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片刻,游倾卓结结巴巴道:“怀霜怎么、怎么突然这样唤我……”

  褚怀霜想不出理由,方才单是看着她沉默的模样,便唤了,以为她会喜欢。但这时见小道侣变了脸色,却并不像在害羞,反而有些拘束,不由得诧异起来。

  “倾卓是不喜欢么?”她问。

  “不是不喜欢……记忆里,似乎只有长辈会这么唤我,像我父亲,我姑姑他们。”游倾卓摇了摇头,蹭着她,小声解释道,“可怀霜现在是我道侣,我、我还是喜欢怀霜唤我‘倾卓’。”

  哪怕怀霜比她大了百余岁,她仍觉得怀霜与自己一般大——至少,在感情这方面,她和怀霜皆没有什么经验。

  怀霜和她已是合籍道侣,她自然希望彼此能用熟悉的昵称互唤。

  除此之外,游倾卓也着实不太爱听人以“阿喑”唤自己。上辈子她被泷诉捉去后,便听他一口一个“阿喑”地唤,有时唤完,立即将许多她想都不敢想的刑对她用。

  长此以往,她对自己的小名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了。

  “那我以后还唤你倾卓。”见她脸上显出惧色,褚怀霜梳了梳她的柔发,却没有放开她,“倾卓也要记着我方才说的,若是疼了、怕了,都要告诉我。”

  是她唐突了,没有弄清这个昵称的意义,便随口拿它唤小道侣。

  游倾卓紧贴着她应了。淡到几乎不可闻的莲香沁入她肺腑之中,隔着厚重繁复的长老服,她犹能感到眼前人的身子很凉,像是才从冰洞内出关一样。

  她甚至想立即将斯人捂暖。

  “顺息果可以缓解换血后遗症。”游倾卓道,“再过十天,怀霜就能吃到它了……对了,顺息果的滋味,怀霜还喜欢吗?”

  “自然喜欢。”褚怀霜点头,缓缓道,“肉肥汁水多,清香爽口,只是味道偏淡,可我就喜欢这样淡淡的甜味。”

  “那好,等果子长成了,我摘来熬汤喂你喝,熬得香一些。”游倾卓抬起头看她,笑着说完,忽凑近她的衣领,嗅了嗅。

  “怀霜最近是不是很少抹‘芙蕖精油’了?”她喃喃,“衣服上的莲香淡了很多,不和怀霜挨得这样近,我都闻不到它。”

  褚怀霜记得她很喜欢芙蕖香,心念一转,将她松开,掌心抚着她的龙鳞绯衣下移,最终贴住她的手背,捉了她的手,慢慢举起。

  “最近的确不怎么有空抹它了,倾卓若是想闻,不如……”她眸中含笑,故意卖了个关子,再道,“不如待我沐浴完,为我抹上一些?”

  她感到游倾卓的手一缩,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望了眼天色,褚怀霜牵着她继续走路。

  现下正是沐浴与放松的好时辰。再过一阵子,她还有事要与人商量,索性就成这时候多陪陪小道侣。

  身旁竹林渐远,二人很快到寝殿拿了睡袍,也取了芙蕖精油。

  游倾卓才在浴池里泡过,不过那池中富含水灵力,对修炼大有裨益,她又是喜水的妖族,索性随着褚怀霜再入一次水。

  褚怀霜放松身心,靠在石壁上看着小道侣收了龙鳞绯衣,瘦瘦小小的身体慢慢游到自己身边,为她搓洗散开在水中的发丝。

  她一时兴起,将游倾卓捞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面朝自己。

  “倾卓现在为何越来越胆小了?”瞧见近在咫尺的俏脸霎时变得粉红,褚怀霜悠悠问,“先前你才上山,便自愿要伺候我入浴,还给我搬了木桶到炼丹殿,又助我将衣服……”

  “不是胆小。”游倾卓摇着头截住话,这次倒是没有偏开目光,双颊却更红了,“只是和怀霜太熟了,放不开而已。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怀霜竟是、竟是这么喜欢与我开玩笑的人。”

