人的声音,胆怯和惶恐编织成的网便抛洒下来,困住他,越绞越紧,让他动弹不得。

  夏末的风好凉。

  穿过斑马线,就到了居住的出租屋。

  店员恋恋不舍地跟他道别,说:“惊秋,明天一起去吃饭吗?赏个脸吧,晚上六点我来接你,怎么样?”

  他摇摇头,说了句“抱歉”,推开门进屋。

  沉重的购物袋在指节上勒出几道深痕,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啤酒罐打开。他仰头喝下大半罐,躺倒在床上,拿出手机盯着鹤洲的号码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半,窗外呼啸而过的车声将他惊醒,他起床关窗户,挠着手臂上被蚊子叮的几个包,点了蚊香,把剩下的啤酒喝完,躺下去后睡意全消,感觉身体里蹿上来一股被醉意催生出的勇气,火球一样直冲头顶,把荒草般杂芜的思绪一把烧了个干净,什么顾虑都没了。

  他拨通鹤洲的电话。

  不长不短的十多秒等待时间,一团含混的乐声先闯入耳朵,再是一声“喂”,听着草率随意,挟一层无关痛痒的漠然。

  燕惊秋感觉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烧在头顶的火灭了,呲呲响着声儿,徒劳冒起阵阵白烟。

  他擦着眼角流出的泪,默不作声。

  那头竟也耐心地等了良久,才叫出他的名字。

  “小秋。”

  “嗯。”他发出沉闷的鼻音。

  “怎么?”

  他抿紧嘴唇不出声,想着说记得打电话的不是你吗,现在又问怎么,这要如何回答呢?

  “说话。”

  半晌,他犹犹豫豫地说:“我……喝醉了。”

  鹤洲没应。

  他扣弄着床单上的一个小裂缝,没话找话。

  “睡觉前没关窗户,蚊子跑进来,被咬了好几口。”

  那头的乐声渐渐小了,变得很安静,能隐约听见鹤洲的呼吸声。燕惊秋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心思跟着他的呼吸起伏,突然又被他的说话声拽了一把。

  “你在哭?”

  他慌了一瞬,随即稳着嗓子答:“没有。”

  “撒谎。”

  “真的。”

  “说实话。”

  脑子里回荡着这几个字,眼泪几乎模糊了视线,他啜泣了一声。

  实话,实话就是……

  “我很想你,鹤洲。”他断断续续边哭边说:“我好难受鹤洲……我见不到你,我们隔得好远,我没办法……没办法上班,我吃不下东西,睡不好,我满脑子都是你……”

  那头好一阵子没有动静,他拿下手机看了看,通话竟早已结束了。

  *

  “裴,谁的电话?”短发女人用叉子卷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又说:“无聊,真不该来这家餐厅,音乐这么吵,菜又不好吃,以后再也不信网上的评价了。”

  他似乎没听进去,烦躁地扯松胸前领带,说:“抱歉,我得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猫。”

  “猫?”

  他点头,倦怠地揉了把脸,眉心紧紧拧着,“嗯,养的猫分离焦虑很严重,我现在得回去看看。”

  短发女人奇怪地“咦”一声,“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

  桃湾在下雨,天色浑浊,雾气很重。

  他敲响出租屋的门,很多次,一直没人来应门。门边有一扇窗户,碎花的布艺窗帘没拉严实,能瞥见屋内一角,燕惊秋白嫩嫩的腿肚子斜横在床畔,膝弯附近有一团青紫,隐约被被子盖住了。

  敲窗户时,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把腿收了回去,紧接着是他沙哑的说话声。燕惊秋先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再说:“我不舒服,真的不能和你去吃饭,你走吧。”

  他转过身,在雨中点一支烟,狠狠吸了两三口,烟就到了底。

  他一脚踹开出租屋的门。

  燕惊秋被响动惊醒,睁开烧红的双眼望向房间门口,视线里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形,以为是便利店店员,又喊那人的名字。

  他听了冷笑,快步走到床畔坐下,掐着燕惊秋的下巴逼他睁眼,沉声喊他的名字。

  “燕惊秋,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

  燕惊秋感觉颈见缠绕着一条绳子,紧一阵松一阵,窒息带来痛苦的同时快感又隐隐泛上来,随着涌动的血液蔓延进四肢百骸。

  他缓缓睁开眼睛,身体止不住地发颤,本能地去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双手扑腾两下,揪住了一把短硬的头发。

