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镇山海>第126章

  刑堂妖属呈上的卷宗里已然清清楚楚写明了触律弟子的生平履历、入宗年月和既往大小事迹, 今日犯下的错事也一一记录在册。

  林璞手压在案前卷牍上,红乔立于阶前清脆开口:“峰前所跪何人,因何事缉拿登堂?”

  押解的力士正待答话, 小师叔打断道:“自己讲。”力士立刻闭嘴,躬身执礼退开。

  力士一移开, 那青年弟子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有身形伟岸高大的力士站在身旁, 他压力骤增。

  罡风呼啸刮来,独身一人面对着孤绝高峰, 只觉得自身渺小如蚁,而上首执刑力士们投下的目光如刀,一道道凌厉剐在身上,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根本不敢抬头,哆嗦着开口:“弟子、弟子陈宗焕, 来自外门第七峰……”

  阶上一名执刑力士出列,横鞭一甩拉长如龙。

  鞭风刺骨,峰前顿时出现一长条深深的壕沟, 炸起的碎石在陈宗焕脸上划出几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大声说!师长面前,畏畏缩缩成何体统!”

  陈宗焕憋住泪, 脸涨得通红, 大声将自己所做事情尽数交代了一遍。

  站在主观角度描述自己做过的事, 难免会带有自身情绪,美化解释自己的行事动机也是正常。

  陈宗焕也不例外。

  不过他本质上倒是不坏, 除了自己的一些委屈解释,事件的还原过程跟卷牍上的客观记载大差不离, 并没有过度遮掩扭曲事实。

  这件事情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年轻人虚荣, 炫耀攀比惹出的事。

  陈宗焕入宗三十六年,便修到了人阶第三境不归人,在同时进门的这批外门弟子中也算是佼佼者了。

  他月前还得第七峰弟子堂执事长老青睐赏识,举荐录名。

  一年后的录选考校若是过关,便能拔擢升入内门。

  同批入宗的同辈弟子之间互相也有竞争。

  陈宗焕修行精进迅速,但若论根骨资质、出身背景,他这一批外门弟子里能压过他的也有不少。

  却叫他第一个拿到了进内门的候选名额,其他人自然有不服的。

  初入道门的低阶修士大多有个通病。

  当境界差距相差不大的时候,就总有人爱仗着家世显摆,拿根骨天赋说事。

  这也是从红尘里带出来的臭毛病。

  习武修道,家底厚的修行世家出来的弟子,自小泡在天材地宝里养着,又有家族启蒙教导,天赋起点往往比穷山沟沟里出来的弟子高。

  但等捱过第五境真仙,仙体初凝,先天家族带来的优势便消磨得差不多了。

  修行的功法不同,经历和心性打磨程度不同,打下的道基基础也不同。

  修者修到后来,差距会越拉越大,同境修士的实力也天差地别。

  可若是人阶前三境的小修,差别往往都不大,靠得大多是俗世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体底子。

  这时候,家族优势便尽显。

  陈宗焕有一位师兄便是如此。

  那位师兄是内门某位长老的俗世血亲后辈,天赋资质比陈宗焕强了不知多少,却晚了他一步入不归人。

  那名师兄有一些少爷作派,外加身边簇拥的人多,性子有些跋扈。

  看陈宗焕修为精进快,领先一步入三境得了外门长老赏识录名,又自忖实力不比他低,便有些嫉妒,见到他时总会说些酸话,引导着众人排挤他。

  修者向道,大部分时间都在修行。

  按照经事的多少,陈宗焕此时还能算是少年人的心性,敏感且自尊心强。

  剑域是天下一等一的天宗大派,门下弟子本就骄傲。

  如今陈宗焕更要马上跨一大步进入内门,阖该是神采飞扬、光鲜得意之时。

  可一边是师弟师妹们羡慕崇拜的目光,一边却是师兄时不时泼冷水,说他定然通不过半年后的考核,引来同伴质疑他实力的议论。

  陈宗焕早就想憋着一股劲儿证明自己了。

  再加上宗门怕刚踏上道途的弟子不知轻重,随意比斗演法伤到根基或控制不住造成破坏,便严令禁止三境以下弟子互相切磋。

  陈宗焕想挑战师兄证明自己都做不到。

  于是在新习得一门术法后,陈宗焕便偷偷寻了后山一处偏远山麓,给师弟师妹们显摆演法。

  “弟子没有向长老报备,私自演法,还为了避开巡山力士,专门躲到了刑堂妖灵监管之外的偏僻山麓施展断脉控水之术,随意截流改道,致使那一处地水通路堵塞,下游灌溉渠水暴涨,淹毁了山外千亩良田……”

  说着,陈宗焕叩首,“弟子违忤宗令,触犯律条,听凭长老发落!”

