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航班从半空缓缓倾飞降落,终于在几个小时后,温木空着手站在似亲非亲的故土。

  耳边传来陌生熟悉的华语,人们都在用自己的母语流着泪与家人进行最后的告别。

  温木只觉得一阵恍惚。

  在此之前,他只和三个人用华语聊天。

  父母,和贝格森。

  他的华语来自珍爱他的父母,而贝格森的华语,则是温木这些年一点又一点教出来的。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个音调,都是从温木的嘴里说出来,再灌进贝格森的心底。

  贝格森学东西很快,只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和他进行简单的华语沟通。

  在英语满天飞的国外,除非是和华人聊天,否则学这些东西根本用不到。

  贝格森之所以主动学习华语,仅仅只是因为温木的一句话。

  温木记得那天。

  那是小时候的某个夜晚。

  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一吹,飞到漫天都是,就像浪漫天使随手点缀在人间的油画,杂乱无章间却也美的堪称一流。

  温木那时候整日里魂不守舍,闷闷不乐。

  他在异国逐渐认识到自己的突兀,那种时时刻刻被包裹在陌生环境的心酸感攀上全身。

  那段时间温木是真的很想家,他想念已故的父母,想念每逢佳节就会一起吃中餐庆祝的欢乐。

  但是他回不去了,他只能在孤儿院里度过乏味的童年,甚至可能在某天彻底淡忘自己的归宿。

  温木难受的要死,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贝格森发觉他的异样,赤裸着上半身将他揉进怀里,轻柔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面色凝重的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混血少年身上刚刚洗浴过后的清凉水汽让温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那是一股若有若无的薄冷气息,是独属于贝格森的味道。

  温木摇摇头,钻进被子里主动环上贝格森的腰,把冰凉的脸贴在混血少年逐渐滚烫的胸膛,用沙哑闷闷的声音道:

  [我不想忘记我的家乡,但又没人会用华语陪我聊天,我真怕哪天我会把母语忘的一干二净,贝格森,我难受。]

  温木突然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说:[贝格森,我难受。]

  于是贝格森揉弄着他后背的软肉,像是在触摸宠在心尖的不安小兽,微微垂头,唇瓣蹭过少年的脸颊,暧昧又温柔。

  贝格森轻声安抚:

  [我学,我陪你聊天,别难过。]

  后来从那晚开始,从他说完这句话开始。

  两个少年便伴随夜里窗外的春风,将真挚而又独一无二的声音融进月光。

  他们鼻尖相碰,十指对扣,从第一个拼音字母开始学起,一点又一点的,慢慢跟着学。

  温木说一个,贝格森跟着读一个。

  [Sen——]森

  [Sen。]

  [sen、lin、mu——]森、林、木

  [sen、lin、mu。]

  温木觉得有些好玩,他在被子里不安分,轻轻踢了踢贝格森的小腿,扬着下巴,笑嘻嘻的逗着混血少年:

  [那你跟我说:wen、mu——]

  他把两个字含进嘴里,眼里的微光倒映着所有情愫,念出来时故意掐起调子,声音极其的轻缓柔和。

  贝格森当然知道该怎么读,因为温木本来就是东方人,他的名字自然也是华语的音调。

  贝格森曾喊出过无数遍这两个字,但现在,他依旧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宠溺,再次跟着少年读起来。

  [wen、mu。]

  同样的轻温缓慢,把所有柔情加进永远说不腻的名字里。

  温木又说:[Bergesen ]

  贝格森轻笑一声,些许无奈:[温木,这是我的英文。]

  温木红了耳尖,说出的话乱作一团,前后不搭:[我、我知道,你叫Bergesen ,我叫wenmu。]

  贝格森点点头,手掌扣住温木的后脑,将他埋进自己颈窝,感受着彼此的呼吸,柔声开口:

  [mu、sen。]木、森

  木依森,森取木。

  霞光,日出,歌颂爱的音谱。

  *

  *

  温木站在机场大厅观察着四周。

  目之所触,熙熙攘攘,人流不息,有的悲伤与朋友告别,有的欣喜而归,却唯有他一人茫然若失的站在原地保持站姿。

  他的心情沉闷之极,刚刚下飞机,呼吸还有些紊乱。

  离开贝格森并没有让他感到开心或兴奋,也没有拥抱自由的感慨和惆怅,没有想象的如释重负。

  温木心尖上千斤重的石头依旧压的他喘不过气。

  他攥紧手指,手心的伤口已经在上飞机前包扎好了,却还是隔着布料透出隐隐刺痛。

  “温木——” 一声沙哑温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他闻声猛地扭头望去。

  站在远处的女人面色苍白却带着无法掩盖的欣喜。

  年纪约莫三十多岁,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一眼看过去依旧和照片上相差无几,还是那么的年轻漂亮。

  温玉华身穿褐色宽松的长款大衣,在即将入冬的天气里最为合适,圆框耳坠与米色围脖更是帮她增添了一抹和蔼的时尚风气。

  松散而下的黑发温柔有型,发尾微卷像是刻意为此次的见面打理好的。

  “……温木……你、你是温木吗?”

  温玉华颤着嗓子,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东方少年,那张和哥哥有着八分相似的面孔,青春活力,灵动自由。

  她仿佛在此刻打开了回忆的枷锁,红着眼眶,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的滑落脸颊。

  温玉华小心翼翼的缓缓走上前,腿脚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利索。

  温木看着已经站在跟前的美丽女人,扯起唇角,眉眼间染上一层温柔体贴,轻声开口。

  “姑姑。”

  温玉华愣在原地,用通红的眼睛注视着少年,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温木……你刚刚喊我姑姑对吗,真的吗……”

  紧接着,她抖着手的抓上温木的衣袖,流着泪语无伦次:“对,对对对……我是你的姑姑,我是温玉华,是你的亲姑姑——”

  女人心痛的抚上温木的脸颊,悲痛与懊悔交织在一起,眼底的疼惜都快要溢出屏幕:

  “木木,对不起,姑姑被迷了心窍,对不起现在才找到你……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这里的鬼迷心窍,指的当然是贝格森演的那出好戏。

  温木轻轻摇头,主动拥抱疼爱自己的亲人,暗哑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姑姑,抱歉这些年让你担心了。”

  温玉华心痛的抽泣,紧紧抱住少年:“不不、这都不是你的错,这都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乖孩子……”

  这一刻,迟到十二年的亲情再次涌回这个东方少年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