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二人都带回山崖上,掌门看着还未收起龙角的游倾卓,心里喜忧参半。

  这孩子竟真是赤龙妖!可仅凭小小的玄仁宫,能护得住她么?

  褚怀霜现下却愁容满面。方才掌门布置了隔绝屏障,游倾卓一撞到屏障,不知是撞晕了还是怎的,现下已昏睡过去,神情痛苦。

  得了掌门允许后,她抱着小道侣,一路奔向寝殿。如雪的狼尾垂在她身后,时不时绊她,她不得不一颠一颠地走,好不容易才到了寝殿。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褚怀霜怎么也想不到,小道侣竟会毫无征兆地变回原形。

  ……不,应该还是有些征兆的。

  方才她故意从半空坠落时,小道侣总共叫了她两声,叫第二声时,情绪已不对了。

  但意外已发生,再追究这些细节是毫无意义的。

  将游倾卓放到榻上,褚怀霜立即为她把脉。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刺激到了倾卓。

  她把脉时,掌门踱进来,指点她道:“邪入心窍,内息紊乱,速速渡以灵力梳理!”

  想起泷谧的叮嘱,褚怀霜放下手,在储物玉佩里找寻起安抚内息的药物。

  小道侣虽然现了原形,但泷谧下在她体内的伪装还在,褚怀霜暂时还不能给她渡内息。

  掌门却有些心焦,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找药。”褚怀霜已经想好了措辞,边找寻边道,“她的情况我熟悉,请娘亲放心。”

  “她如今是赤龙妖,不是人。”掌门提醒。

  褚怀霜点头,找到合适的药,取出来给游倾卓喂下,而后转过身,忽然对掌门跪下,一拜到底。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赤龙妖,当时因心里另有打算,故欺瞒了二位娘亲,请娘亲赐罪!”

  说罢,她重重地磕了个头。

  因着“毓苓血”继承者的存在,赤龙族素来和人族不合,前几代族长还因此和人界的几位掌管者立过约定——人族的势力若敢私藏赤龙妖,一旦被查出来便要治罪,轻则面壁思过,重则当场处决。

  掌门却皱紧眉。她挥袖关上门窗,激活隔绝屏障,而后喝令:“起来!跪着像什么话!”

  褚怀霜怔了怔,不解其意,便没有动。

  掌门继续道:“是为娘不好,连祸星的身份都没有弄清,就叫你带她回来。事已至此,与其罚你,倒不如趁早想个法子,客客气气送她回赤龙族。”

  “我会好好护着她!”褚怀霜急了,“我已决定好了,纳新大典上只收她一人为徒,之后便让她一直留在长老居里,一步也不踏出去……”

  说到这,她猛然住了口。

  她若真这么做,岂不是重蹈覆辙吗?上一世的游倾卓被她这样变相囚禁了数年,一离开玄仁宫便成了邪修。这一世,她明明已经暗自发誓过,再也不会这样对待倾卓了!

  她只听掌门叹道:“绒绒,纸不包火啊!更何况你境界尚低,只能护她一时,今日如果不是为娘提前占过卦,及时给此地布下隔绝屏障……”

  不用她说完,褚怀霜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没法解释方才的意外。

  但她绝对不会让游倾卓离开,更不会送她回赤龙族。上一世的邪修头目已经将手探进玄仁宫,在千柠的调查结束前,游倾卓唯有待在她身边,才能勉强算是安全。

  “娘亲,您说错了,倾卓不是祸星。”斟酌再三,褚怀霜轻声道,“她是我的小道侣呀。这么大个人,活生生的,爱哭,怕疼,又像猫儿一样乖,待我也很好。我怎么能将她当货物一样,想占有就占有,想送走就送走?”