  鹤洲把头埋在他腿间,见他醒了,抬眼望向他,眼神冷冷的,表情正义凛然,嘴巴里却含着他的下身,唇峰抵着一处凸起的青筋轻轻抿了一下。

  燕惊秋双眼通红,离了水的鱼般又扑腾两下,仰着头喘气,被欲望驱使着,抬腿缠绕住他的脖颈,攥紧他的头发往身体前拉,让他吞得更深一些。

  鹤洲大概不得要领,吞得很艰难,牙齿时不时剐蹭过去,带出一阵钝痛,舌尖又胡乱舔着,刺激到前端,努力了很久,还是有大半截在外面。

  燕惊秋更用力地按住他的头,扭着腰往里面撞,含糊地说:“鹤洲,你的嘴巴……怎么这么小。”

  他闻言顿了顿,拉开燕惊秋的手,吐出他的下身,微张着嘴巴用拇指抹了抹嘴角,侧过头去亲吻他大腿内侧,毫不留情地张口咬了好几个牙印,又摸到他膝盖上的乌青,问:“怎么弄的?”

  “忘了,想不起来了……”燕惊秋难耐地扭腰,双腿缠得更紧,蹭他硬硬的头发,“现在要聊这个吗?”

  “不是嫌我嘴巴小吗。”

  他抚摸他的大腿,一路往上,停在他胸前,捏起乳尖扯了一下,燕惊秋挺起胸膛呻吟,哀求般叫他的名字。

  他不理,自顾自地玩弄,另一只手握住硬挺的下面摩擦,在燕惊秋快要高潮的时候,又坏心眼地堵住了前面。

  燕惊秋呜呜咽咽地哭,往他怀里钻,喊他鹤洲又喊他亲爱的。他好整以暇,不为所动,整理他耳侧凌乱的头发,轻声诱哄,说:“叫得这么亲,是真心的吗?”

  “真、真心的,鹤洲……”

  “刚刚不还是亲爱的吗?”

  “亲爱的……”

  “嗯。”他满意地应下,又说:“嘴巴上说想你的亲爱的,结果两个月都不打电话,见到我,还叫别人的名字?”

  “不、没有,我……鹤……亲爱的,我……”

  “你什么?”

  燕惊秋摇摇头,身体不住地颤抖,脑海里一片空白,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鹤洲的脸,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亲吻他微弯的带着些色气的唇峰。

  鹤洲终于放过他。

  他瘫软在床上喘气,视线模模糊糊,后知后觉天花板是陌生的米白色,枕头也软乎乎的,自己并不在家里。

  再醒来时医生正在给他挂水,针头扎进手背时,一双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饿不饿?”

  透过指缝,他看见鹤洲的侧身,颈边一个浅淡的吻痕,一半被衣领遮住了。

  他红着脸闭上眼睛,说:“有点。”

  “吃完再睡,别闭眼。”

  他又睁开眼睛,看着医生和鹤洲走出房间,不一会儿鹤洲端着粥碗进门,舀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嘴边。

  他吃下小半碗,耷拉着眼皮要睡觉。鹤洲躺在他身旁,搂着他,轻轻拍他胸前的被子,等盐水挂完才醒。

  鹤洲替他按着手背上的棉签,说:“把工作辞掉,住到这里来,好好养身体,家里有做饭的阿姨,也有人打扫卫生,想要什么打电话跟我说。”

  他精神好了些,动来动去不消停,抓住鹤洲的手指把玩,俏皮地笑了一下,问:“你要养我啊?”

  “不愿意?”

  他扭扭捏捏地哼唧了一阵儿,像许下结婚誓言那样说了句“愿意”。

  鹤洲点点头,从床上起来穿衣服,把领带塞进他手里,矮下身来要他系个结。

  他的心猛然一沉,慢吞吞动作,问:“你现在就要走?”