  “你原以为我是怎样的?”褚怀霜饶有兴致地追问。

  “说不太清,只是觉得很不一样,至少……和初见时天差地别。”游倾卓嘴上虽这样说,思绪却飘远了。

  这一世,她似乎认识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褚怀霜。

  现下她面对的褚怀霜,温柔又体贴,身上也无熏人酒气,只剩淡淡莲香,起先依她也纵容她,如今则会拿许多不知从哪本闲书里学的话逗她,甚至放下架子,抱出尾巴给她揉,将她一点点地驯乖,却又不是说什么都听、没有自己主见的乖。

  如果没有家仇,没有“毓苓血”拥有者的宿命,她只想时时刻刻留在怀霜身边,享受怀霜给予的温暖。

  她很喜欢现在这样的怀霜。

  褚怀霜自然不知她心里在感慨这些,见她迟迟不说,吞吞吐吐,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垂眸笑道:“那倾卓就当是第一次认得我,与我也不熟,如此,便能欣然和我嬉闹了罢?”

  她说着,往游倾卓的龙鳞绯衣上抚了抚。方才她的小道侣坐着不自在,便将绯衣幻化出了一部分,遮住几处。

  这身衣服便是游倾卓的龙鳞所化,褚怀霜摩挲上去,只觉凉丝丝的,光滑且细腻,就像是在顺着鳞片捋一条龙。

  “这怎么能!”约莫是与龙鳞绯衣有所感应,游倾卓的声音又慌乱起来,而后却是严肃道,“我和怀霜已经这么熟了,好不容易才熟悉起来,怎好再将彼此视作陌生人!”

  得了她的话,褚怀霜面上笑容更盛。

  她正是在等这番话。

  “这样罢,既然我们已很熟悉了,你我都是妖族,又是道侣,依照妖族的习惯,我们合该互相给对方看自己的妖身。”

  说罢,褚怀霜看向游倾卓,想了想,补充道:“我指的是你我的全部真身,并非龙角、狼尾这样的一部分。”

  她先现了白狼真身,给小道侣做示范。如今她体内有“毓苓血”,已经可以随时收放妖身。

  自记事起,褚怀霜便几乎没有现过完整的原身,此时感到身上瞬间热乎起来,厚厚的狼毛沾了水,紧贴着皮,对她而言,是无比奇怪的感觉。

  抬起雪白的爪子看了看,从沾满水的狼毛,到底下的肉垫,褚怀霜总觉得它不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道侣突然变成了一人高的白狼,游倾卓呆了呆,下意识伸出手去环,想将脸埋入毛绒绒里,却被褚怀霜灵活地躲开,一双眸子满含期待看向她,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

  脸上就差写“轮到你了”。

  虽然扑了个空,游倾卓并没有气馁。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潜入水中。

  涟漪漾开,水面上冒了几个泡,不到几息的功夫,便探出一对褐色龙角。

  褚怀霜从容坐在池中,看着龙角向自己挪来,而后又感觉一股凉意开始盘上自己的妖身,没过多久,她一抬狼爪,轻轻搭在了冒出来的硕大龙首上。

  绯色的龙眸与她对视,瞥了眼她的白爪子,将身体又缠紧了一些。

  勒得褚怀霜有点难受。她眯起眼,拍了拍赤龙的角,嗔怪道:“倾卓,你是属蛇的么?动不动就……”

  赤龙却忽然欣悦地啸叫一声,打断她的话,浸在水中的龙爪扒拉起她的狼毛,大脑袋也蹭过来,趁褚怀霜没留意,瞬间埋在了狼毛之中。

  龙尾和龙爪将池水拍得到处飞溅,弄出很大的响声,水也糊了褚怀霜满脸满身。

  幸好此处只供褚怀霜沐浴,只要她吩咐侍奉弟子们一声,便无人敢过来,不然眼下这一幕幕,怕是要让那些弟子们吓破胆了。

  “倾卓别闹!”褚怀霜忙抬爪想阻止她,却被龙身缠得一口气走岔,翻了个白眼,差点倒进水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道侣玩水。

  她此时只觉小道侣好重,又被龙身缠得动弹不得,目光在赤龙身上来回打量一阵,寻了一处地方,等赤龙刚消停下来,她便张口啃下去。

  咯嚓……

  牙上传来的酸疼,让褚怀霜眼泪都下来了。

  小道侣的龙鳞,怎么跟石头一样咯牙!