  掌门一怔。

  “我如今已是丹宗的大长老,不是在您羽翼下瑟瑟发抖的孩子了。”褚怀霜继续道,“请您允许我来妥善处理她的去向。”

  说罢,她仍跪在地上,却是毫不畏惧地仰着头,静候掌门发话。

  褚怀霜向来是傲的,与白狼夫人的性子颇像,从小到大,掌门还没有见她跪过谁。

  沉默片刻,掌门伸手去拉她。

  “起来说话,为娘不想看你这样。”她心疼道,“为娘知道你在乎她,可她……”

  褚怀霜想了想,起身道:“娘亲,我们换个地方详谈。事已至此,倾卓的身世,我也不想再瞒您了。”

  既然“纸不包火”,她再对家人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

  游倾卓自从突然恢复那段记忆后,便因内息紊乱陷入昏睡。

  她做了个噩梦,梦中的她跪在地上,视线里一片模糊。

  “那褚怀霜见你化了龙,就提着剑来杀你,二叔无奈,只能将她打落山崖,不然她就要伤到你了!”

  耳畔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叹着气。

  游倾卓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怀霜……怀霜要杀我?”

  “是啊!她身上还穿着嫁衣呢,竟就要杀你!”男声又道,“不愧是丹宗大长老,说杀就杀,连才合籍的道侣也不放过,真是无情得很啊!”

  听罢,游倾卓突然笑起来,越笑越狂。

  上一世的她,可真是太傻了!多么荒唐的谎话,竟会骗住她!

  她现在想想,那时约莫是被邪修用幻术下了暗示,将记忆搅乱、正邪颠倒,神志不清地认为只有邪修会保护自己。

  待视线逐渐清晰,她心念一动,当即化出赤龙真身,一爪子向面前的男人拍去。

  龙爪将男人直接碾碎了,殷红的血黏糊糊地沾在龙鳞上。

  “怀霜不会杀我,她杀的只是你们这种邪修。”游倾卓喃喃,“只有我也变作了邪修,她才会杀我。若换做我,我也会如此。”

  她的怀霜哪里是无情,明明是痴情却无能为力。怀霜若无情,最终也不会抛下一切身份,抱着她的尸身,和她一起在丹火中化为飞灰。

  她还记得上一世的最后,褚怀霜提剑走到她面前时,她说过:“若是你亲手取我性命,我绝不会怨你。”

  上一世尚且如此,重来一世,她早已不怪怀霜了。

  毁去梦境,游倾卓逼着自己醒来。

  发现自己正躺在褚怀霜的榻上,游倾卓眸光微变。

  她记不得刚才情绪失控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也不晓得有没有伤着谁,只记得褚怀霜御剑时坠入了山谷,心里猛地一揪。

  风从窗外刮来,吹动墙上的挂画。

  游倾卓跳下榻,将挂画扶正,大步走到窗边,放出灵识,寻找褚怀霜。

  然而她的灵识在长老居里探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褚怀霜,不免担心起来。

  怀霜饮了她的毓苓血变成半妖,没有她将血引出,怀霜的妖身就收不回去。

  如今怀霜不在长老居,应是去别处了。可她究竟去了哪里?渺然岛?炊事殿?还是掌门大殿?

  游倾卓走到院落里,正当她打算一处处找过去时,面前白光一闪,掌门带着褚怀霜瞬移至此地,二人身后还跟着白狼夫人。

  游倾卓一怔,还没来得及拜见掌门二人,褚怀霜便大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游倾卓“唔”了一声,也伸出手环住她,声音闷在带着莲香的衣服里:“师父抱得好紧……”

  褚怀霜稍稍松开些,一遍又一遍抚着她的发丝,继而是背部。

  二人相拥时,掌门无奈地转向白狼夫人,“你看吧,她俩腻歪着呢!”

  白狼夫人保持沉默,待二人放开彼此,才问游倾卓:“你是赤龙族前族长泷诏的女儿?”

  见游倾卓变了脸色,白狼夫人继续道:“我尚在白狼族的商队做首领时,曾与你父亲有过数次生意往来,他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游倾卓咬了咬唇,认真聆听时,不安地看向褚怀霜,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

  “殊境五百二十一年的冬月月初,他特意发来过一条传讯。”白狼夫人边说边唤出一枚传讯珠,托在掌心,“他道是要同玄仁宫做一笔生意,月末便将货物送来。”

  “当时我答应了,还在约定的日子派遣了族人去迎接,结果却传来了赤龙族已分裂的噩耗。”白狼夫人眸光一黯,“泷诏道消身殒,约定送到玄仁宫的货物,也在半道上被毁得一干二净,沉入附近的河底。”