  看着伏地拜倒的青年人,红乔不语,回头望向师叔祖定夺。

  宗门律例苛刻森严,但很多与修行世界“不犯人间”的铁律一样笼统。

  就拿面前陈宗焕所犯忤逆之罪来说,可大可小,断罪定刑全凭执行者斟酌把握。

  他跟师弟师妹们虚荣显摆,致使地水改道,河渠之水汹涌泛滥溢出地表,淹了山外百姓农田,对修者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那换一种情景呢?

  若是风平浪静,他的行动没有造成恶果,亦或更严重,水涌泛滥成灾淹死了人酿成命案,该怎么断?

  看造成的后果?不行。

  修者身藏伟力,动辄劈山断岳,即便降妖除魔也免不了牵累无辜生灵。

  修行世界的律条与凡间不同,定罪若看结果,看有没有伤到人,普天之下的修士,个个都是罪人。

  反倒是陈宗焕,他没殃及人命,这次违忤触律没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

  至于地水河流改道淹了良田酿祸,对天宗剑域来说,算不得什么,解决起来也十分容易。

  违忤之罪一视同仁?也不公平。

  今日陈宗焕淹毁了农田,来日若有王宗焕、李宗焕害死了人,还是一样断吗?

  鲁长老也看向峰顶,只等堂主发话,却见小师叔凝视峰前弟子,语气冷淡道:“不遵门中禁令,擅自演法,定你违忤之罪,可有异议?”

  陈宗焕低声答道:“弟子认罪领罚。”

  “好,那便领刑受死吧。”

  陈宗焕闻言如遭雷击,猛然仰头不可置信。

  不过是淹了千余亩农田,怎么就要定死罪了?

  可不等他叫屈,黑天雷鸣炸响,脚下泥土中攀爬出无数长藤将他捆绑起来,大雨倾盆汇聚而下,化作一汪浩荡倾泻的天河灌冲而来!

  大雨瓢泼之间,他哭嚎求饶,雨水倾灌流入他口中呛住咽喉,“长老开恩!弟子、咳咳知错,再不敢了!”

  哭求声被雨声淹没,绑缚身体的精铁巨链和木藤突然解开缩回土里,陈宗焕顿时被暴涨的河水冲走。

  青年人在水中沉浮挣扎呼救,随波逐流。

  雨水冰凉凉打到脸上,他浑身湿透冷得厉害,一阵大浪打来,他沉入水中,被暗流裹挟着一头撞上巨石。

  剧痛之中,视线透过河水,眼前最后模糊的景象,是支肘侧头的太师叔祖目色淡漠,高高在上坐于高天,一边抚着身旁恶兽狰狞的头颅,一边冰冷俯视着他,好似在瞧一只蝼蚁。

  陈宗焕身躯猛然一颤,匍匐着大汗淋漓惊醒过来,面前正蹲着一只小猫歪头看他。

  见他醒了,小猫“喵”一声甩尾跃回案上,三两步跳回主人肩上趴好。

  陈宗焕满脸泪水,惊恐仰头,却见沉狱黑天全然不见,刑堂殿内还是世俗公堂的样子。

  鲁长老坐在旁边,似是在整理文书,红乔师叔在小案上写着什么,而太师叔祖……

  “你既已知罪,念在初犯就不入刑了,罚你七日之内去将水道改回来,被浇毁的农田也得恢复原样。”

  说完,林璞将面前案牍阖上,抬头看着跪伏于堂下的弟子温和笑道:“好了,回去吧,下不为例。”

  “啊?是......弟子尊令。”

  陈宗焕茫然应声,糊里糊涂起身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磕巴道:“长、长老,弟子真的能走了吗?”

  林璞轻笑一声站了起来。

  她将手上的卷宗交给红乔做结案封存,又与鲁长老打过招呼,便步下堂阶示意陈宗焕跟着一起往外走。

  离开刑堂的路上,林璞笑问他:“方才感触如何?”