  游倾卓却以为她在和自己嬉闹,等狼牙松开,她立即也张开口,向着白狼一口闷下去。

  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漆黑的褚怀霜:……

  为什么有种即将成为食物的危机感?

  罢了,小道侣高兴就好。

  陪着游倾卓折腾够了,褚怀霜瞥见她们已经弄得周边地上都是水,觉得差不多了,遂变回人形,一把抱住拱过来的大脑袋,搭着龙鬃一路抚下去。

  “倾卓,龙鳞是不是会随着境界提高,越长越坚固?”触碰到光滑的龙鳞,她揉了揉因为牙疼而肿起来的脸,好奇地问。

  方才她啃龙鳞,差点将牙啃崩了,现在都没缓过来。

  面前的赤龙点点头,见她已恢复人形,便也跟着变回去,双臂划着水,哗地一声投进她怀里。

  见褚怀霜皱眉捂着半张脸,游倾卓一怔,忙给她揉揉,担心道:“怀霜刚才啃我时磕了牙?一会儿我去弄些药敷一敷。”

  她揉了一阵,见褚怀霜面露尴尬之色,一张老脸不晓得往哪放,这才放下手,在她面前摆出一副认错的姿势。

  褚怀霜体内有“毓苓血”,单是方才那一阵子,便已自愈了,见小道侣褐色的发丝乱糟糟地挡着脸,披散在肩,她唤出一把玉梳子,沾着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发。

  “头发全散了。”褚怀霜边梳,边故意用嫌弃的语气道,“不像话,闹得这么疯。”

  游倾卓马上不动了,只是笑吟吟地看她将自己的发丝从水中捞起,理顺,又取出一枚玉簪,在自己头上盘好。

  “怀霜手艺真好。”她由衷称赞完,突然在褚怀霜右颊“啾”了一口,“我无以为报,只好用这个做奖励了。”

  慢条斯理给她盘完头发,冷不防遭了这一下,褚怀霜先是一怔,而后俯下脸,趁她还没挪开,凑近了悄声道:“倾卓闹得这么疯,我也喜欢。”

  只要是倾卓,闹得再疯,她都喜欢。

  褚怀霜一旦收起妖身,体温又恢复了冰凉,甚至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冰凉的气息拂在游倾卓脸上,很快下移,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游倾卓本是不畏寒,这时却被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又很贪恋此刻的感受,心里不舍,遂将热息渡了过去。

  二人即将离开池水时,游倾卓瞧见岸上的玉瓶,忙提醒褚怀霜:“怀霜,芙蕖精油……”

  觉着掌心紧贴的小手不再发颤,似乎还坚定地握了握拳,褚怀霜晓得自家小道侣经过刚才那一通闹腾,如今已彻底放开了,遂对玉瓶伸出手,将芙蕖精油取来,塞进游倾卓手中,笑道:“来,为我抹罢。”

  -

  子时,丹宗的生活区域静寂无声,明日还有课的长老与弟子们都歇下了。

  除却褚怀霜的住处。

  待游倾卓的呼吸声渐沉,褚怀霜慢慢将她怀中的狼尾巴扯出来,再去地上拾起睡袍,给她穿上,贴着她的额头施了个静心咒,好让她得以安睡。

  做完这些,她才一层层穿起自己的长老服,穿完觉得旁人应该看不出什么来,遂下了榻,三步一晃地离开寝殿,转去书房。

  此时的书房内,正亮着一盏昏暗的灵力灯,两个模糊的身影映在窗上。

  褚怀霜推开书房门,见千柠和泷谧都在,便向二人点点头。

  “倾卓已睡熟了,这里的声音不会被她听去。”她关门时,顺手将隔音屏障开启,盘膝坐到二人面前,将一块灵笺取出,渡入灵力,“我将那些情报整理分析过了,现在给你们看推演得出的结果。”