  “嗯。”

  燕惊秋惨白着脸,垂下头去,“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鹤洲盯着他头顶的发旋,俯身亲了亲他,把腕上手表取下来,戴在他手上,然后像上回那样,淡淡地说:“不知道。”

  燕惊秋几次想询问新闻上盛传的“女友”一事,可他害怕那些都是真的,所以斟酌再三,还是选择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偶尔,他还是会从噩梦中惊醒。梦中,“金屋藏娇”败露后,那短发女人气势汹汹闯到这里来,叫嚣着要曝光所有的事情,把客厅的花瓶砸向他,而鹤洲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这些梦,梦催生出的不安,像不小心跑进鞋子里的小石子,没有到妨碍走路的地步,但硌得刺疼。

  十月。

  燕惊秋打电话给鹤洲,说想要在后院架一座秋千。下午便有工人上门组装,还拔了玫瑰花圃里疯长的杂草,修剪了草坪。

  晚上吃完饭,他荡着秋千吹风,后来不知怎么躺在上面睡着了,睡得不沉,迷迷糊糊一直听见虫鸣,又有蚊子来打扰,所以前院传来车声时,他立刻清醒了。

  顺着别墅侧面的小径跑过去,他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颤着嗓子高喊一声鹤洲,又喊一声,在门廊下没瞧见人,推门进屋,冒冒失失跌了一跤,还没爬起来,就听到争吵声。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西语,鹤洲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

  他打了个冷噤,僵着身体动弹不得,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扶起来。

  “这么晚不睡觉?去哪里了,脸这么凉。”

  鹤洲半跪着,撩起他的裤子,掌心包裹住他磕在地上的膝盖,责备地看着他。

  他移开视线,悄悄觑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女人,她目光灼灼,满脸怒气,抬手指过来,又用西语说了句什么。

  眼前的场景仿佛和梦境重合在一起。

  燕惊秋舔了舔嘴唇,一把推开鹤洲,眼神飘忽,望向女人身旁那个大花瓶。他害怕地发抖,慢吞吞往后退,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说:“我不是,我不是……你误会了,我只是、是他请来打扫卫生的……保洁。”

  沉默宛如墨水般洇开一室。

  鹤洲脸色铁青,去拽他的手腕,厉声质问:“你胡说什么!”

  他绷着一张小脸,喊着“不要”,喊完后甩开他的手,静静站在角落里。

  鹤洲望向他,被他脸上还未褪去的病气刺得心口一痛,前些天打电话的时候他声音沉闷,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甜甜软软地讲每晚都头痛,听得他焦心,想着恰逢他的生日,推掉了一场非常重要的比赛飞回来,回来了,却听到什么保洁这样的胡话,看到这虚弱惨白的脸。

  生病的样子倒与从前别无二致,骄矜作派从他看人的眼神中丝丝缕缕透出来,无力地半阖着的眼帘也遮不住它们。

  很美丽,看得人心痒。想要他,也想被他要,想被他要的愿望更加强烈,火热汹涌到几乎压不下来。

  “小秋。”他放软声音,再试着伸手去拉他,试图解释。可燕惊秋避开,怨愤地瞪他一眼,突然转身推门,跑进了夜色里。

  *

  出租屋的床一点都不舒服,明明是和别墅一样的实木硬床。

  燕惊秋睡了两晚,腰酸背痛,白天无所事事,在城里乱晃,刷爆了鹤洲的四五张卡,买了些根本用不着的奢侈品,一只手表还被他随手转送给了载他的出租车司机。

  他不打电话过去,鹤洲也不打来。又这么僵持了几天,他在新闻上看到报道,本周五,桃湾电视台邀请鹤洲做一期户外节目,地点就在市公园。

  他查看日历,周五那天是自己的生日。

  公园人潮涌动,大约都是来见鹤洲的。燕惊秋全副武装,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走到公园中央的大草坪。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他挤不进去,站在外围又什么都看不见,气得摔了帽子和墨镜,跑去公园附近的奶茶店待了一下午。

  傍晚再来,草坪边还停着电视台的车,那天见到的短发女人正在接受采访。他伸长了脖子左瞧右看,还是找不到人,一回头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鬼鬼祟祟的,来看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他臂弯里夹着足球,穿着运动服,鸭舌帽的帽檐垂得比眉毛还低,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谁说我来看你。”

  鹤洲冷笑,扔下足球踢给草坪上的工作人员,勾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怀里带,不容拒绝地拽着他走。

  “花钱花得开心吗?”

  燕惊秋挣扎,“不开心!你就这么走了,那她怎么办!”

  “谁?”