  陈宗焕面色有些怔愣,显然还未从先前的波涛惊吓中回过神来。

  “那……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么?”

  “算是吧,”林璞面上笑意淡下来,“那是我座下圣兽随机调取的一位溺亡者感知,同步投射到了你身上。”

  “就在方才,他丧生于修者对战引发的洪涝之中,你清醒的那刻,他的魂魄正好被阴差勾走。”

  陈宗焕神色复杂,跟在她身后低声应道:“弟子日后行事定当三思而后行,不殃及无辜。”

  “谨言慎行是应该,叫你设身处地感知生灵的脆弱,却不是要你畏首畏尾。”

  “知道律令为什么不许三境以内的弟子动法,每次动法必得报备吗?”

  走到狱峰崖边,林璞转身看向他,“是因为这时候的你们心智还未成熟,不知轻重。修心做人都还没有学会便掌控了超出旁人的力量,心中还会有敬畏之心么?”

  “修者夺灵于天地,凌驾众生之上,你要明白,这股力量是我们夺过来的。

  世上若无修者,天地照常运转,许还会多亿万亩良田、千万道灵矿和无数灵秀宝地。苍生于我无碍,是我们亏欠了万灵。”

  “修者不是不能犯错,但要避免犯错。我们手中掌握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凡人犯错顶多害己害人,我们若是犯错,那是要尸横遍野的。”

  林璞看着面前的青年人,神情温和,轻笑间,一阵风旋刮过,将陈宗焕身上尘埃卷走,外门弟子袍服顿时焕然一新。

  太师叔祖目光明亮灼然,出言勉励道:“有些事情你可能现在还看不明白,没关系,宗门前辈们已将那些道理具象成一条条律令颁发,你将其作为立世的规矩和底线,便不怕行差踏错。”

  “世上可怕的不是利刃刀斧,而是手执利器之人无约束,害人害己。

  宗规戒律是约束,同样也是一层保护,护着你不行差踏错,砥砺前行。”

  陈宗焕怔然良久,跪拜执礼:“弟子谨遵太师叔祖教诲,日后定熟读功课,修德养性,奉律为法,再不入刑堂!”

  林璞闻言笑道:“这倒不必,刑堂执律掌刑,同样也持正维法、守护宗门秩序。”

  “日后若有疑问,或再遇上不公挑衅,不要闷声不说自己忍着憋出坏来,无论对方是谁,报上刑堂,若有理,自会有长老为你主持公道。”

  等陈宗焕御剑而去归峰,林璞偏头看向一旁,轻笑道:“师兄,考验可算过关了?”

  空气中涟漪荡漾,老者身形显现了出来。

  登风跃到了云驾上,小师叔快活道:“师兄,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没一会儿,听说林长老今日掌刑断罪,便来瞧瞧你这新堂主做得如何。”

  云驾慢悠悠往主峰驶去,何恒远笑道:“此行看来,做得倒还不错。”

  不错就是极好了,林璞笑眯眯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做的当然不错,还能比吴长老做得更好!”

  她压低声音揪着师兄的袖子告状:“我发现以前有几次犯了事,吴老头儿渎职都没抓我。”

  何恒远笑出声来,手指点着她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年孤鸣山你硬要拜山,吴长老依律劝你治你都不听,一句‘散修’逼得我出面把你逐出宗门,从那以后刑堂谁不躲着你走?”

  那时林璞硬要拜山魔宗带魔女走,吴长老止不住她,只能拿执律逐出宗门来威胁,没成想年轻气盛的小师叔直接犯浑,半步不退,一声“散修”就把他堵了回去。

  晚辈弟子出言迫使长辈自认“散修”退宗,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以下犯上,即便是掌教也要遭人诟病。

  小师叔这是把吴长老架在火上烤。

  当日何恒远若是不在,不出面将小师叔逐出宗门,回头归宗,只凭林璞自认“散修”那句话,不管小师叔如何,吴长老必得引咎辞职问罪的。

  “你以为刑堂是不敢管你?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管。二师姐飞升离界,你身份又高,如今翅膀也硬了,万一再逼得你犯浑,谁治得住你?”

  林璞赧然,挽住老头胳膊埋怨:“师兄,您别说得我好像老闯祸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除了那一次,我哪回犯浑胡来的?”

  “谁自刺了一剑逼得人家阖宗服软求饶的?”

  小师叔语塞,悻悻然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