  一幅地图投影在半空中,缓缓展开,从西边的大城池——聚集妖、魔、人三族修士的嘉武城,一直到殊境最东面的鸫岭山,皆在图中显现出来。

  “在嘉武城和寻竹镇上,都发现了来自同一名妖族的龙鳞,一共五枚。”褚怀霜说话的同时,地图上出现了五个赤色光点,“先前在渺然岛的秘境内,也发现了一枚龙鳞,并且,这六枚鳞片同属一龙。”

  她声音才落,第六个光点出现在玄仁宫的道宗方向。

  “赤龙族有一种阵,设阵者以龙鳞为媒介,可在大地上的灵脉所在处,设置‘地灵气汇集点’,每个地点,都与天空当中的星辰对应,即与‘天灵气汇集点’对应。”褚怀霜简单解释完,看向泷谧,“姑姑可见过此阵?”

  泷谧瞧着地图,沉思片刻,指尖凝出灵力,投入图中。

  “若是‘五行天悯八灵阵’,另外两片龙鳞,应当在这两处。”她在南北两端各点上一个蓝色光点,信手将八个点一连,一座阵登时现出,形似尾部与头部相缠的双龙,龙首位于嘉武城,龙尾则在玄仁宫。

  千柠仔细打量地图,忽惊呼一声:“这座阵把整座殊境都划进去了!要是成型……”

  “整座殊境当中,境界在设阵者之下的修士,都会被吸尽灵力,这些灵力将汇集到龙首所在处。”褚怀霜沉声接过话,“据说第一块龙鳞开始破碎之时,就离开启此阵不远了。第一块龙鳞,便是我从渺然岛秘境带出的,那时已经开始破碎,想必对方也知道,秘境一旦关闭,想要让它在短期内重开,将会十分困难。”

  知道她重生前亲眼见邪修用过此阵,泷谧点头。

  “不过如今只是个开始时期,设阵者的修为应该还不高,不然,他们便是提前与所有的仙门为敌。”褚怀霜长吁一口气,转向千柠,“那五枚龙鳞回收了没有?”

  “还没,但我已经派人把守了,随时都可以回收龙鳞。”千柠听得有些懵,但还是如实回答道,答完便问,“绒绒姐姐,你会这么肯定,是不是已经知道设阵者的身份了?”

  褚怀霜一怔,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悄悄和泷谧交换了个眼神,点头。

  “但我也只是有所猜测,目前没有见到对方,还无法证实。”她解释道。

  “那你给我报个名字,这样我查起来也方便些。”千柠有些急,“如果那人是泷谧和小倾卓的敌人,这么藏着掖着很耽误时间!”

  沉思一阵,褚怀霜才道:“赤龙族分家家主,泷诉。”

  千柠顿时变了脸色。

  “能查他吗?”褚怀霜问。

  “这……”千柠犹豫了起来,有些焦躁地晃了晃身后火红的狐尾,摇头道,“我是查不了他,十五年前赤龙族四分五裂以后,这妖就和失踪没什么差别了。不过,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间,没有飞升,或者被藏在忘貘族冢,我们屏仙阁就能查到他的踪迹。”

  “其实,最近来捣乱的四名妖族,都是泷诉的部下。”褚怀霜想了想,透露道,“其中一位还是赤龙族人,另外三名都是小妖。你既然要在这里待好几日,不如从他们身上查查看?”

  千柠不说,褚怀霜也不知她对邪修的情报掌握了多少,索性多提了几句。

  只见千柠眼睛一亮,扬起唇角,点头道:“好啊,我明早就去查他们的底。总不可能是他们自发来捣乱的,肯定有幕后人指使!”