  “那个女人。”

  “她自己会回去。”

  燕惊秋扯了扯嘴角,说:“你不是要和她结婚吗,扔下她和我搂搂抱抱,被记者拍到不好吧。”

  鹤洲眉头紧皱,目光沉郁,眼中涌动着晦暗的浪潮,握着他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

  “下周末,婚礼,你来不来?”他冷冷吐出这几个字。

  燕惊秋愣了愣,煞白了脸,额角直冒冷汗,腿一软就要往下跌,被鹤洲托住腰。他把鸭舌帽戴在燕惊秋头上,半拖半抱着把人带出公园。

  车子停在一家珠宝店门前。

  燕惊秋跌跌撞撞,跟着面前高大的身形走进去,被店内水晶吊灯刺得睁不开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眼前都是模糊的光晕,看什么都是重影。

  鹤洲指着柜台里一只钻戒,要店员拿出来。他举在手里给燕惊秋看,用没有起伏的极其冷漠的声音问:“你觉得他会不会喜欢?”

  燕惊秋什么都看不清,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耳鸣得厉害,盯着戒指发了会儿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款式什么花样,只是机械地点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缓过神来时已经坐在别墅的客厅里。沙发上的毯子还是那天他离开时的样子,茶几上的花瓶完好无损,插着新鲜的玫瑰。

  他蜷着身体躺在沙发上,冷汗把后背衣服都浸湿了,这会儿黏在皮肤上,深入骨髓的凉。

  隐约有切菜声从厨房传出来,他垂眼盯着鹤洲随手仍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口袋附近印出四四方方的丝绒盒子印记来。

  半小时后鹤洲找过来,托着他的腋窝抱起他,带他上楼。他闻到鹤洲身上淡淡的油烟味,有一阵短暂的心安,好像那些女友和结婚都不存在。

  鹤洲帮他冲澡洗头发,给他换了一身干燥温暖的睡衣。

  再下楼时厨房炖的排骨汤正好可以出锅。

  满满一桌菜,五六个,一眼扫过去都是他爱吃的,但他迟迟没动筷。先前无数次做梦梦见过这样的场景,明明很期盼,现在却像噩梦般令人恐惧生厌。

  他跑去酒柜拿了两瓶红酒,倒酒时手抖得厉害,洒了一半在杯子外。鹤洲坐在他身旁,静静看着。

  他先喝掉一杯,深深吐一口气,倔强地举起筷子夹菜。

  两瓶红酒全部被他一个人喝完,他醉倒在桌上,看鹤洲收拾餐桌,前前后后好几次进出厨房。最后一次鹤洲端着水果出来,他打了个酒嗝,眼泪毫无预兆往下落。他哭着问:“鹤洲,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鹤洲咬一颗葡萄,眉眼平淡,“是吗。”

  燕惊秋想幸好自己喝醉了,感官和情绪都变得很钝,假如清醒着,或许心口会更疼。

  “你要什么礼物?”鹤洲俯身凑过来,暧昧地摸他的耳朵,声音变得水一般柔和。

  燕惊秋抿了抿唇,“不要结婚”在舌尖翻滚着,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回想鹤洲变幻的态度,所以至今为止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在戏耍他?

  这几个月,他觉得自己和鹤洲相处得很好,可时不时的,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有些令人寒心的阻碍总是悄悄出现。鹤洲就好像是故意的,让他松懈再松懈,然后在猝不及防之间,破坏他们之间任何温存的瞬间。

  鹤洲一对他冷淡,他就开始担心失去他,所以每每揣测再三,打电话时最普通平常的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演练,又怕鹤洲在国外把他忘个一干二净,时常急吼吼地把一些小事煞有介事地夸大一番,想要他担忧,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先前他想,假如鹤洲要一直这样若即若离,他愿意屈服,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是鹤洲的,全部都是。

  他以为自己在努力,在挣他和鹤洲的未来,可这可能就是鹤洲对他实施的一场报复,报复他前些年的顽劣。先接近,再俘获,最后亲手撕碎他幻想的美满幸福的梦。

  燕惊秋崩溃地抽泣,捂着脸,反复呢喃着“礼物”两个字,突然抬起头看向鹤洲,委屈地说:“我想要亲亲。”最后一次,他想,最后一次。

  鹤洲弯了弯嘴角,笑着,却冷漠地说:“不行。”

  燕惊秋猛地站起来,踢倒了身后的椅子,他觉得喘不过气,本能地想要逃离这里,可一迈开步子就被拽住手腕。

  鹤洲把他拉进怀里,轻抬他的下巴,“不撒个娇求我一下?”