  听罢,游倾卓的脸色一变再变。

  殊境五百二十一年,那年她刚满五岁,只记得自己糊里糊涂地漂到了翠竹村,而后被游家夫妇捡了去,抚养长大。

  上一世,关于赤龙族和生父的一切,游倾卓只在邪修们的交谈与嘲讽里略有听闻。这一世,她刚听泷谧说了一些事,但泷谧当年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连记忆也模糊了,目前暂不知是患病还是人为造成。

  至于当年是如何离开赤龙族,又是如何来到远离赤龙族的人界殊境,她却是一点也不知。

  沉思片刻,游倾卓试探着问:“是父亲将我送来人界的?”

  见白狼夫人点头,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再问:“父亲是想让我在玄仁宫寻求庇护,对不对?”

  “不全对。”白狼夫人眯起眼,淡淡地道,“除却寻求庇护,更重要的应是韬光养晦。你父亲将赤龙族的族长令留给你,是想你有朝一日能回到故里,清理门户,继承他的位置。”

  那枚族长令此时正挂在褚怀霜颈上,白狼夫人瞧了眼褚怀霜,再道:“不过,如今你还未到年纪,也才踏上修炼之途,便不要那么早就想着回族的事。我同掌门商量后,将这些事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安心留在玄仁宫修行。至于要不要拜入哪位长老的门下,由你自己来决定。”

  方才褚怀霜将游倾卓的身世全盘道出后,白狼夫人与掌门算了算日子,发现此事竟和十五年前一笔未成的生意有关,再经追究与查账,总算将游倾卓出现在人界殊境的缘由弄清了。

  等到掌门和白狼夫人携手离开,游倾卓仍陷在那段未知的记忆里,低头看着掌心的传讯珠,目光茫然。

  “回房罢,倾卓。”褚怀霜挽过她,“这传讯珠中存有你父亲的影像与声音,娘亲……掌门夫人说留给你做个念想。”

  游倾卓将手伸给她,握紧传讯珠,低头不语。

  待回了寝殿,褚怀霜留她在房中看影像,自己则转身出去给她弄吃食。

  房门关上,游倾卓盘膝坐在榻上,摩挲着传讯珠,将灵力注入进去。

  一位身着绯衣的青年出现在她视线中,面容果真与泷谧有七八分相近,褐色垂肩发,剑眉丹凤眼,看着有些严肃,然而当他开口时,声音却很温和:“素心道友,这批货物之中有一样至宝,放在族中要遭人觊觎,便送来你们仙门暂存,她经不起颠簸,还请你的人多多照看。”

  仅此一句。

  泷诏的影像消失后,游倾卓将传讯珠小心地收入储物镯,泪珠夺眶而出,她掩住口,躺倒下去,将脸埋在软枕中央,无声地哭起来。

  五岁,不管是对于妖族还是人族而言,都是幼年期,基本不记事。除了养父母,她几乎没有“家人”的概念。

  上一世糊里糊涂地过了,她最终谁也没有挽留住,养父母也死在了妖袭中。这一世,她先回到了养父母身边,再有了姑姑,如今又晓得还有个送自己离开家族纷争的父亲。

  她已知足了。

  -

  褚怀霜端着赤豆汤过来,灵识一探,发现游倾卓竟躺在榻上,便轻手轻脚地推门入内,放下赤豆汤,准备给她盖点东西。

  谁知她刚靠近,就被游倾卓捉住了手腕。

  “怀霜。”游倾卓转过脸,唤了一声,红着眼圈坐起来。

  褚怀霜忙给她拭去眼角泪,还没再多问半句,怀里便撞来一个娇小的身体。

  “怀霜……”游倾卓的声音闷在她怀里,似是在抽噎。

  轻拍她的背部,褚怀霜哄道:“心里难受就哭罢,我身上软,趴着也舒服些。”

  怀中人却摇头,“不是难受,是庆幸……”

  褚怀霜动作一顿,但游倾卓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往她怀里又拱了拱,柔软的褐色发丝蹭着她的下巴,弄得她有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