  褚怀霜亦点头,又对泷谧道:“南北两个地灵气汇集点,都由我去调查罢,姑姑就留在阿柠身边,这样安全些。”

  灵力灯昏暗,没人发现她虽用坚定的语气说话,目光却已有些迷离。

  “不可。”泷谧连忙摇头,沉声道,“且不说路程,如今位于玄仁宫秘境的龙鳞已被发现,城内的五枚龙鳞,也有阿柠的手下把守。若泷诉不想让我们破阵,必定会在那两个地点设伏兵。他们一直潜藏在暗处,不管是玄仁宫的人也好,屏仙阁的人也罢,在探明情况之前,最好都不要轻易过去。”

  “设了伏兵更好,我自然不会只身前往。”褚怀霜喃喃,“既然查不到他,便想办法让他自己现身。哪怕他不现身,我们再捉些他的亲信也好。那四只妖在泷诉手底下的地位都不高,问不出太多有用情报。”

  “不行,这也太冒险了!首先,谁也不能保证你能不能在‘毓苓血’发作前回来。”千柠也摇头,抬手朝寝殿一指,“而且,小倾卓才入门多久啊?你好歹是她的亲传师父,这么不负责是不是不好?”

  泷谧附和道:“褚长老,切记切记,莫要重蹈覆辙!”

  褚怀霜此时的思绪的确有些乱,经她们一提醒,恍然想起上辈子无意铸下的大错,一时觉得心堵,痛苦地长叹一口气。

  倾卓的记忆,最近应该已经开始一点点恢复了,不管恢复到什么程度,她都不能再去刺激倾卓。

  脑中闪过游倾卓发狠时的凶相,褚怀霜遂像丢死鱼一样,马上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绒绒姐姐你不要急,喝杯……”千柠下意识要给她倒杯茶,手一抬,见桌上除了灵笺,什么都没有,又尴尬地收了回来,轻咳一声,“呃,总之你先静一静。”

  说完,她顺手去收拾灵笺,“今晚我加快速度整理情报,争取明早能将情报交到掌门手里。”

  千柠随口一提,褚怀霜才猛然想起如今双亲都健在,这时的她也不是玄仁宫的掌门,只是丹宗大长老而已。

  她抚着额角,感觉太阳穴又酸又胀。

  记忆混乱了……她竟将这辈子和上辈子的人与事绞在了一起,事件发生的时间也毫无征兆地乱成一团。

  见褚怀霜脸色不好,千柠和泷谧对视一眼,双双都有些着急,又不知她为何会痛苦至此,一时竟想不到能说什么话。

  一片昏暗的寂静中,忽传来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小身影闪了进来。

  游倾卓运起身法,默不作声地掠到褚怀霜背后,趁她还没转头,将手中早已结出的昏睡咒印了下去,而后接住昏睡过去的褚怀霜。

  “阿喑?!”看清是她,泷谧一惊,“你不是睡熟了——”

  见游倾卓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马上收声,传音道:“方才的话,你可都听见了?你师父她……恐怕已因上辈子的事起了心魔,这些日子,你千万看紧她!莫要让她再去做傻事!”

  游倾卓默默点头,俯身轻松横抱起褚怀霜。

  “姑姑,千柠前辈,我先带师父去歇了。”她说完,抱着褚怀霜快步走出书房。

  一路上的夜风吹拂树叶,游倾卓忍着轻微的疼痛,稳稳地将褚怀霜带回寝殿。

  今晚她的确累了,也疲倦得很,但当褚怀霜将尾巴从她怀里扯出去后,她的瞌睡虫全跑没影了。

  褚怀霜临走前施下的静心咒还在,此时游倾卓瞧着枕边人,头脑十分冷静。

  是重生者这件事,她只对泷谧坦白了。

  却仍然没有勇气告诉怀霜。

  游倾卓记得清清楚楚,她们昨晚看的话本里,便有这样一句话:“我是你道侣,你不信我,却信了一圈旁人!”