  燕惊秋双眼通红,像一只炸毛的野猫,亮出爪子挠他的胸口,恶狠狠地问:“你有两个心吗?!”

  鹤洲扯开衣服,露出胸膛,抓着他的手覆在心口。规律的震颤通过指尖传递过来,被一点点放大,浑身血液都被激荡地翻滚起来。燕惊秋惶惑地看向他,他轻声说:“我有没有两个心,你亲自验一验不就知道了。”

  两人对视片刻,燕惊秋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又打了他一耳光,揪住他的头发尖叫。鹤洲抓着他的手腕,说了几句话,他没有听清楚,他又紧紧抱着他,温柔地哄劝,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抵着额头,迫不及待地、凶狠地吻在一起,唇舌纠缠,毫无章法地吮吸,好像要把对方都吞吃入腹一般。

  燕惊秋拿了果盘里好几颗葡萄,一个个全塞进鹤洲身体里,再要他趴在桌上,掰开他的屁股顶进去。他第一次听见鹤洲在做爱时喊疼,俯身咬住他的肩膀,含糊着说:“骗人,它们都碎了,变成水了,你疼什么?”

  他直起腰,去看两人相连处,紧紧咬着他的那一圈软肉,每蹭过它们一次,就有紫色的汁水混着白浊流出来,几经拍打下,变成泛着绵密泡沫的淡紫色。

  鹤洲百口莫辩,只好闭眼忍着,慢慢终于体会到一些快感,每一次身后迎上来的冲撞,都会带着餐桌往前挪动一些,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声响,宛如重锤砸向他的耳膜。

  燕惊秋果真像只猫,在他后背挠一下,又在他大腿挠一下,掐着他的腰时,手指像要深深嵌进去一样用力,发起脾气来比想象中还要难缠。

  *

  婚礼在一家私人公园里举办,草坪上摆放着自助长桌,到处都是鲜花,再往前是一座用花装饰的繁复拱门,系在其上的纱帘随风翻飞。

  气温比前些日子高一些,燕惊秋瞧见几个男宾客解开领结透气,或是拿着手帕不停地擦拭通红的脸颊。他坐在用遮阳伞搭起来的休息区椅子上,浑身发冷,甚至想来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早些时候,那短发女人已经来了,穿着白色纱裙和宾客攀谈。燕惊秋和她打了个照面,生怕她看出些什么,极力掩饰表情。不知为什么,她长久地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又挤眉弄眼。燕惊秋心慌意乱,顾不得鹤洲说的要他等在原地,逃到了休息区来。

  他在这儿等了很久,时不时有人进来又很快出去,仪式快开始的时候,鹤洲终于过来,见没人注意这里,掐着他的下巴强硬地吻他,亲得他嘴唇又红又肿。

  他害怕被发现,掉了几滴眼泪,鹤洲却低低地笑了,要带他去观礼。他暗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不愿意过去,躲在一个一人高的花艺架后偷看。

  裴素丽今天也穿着白色纱裙,样式甚至比新娘的更加繁复一些。她挽着鹤洲的手臂,走过铺满花瓣的小径,来到那华丽的鲜花拱门前。

  燕惊秋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看着,直到另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牵过裴素丽的手,鹤洲退到拱门边,他才恍然反应过来。

  结婚的是裴素丽。

  那短发女人从另一边走出来,给裴素丽递戒指。

  耳边嗡嗡直响,他觉得太阳穴刺痛了一阵,紧接着从心口泛上一股怒火,直冲脑袋。他扯开领结,怒气冲冲往鹤洲那儿走,到了跟前却正好赶上抛新娘捧花的环节,那花束高高跃起来,好巧不巧落进他怀里。

  人群欢呼起来,鹤洲快步走向他,握住他的手。他拿着捧花,有片刻的无措,随即愤怒重新占领了上风。

  他甩开鹤洲的手,转身离开,一路奔跑着来到停车场,还是被追上来的鹤洲拽住。

  “去哪里?”鹤洲低头来吻他,咬他的唇瓣,火热的呼吸全喷在他面颊上。

  燕惊秋气得涨红了脸,举起捧花狠狠砸了他几下,高声骂道:“你混蛋!”

