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本来的计划是去参加迎新班会,已经到楼下了,却临时被军训班导一个电话叫去核对明天的训练名单,顺便布置场地。

  他是学生教官,接下来的十五天里将配合主教官进行部分训练任务,跟江黎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同班同学宋启,两个人被分配到本学院的第二连,负责的四个班合在一起有一百二十人。

  忙完了他们穿过体育馆,打算先吃饭再回寝。

  树荫间一片阴暗,天空灰蒙蒙的,只有一小片夕阳从缝隙中渗透进来。江黎指尖停留在删除键上,连续删了好几条信息后跟宋启说:“明天早上七点半集合,要求我们两个人都到,别睡过了。”

  宋启有洁癖,刚才搬东西时手上沾了灰,这一路上都在搜寻洗手间。江黎的话他自然也没听进去,只心不在焉地讲了句知道了。

  江黎沉默看他一眼,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湿巾递给他。

  宋启喜出望外地接过,“谢谢兄弟!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有多难受,恨不得直接把灰擦衣服上,再把衣服扔了,一了百了。”

  他撕开包装袋把手擦干净,又感觉到奇怪,“你怎么还随身带这个,太有先见之明了吧。”

  “习惯。”江黎说。

  宋启跟他同班两年,两人也算熟悉,闻言他轻啧一声打趣:“长得帅又细心,还是专业排名第一的学霸,却跟我一样单身了整整两年。”

  “不过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假期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有隔壁班同学跟我打听你,听说你没有女朋友时人都惊讶死了——”宋启话锋一转,自己好像也觉得不太可能,“忘记问了,你现在还单着吗,是不是已经背着我们谈上了?”

  江黎语气平平:“没有。”

  “我就说嘛,”宋启不知道为什么嘚瑟起来,“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需要对象的人,整天不是泡图书馆就是实验室,要么就是实习,卷王中的霸王。”

  沉寂了一个下午的微信群在此刻冒泡。

  蒋文飞:[独家消息,明天新生军训,我无意一算,发现将有大事发生。]

  蒋文飞:[欲知后事请拿一份软件园三楼的双拼卤味饭来找我详谈,速回!]

  叮,又蹦出来几条消息。

  是宋盛林发的语音:“你有没有搞错,新生军训跟咱们大三的有什么关系……哦不对,江黎好像是学生教官,他竟然真答应去做学生教官了。”

  宋盛林:[蚊子你就瞎扯吧,为了一份饭大放厥词,我看不起你。]

  两秒后。

  宋盛林:[帮我也带一份,谢谢江教官。]

  蒋文飞人像竿,一群人混熟了之后干脆都叫他蚊子。他是隔壁数学系的,不知怎么的就混进了江黎他们寝,为数学掉头发的时候天天找他们学电科的人诉苦,但哪方都不好过,久而久之就成了两相生厌的状态。

  宋盛林总说蒋文飞是数院派来的卧底,动不动就让他一边飞去,为此二人结下梁子,一言不合就开怼。

  江黎忽略无关废话,看完消息后只回了“不谢”两个字。他五官生得冷淡,乍一看甚至偏向于锋利,低眉时总给人一种心情不佳的错觉。

  但熟悉江黎的人又知道他其实不难相处,甚至……还有点好说话,只要不出格,多磨几次他嫌烦了就会应下来。

  殷折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傍晚,他并没有在江黎身上纠结太久,忙着去寻找合眼缘的餐厅,整理材料,系统被刺激后,在他耳边说的话三句不离人生哲理,他一边熟悉环境一边抽空敷衍,直到夜晚降临。

  殷折怕黑,一旦陷入黑暗便会喘不过来气,周围有声音的话还能好一点。寝室熄灯的那一刻,强烈的窒息感如洪水猛兽朝他袭来,殷折左右寻找,把帘内的壁挂灯调到最亮才缓和下来,闭眸感受姗姗来迟的困意。

  睡着后,他又梦见了过去许久的往事。有斯莱辛的琼尾花,茵蓝山下会发光的湖,还有童年的玩伴,殷折总是和他们一起在湖边钓鱼,钓上来的鱼也会发光,有孔雀一样的尾巴。

  很不如人意的,他还梦见了自己的父亲,对方一如从前,要求自己用腕处的鲜血不知道第多少次安抚仕幽峡谷的幽灵。

  也不是幽灵,是一群流淌着青黑汁水的藤蔓,它们吞食魔力,活跃期可从湖中爬出,一个月甚至能多达四次,只有殷折的新鲜血液可以安抚。

  逐渐暗去的灯光下,殷折睫毛轻颤,像在压制强烈的不安。他在梦中把缠在腕骨上的纱布取下来,然后垂眼看过去。

  指尖血色渐退,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还留着无法被抹去的痕迹,他顺着那条线轻轻按了按,暗红色的伤疤变白了,随后变得更红。

  很疼,即使伤疤愈合也会疼,深刻及骨。

  殷折眉心微皱,动手沿着那道痕迹重新划开伤口,血珠复现,在峡谷深处的湖水中晕染、荡开,湖面渐渐平静,最后亮如镜面。

  他保持直立,忍住晕眩感后重新拿了一段纱布想要缠回去,手腕却在下一秒被另一个人轻轻握住。对方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拿着一片蘸了泷水的柔软布料,一点点把腕上的血迹擦干。

  鼻尖味道熟悉,殷折眼眶酸胀,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伤口更疼。

  没用的,殷折想跟他说。

  不会好的。

  “第二连同学全体都有,集合!”