  她这时觉得,自己大抵也是这句话所指的人。

  可她并非不信怀霜,只是觉得为时尚早,她先前也一直在保持慢慢恢复前世记忆的假象,为的也是给彼此争取一个缓冲期。

  毕竟,这辈子的欢笑,皆是上辈子的她们怎么也不敢想象的。

  上一世,她与怀霜形同陌路许多年,待终于携手合籍,连良宵都未受用,便被拆散,随后便是站到彼此的对立面,相杀至死。

  整整十年的纠葛,怎能只用重来的几十日就轻易化解!

  瞧着褚怀霜痛苦的神情,游倾卓忙给她施了个静心咒,不再多想,卧到她身边,携住她冰凉的手。

  “睡吧,怀霜。”她喃喃,闭上眼,“有我陪着你。”

  顿了顿,“我会一直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话虽如此,她却终究是一夜无眠。

  -

  次日褚怀霜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榻上,身边空无一人,被子却已叠得整齐。

  窗外传来剑气破空的轻响,时不时还伴着侍奉弟子们的叫好声,不过都离她很远,似是有人故意选在了不会影响她的地方进行晨练,可惜还是逃不过她的耳朵。

  褚怀霜的头还是疼着。无意听见叫好声里突兀地出现了小道侣的轻喝,她眼睛一亮,马上披衣下榻,匆匆出门。

  视线当中,一人正手持灵剑,在长老居内离寝殿最远的演武台上练着,舞得身体变为一道纷飞的赤影,如红蝶扇动翅膀。

  长老居只要不下雨,素来都是很干净的,早起的侍奉弟子们今天看见有人练剑,便通通聚了过去。

  对于常年在长老居的他们而言,有人在此练剑,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今天有所不同——现下站在演武台上的,是大长老褚怀霜的亲传弟子,游倾卓!

  游倾卓入门比这些侍奉弟子晚得多,丹宗又是三宗之中最不在意辈分的,因而台下的弟子都唤她“游师妹”,唤着也亲切。

  “游师妹这招走的是什么?”

  “好像是鼎修的入门剑诀,但又有几个动作不太像。我记着入门剑诀的速度很慢,游师妹方才那一记却是又快又刚,反倒和这个剑诀的核心要诀相悖……反正我是看不太懂,随口说说。”

  “我瞧着也许叫‘猛龙拍水’。”

  “呸!什么乱七八糟的糙名字!游师妹那么美,怎么说也该叫——”

  “大家噤声,大长老过来了!”

  侍奉弟子们最怕褚长老,闻言纷纷住了口,恭恭敬敬地缩着脖子退开,让出一条路。

  褚怀霜也不客气,沿着侍奉弟子们让出的路,走到台下,仰望自家的小道侣。

  恰在这时,游倾卓也停止了演武。

  四目相对,褚怀霜忍着头疼,正要问她怎的起这样早,台上人却先下来了,携着她的手问:“师父怎么起这样早?”

  ……还将她未说出口的话抢了去。

  “为师头疼,便出来透口气。”褚怀霜搪塞道,见游倾卓收了剑,闷着头拉自己走,又问,“倾卓啊,你走这样急作什么?现在时辰明明还早——”

  师徒二人的身影远到看不见后,忽有侍奉弟子讷讷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长老怎么看着像是个听道侣话的小姑娘?——拖着便走了!”

  “你是在变相说大长老年纪大么?”一名女弟子忍不住笑问。

  “哎呀!谁敢!”