  鹤洲也不躲,脸颊被坚硬的根茎划了道口子,仍不甚在意,拂掉飘落到他头发上的花瓣,从口袋里掏出那晚两人一起去珠宝店挑的戒指,套在他手上。

  “睡完我就走?不负责么?”他笑着说。

  燕惊秋又用捧花打他几下,眼睛能喷出火来,拽着他坐进车里,把他扑倒在座位上。空间太狭窄了,鹤洲伸展不开,试了几次没找到合适的体位,燕惊秋已经不耐烦,狠狠打在他屁股上,突然地就闯了进来。

  温热潮湿的内壁一下子纠缠上来,吮得他打了好几个激灵,大口喘着气。

  鹤洲一手撑着车顶,另一手抓着前座椅背保持平衡,要他轻一点。燕惊秋偏反着来,要他闭嘴,骂道:“我凭什么负责?你……”

  他红着眼掐鹤洲绵软饱满的屁股,被他夹得呻吟出了声。

  “你就这么饥渴吗!别夹我!我不仅这次不负责,我下次也不负责,就算我不负责,你不也是张开腿给我操吗!”

  鹤洲沉声笑,凑过来索吻,他偏头避开,软绵绵一掌打在他脸上,被握住了手指。鹤洲作势要去拿他手上的戒指,他叫着收回手,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弓起背,一口咬在他颈侧。

  *

  短发女人名叫玛丽,是马丁的女儿,同时也是西班牙人俱乐部的经理。她特地来别墅向燕惊秋解释误会。上回鹤洲抛下那么重要的一场比赛,即便违反规定也要回来给他过生日,确实把她惹恼了。

  “我那时候指着你,是在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他养的猫。”玛丽笑着,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揶揄地看他。

  燕惊秋甩她一个冷脸,茶也不喝,起身上楼。

  玛丽在身后喊他,说:“马上他就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休假呢,你不送送他?”

  他顿了顿脚步,继续往楼上走。

  房间窗户正对着前院,他悄悄拉开窗帘一角往下看。外头飘着濛濛秋雨,天光晦暗,汽车车灯亮着,鹤洲倚在车门上,指尖夹一根烟。

  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鹤洲抬头望上来,两人的目光在重重雨帘中相遇。燕惊秋被他火热的眼神烫得往后退一步,顺势倒在床上。

  雨下到晚上,鹤洲淋雨到晚上,他都知道,但直到车子开走,他都狠下心没再去看一眼。

  鹤洲时常打电话回来,每次接通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宝贝,气消了没有?”

  他冷哼一声以作回应。

  冬天来的时候,燕惊秋的西班牙语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他给请来的西班牙语家教结完最后一笔课时费,收拾了行李去机场。

  虽然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桃湾很不舍,但相比之下,他还是想要和鹤洲一起,住在马德里。

  玛丽去机场接的他,送他到鹤洲的住所大门前。

  他按响门铃,等待的时候转动着手上的戒指,稍有些忐忑。

  门打开后,先涌出来一股热风,熏得他眼眶微红。他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张开手臂抱住只穿一件睡袍的男人,迫切地亲吻他的脸。

  马德里的冬天也很冷,雪落得纷纷扬扬,城市被迫停摆。直到第三天,两人才得以出门,步行去几条街外的民政局领结婚证。

  街道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扫,鹤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前面,燕惊秋踩他的脚印,被这新奇的体验逗得笑个不停,半路突然来了兴致,非要停下来堆个雪人。

  鹤洲看他的靴子已经被雪浸得半湿,不让他玩,找了个稍高些的花坛,扫干净雪,让他站在上面。他不高兴地翘着嘴巴,居高临下望着他,闹起别扭来。

  “我就要就要!”

  “你要什么?”

  他握住燕惊秋的手亲了亲,看他美丽的脸,又说:“我爱你宝贝。”

  燕惊秋撇撇嘴,搂住他的脖子,嘟囔着甜甜地说:“要你,就要你。”

  他闭上眼睛蹭蹭燕惊秋的额头,挡住迎面一阵寒风,燕惊秋跳到他身上紧紧搂着他,说:“我也很爱很爱你。”

  鹤洲抱着他在雪地里漫步的时候,燕惊秋想,马德里的冬天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冷,他已经开始喜欢这里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