  早上八点半,运动场上站满了人。不多时后六个连的同学都被教官们安排着围坐成一个大圈,趁着地还没被晒烫时进行入训前的讲话。

  殷折在太阳底下听得昏昏欲睡,他的头发不算短,这会柔顺地耷在额头前面,随着风一摇一晃,遮去满目困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见散场的字眼,于是起身跟着一旁的同学回到训练场地。阳光直射在脸上,班里的同学三三两两走到树丛边拿杯子喝水,也有人选择补防晒。

  殷折也在喝水,他喝得有一点急,入口的时候洒了几滴下来,掉落在锁骨,又在落进衣领的前一秒被他抬手拭去。

  太热了,殷折想。远处的地面上金光反射,要眯着眼才能勉强看过去。

  “咔嚓”一声,殷折感觉有人对着他拍了张照片,偏头看过去发现是两个男生,大概是学长,都穿着一件红色马甲。

  这会其中一个已经举着相机去拍别人了,另一位则热情地向他开口,唇边勾起一层浅淡的笑意:“同学你好,我们是青协的志愿者,想记录一下新生的军训生活,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殷折把水杯放回原处,向他礼貌笑了笑后走进人群。

  负责他们连的教官年龄应该不到三十,因为常年风吹日晒,他的皮肤是偏黑的小麦色,肩膀宽阔,军装笔挺,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松。

  军人的模样大概都是相通的,殷折暗暗想。

  高大,坚韧,勇猛,是信念感与责任感的最佳结合与诠释。

  教官的话不多,简单介绍自己过后开始点名,军训便也正式开始。第一个训练项目是站军姿,他在人群中来回巡视,给学生纠正姿势的同时反复提醒道:“把重心放在前脚掌,身体向上顶,双臂打直,不然你很快就会头晕。”

  “遇到问题打报告,要动的时候也要打报告。”

  “报告教官,整理帽子!”一个男生说。

  “同意,三十秒,动作快一点。”

  中途,殷折感觉有人从他的身后经过,那人在殷折的正后方停了两秒,然后抬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微微调整站姿。

  “左肩高了,放低一点。”

  是完全不同于教官的嗓音,温沉好听,殷折僵了一下,然后顺着他的要求站好。

  半小时后,教官宣布休息。个别学生扑通一声就瘫在地上,大部分的人是身体都麻了,只能揉着腰或腿慢慢疏解疼痛感,脸都皱成了苦瓜。教官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话中带笑,“这就不行了?那后面你们怎么办,一个个的平时不锻炼,刚上大学就要吃苦头喽。”

  “啊——”

  他的话引来学生们拖长音调的抱怨。

  教官手掌下压打断他们,“想喝水的喝水,去洗手间的也赶紧去,一会接着训练。”

  殷折坐在地上听旁边的陈思逸说话,他们训练的时候就站在一起。

  “真累……”陈思逸把眼镜取下来擦汗,“我刚才都坐不下来,太酸了。”

  “是挺累的,而且我很久都没有锻炼过。”殷折说。

  “我暑假还跑步了呢,照样不行。”

  “但我感觉。”陈思逸左右偏头看了看,小声道:“咱们教官还挺和蔼的,没有想象中的恐怖。而且,学生教官刚才还就站在我们后面。”

  殷折愣了一下,“学生教官?”

  “对。两个人都是大三的,其中一个就是昨天班主任提到的带班。”陈思逸把纸巾丢进垃圾桶,回来的时候绕过地上坐着的三五个人,“也不知道他们会帮助教官做些什么。”

  殷折盯着他的目光变得迟疑,记忆倒带,他回想到昨天发生的小意外,心里咯噔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转,看向最后一排。

  那儿只坐着两个学生,并没有教官的身影。他把头转回来,看着陈思逸说:“现在不在后面了。”

  陈思逸也没看见,疑惑地“嗯”了一声。

  殷折还想问什么,下一秒却被教官的哨声打断。训练继续,暗处坐着休息的宋启和江黎也应声站起来,只是这一次走到了教官身边。

  教官利落地拍拍他们俩的肩膀,说:“这边是咱们连的两位学生教官,你们的学长,后面会帮助大家一起训练。”

  他示意两人进行自我介绍。

  殷折把视线收回来,直直望向其中那个个子更高的人。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江黎,他们的带班之一,昨天碰见的学长是他,刚才纠正自己站姿的人也是他。

  江黎的介绍很简单,在宋启的对比下显得话很少,立正敬礼之后便后退两步站在后排。殷折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目光落在对方头顶端正戴好的帽子,标准的军帽在眼睛下方乃至鼻尖投掷了一片阴影,延伸到薄且平直的嘴角。

  他非常年轻,看起来也很不好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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