  -

  一刻钟后,寝殿内。

  “怀霜既然头疼,就该留在室内歇息,而不是出来吹风。”

  好说歹说将褚怀霜劝回榻上,游倾卓淡淡道。

  褚怀霜一声不吭地躺了会儿,慢慢想起昨夜的事。

  “倾卓,你在书房外头听了多久?”她直接问道。

  “没有太久。”游倾卓承认道,目光紧紧盯着褚怀霜,“只是听到怀霜说,要去南北两端的什么点调查。”

  “是‘地灵气汇集点’。”褚怀霜道,扯了扯唇角,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你放心罢,我已打消这个念头了。在你结丹之前,我都不会轻易离开。”

  “嗯,还有筑基后期,以及灵寂初、中、后期。”游倾卓点头,将自己即将经历的四个境界阶段道出,“怀霜要好好陪我,直到结丹。”

  听她声音哽咽,褚怀霜登时心软了。

  “莫哭,我既然应了你,自然不会食言。”她试图直起身,却因头疼,不得不又倒回去。

  “……这头疼真恼人。”揉着太阳穴,褚怀霜叹了口气,又对游倾卓道,“倾卓,今日你同寐雾长老去阐幽楼罢,我怕是得歇一整日了。”

  换血后遗症才好,又因着两辈子的事弄得头疼不已,褚怀霜心里急,却也没辙。

  游倾卓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伸手去翻出褚怀霜的储物玉佩,寻了传讯珠出来,递给她:“我得留下来照顾怀霜,怀霜能否告诉我如何向其他长老告假?”

  褚怀霜又叹一声,摆摆手,“不必了,不要因我耽搁修行。”

  游倾卓不动。

  “你若不去阐幽楼,那我也不歇了。”褚怀霜沉声道,说完边掀被,要下榻,然而翻身时眼前一阵晕眩,不知怎的,整个人就翻到了底下,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怀霜!”吓得游倾卓慌忙蹲下去,搀扶她起来。

  重新回到榻上,褚怀霜有些懵。

  “这总不可能也是换血后遗症罢……”她自言自语。

  不管是不是,她若不想再像刚才那样狼狈,只能让游倾卓留下了。

  其实以褚怀霜的身份,大可唤个侍奉弟子过来伺候自己。但她从来没有被生人近身伺候的经历,索性不再固执。

  依照她的指点,游倾卓以她的名义,给自己的授课长老们先后告了一日的假,将传讯珠放回储物玉佩里,便转去炼丹殿寻治疗头疼的药。

  有小道侣无微不至的照顾,褚怀霜只歇息了半日,头疼便完全消去。

  午后,褚怀霜睡着只觉身旁温度降了许多,睁眼一看,面前不知几时多出一堵墙,墙为赤色,遍布龙鳞。

  她微微抬头,发现游倾卓已变回赤龙,盘在榻上小憩,龙身将她围在中央。

  至于小道侣为什么会变成龙,褚怀霜猜测,她应是听了自己上午顺口提过的一句“冷物能缓解疼痛”。

  抚着微微起伏的龙身,褚怀霜将头枕过去。

  凉丝丝的感觉贴在她的太阳穴上,莫名让她心安。

  趁着游倾卓没醒,褚怀霜悄悄用灵识探起她的妖身。

  她生怕小道侣也落下什么换血后遗症。这种痛苦,只要她独自承受就好,可不能再让小道侣连带着受苦。

  灵识从龙尾开始,一寸一寸地探过经脉与脏器。大乘境界的灵识,已能将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更方便褚怀霜检查。

  对妖族而言,妖身与人身的状态下,有着分布不同的五脏六腑。而只有在现出完整妖身的情况下,才能真正探出妖族体内是否有异样。

  褚怀霜很快探到了丹田处。灵识轻易地避开了护着丹田的微弱水灵力,得以一窥究竟。

  然而当探到丹田的角落,褚怀霜却怔住了。

  角落之中,卧着一条盘起来仅仅巴掌大的小龙,乍看却不是赤色或绯色,而是如同棉花一般的纯白,只有龙角是和游倾卓一样的褐色。

  灵识探到时,小白龙正闭着眼,似乎在沉睡。

  褚怀霜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灵识在小白龙身上来回晃了一番,小白龙忽地睁开眼,懒散地向她所在的位置瞥了眼,两眼一闭,又陷入大概是沉睡的状态。

  这是……什么?

  小道侣真怀了龙崽子吗?!

  吓得褚怀霜赶紧将灵识退出去些,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心情越加复杂。

  这条小龙,竟待在小道侣的胞宫内,只是距离丹田近了些。只有妻妻修士怀崽,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孕育幼崽的虽也是胞宫,却不会有怀崽时该有的羊水等物。

  继续检查时,褚怀霜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边检查,一边认认真真反思。

  记忆里,她两辈子都没对小道侣动过让她怀崽的念头。

  毕竟小道侣还小,要怀崽也是她来。

  可是这条小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儿来的?

  把整条龙身都检查遍,褚怀霜还是不放心,挪到小白龙所在的地方,张开双臂环抱龙身,用不会惊动游倾卓的力道按了按。

  什么也没有按出来,照理说,应该会有个灵力壳护住小龙崽。

  她甚至觉得自己得了个头疼后遗症,开始胡思乱想了。

  枕着龙身发了会儿呆,褚怀霜忍不住又放出了灵识。

  这回,她终于看清了“小白龙”的全貌。

  这小崽子的龙身还是赤色的,但它的白色龙鬃实在太长,将赤色的龙身遮住大半,加上它的睡姿又是盘着,体型又小,不仔细看,还真容易误以为它是白龙。

  大概觉察到了她的灵识,小龙崽不耐烦地睁开眼,龙口微微张了两下。

  褚怀霜通过灵识感应,听到一声十分不愉快的轻响:“嘶——”

  因着能听懂未开智妖物的叫声,褚怀霜皱了皱眉。

  这小崽子,正在骂她打扰它休息。

  她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被这么小的崽子……骂。

  思来想去,褚怀霜索性抱紧游倾卓的龙身,将耳朵贴在小龙崽所在的地方,把自己要问的话通过灵识传递过去。

  她先安抚小龙崽一阵,等小龙崽态度缓和些,再尝试沟通:“你可有另一个娘亲?”

  “嘶。”有。

  小龙崽答得虽不太高兴,却是毫不犹豫。

  褚怀霜立即呆住了。

  “她、她在哪里?”

  小龙崽突然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一晃长着快变成白团的龙鬃的尾巴,不再搭理她了。

  褚怀霜赶紧顺毛,顺完问:“你怎么突然生气了?是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嘶!”小龙崽却像是真的被激怒了一样,很大声地骂起她。

  它实在太小了,能表达的只有十分零碎的意思,哪怕是褚怀霜也没法一下子听明白,听完,还很认真地将小龙崽骂自己的内容回想几遍。

  褚怀霜勉强拼凑出三个词:离开、娘亲、你。

  反反复复都脱不了这三个词。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动,小龙崽骂完她,好似虚脱了一样,将幼小的身体沉到最底下,闭上眼睛。

  骂娘亲实在太累,这回它是真睡着了。

  给小龙崽渡了些水灵力,褚怀霜默默退出灵识,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小道侣知不知道她已经有小龙了?

  还是一条……会骂人的小龙。

  可问题又来了,她们是什么时候有的小龙?这辈子肯定不可能,莫非是从上辈子带过来的?

  但这岂不是更荒唐……

  感到怀中的龙身动了动,褚怀霜觉得游倾卓要醒来了,忙松开手,躺回原处装睡。

  她心里仍在想,她们会双双重生,本就已是荒唐事了。哪怕真的是从上辈子带过来的小龙,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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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倾卓小憩期间,模模糊糊地做了个零碎的梦。

  不知其何年何时发生,更不知在何地。

  唯独能感到的,只是盖在她身上的一大团温暖。

  “我们都忘了罢。”有人在她耳旁轻叹,“赤龙族不允许族人有磨镜之癖,这几日发生的事,绝不能让泷诉他们知道。”

  “这本也不是现在的我们够资格做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喃喃,“忘了好,忘了也好,你回去后,莫忘了继续杀我。”

  “你也继续恨我罢。”轻叹的那人柔声,却像在哽咽,“这辈子,我们已注定躲不过了……只得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进度: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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