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金河复玉关>第62章

  天边响起几声惊雷,强风呼啸,厚厚的云层乍然劈出一道白光,猛烈将灰暗的天空照亮,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朱红的宫墙被浇成暗红色,如同干涸的血污,昭显着权谋之争的残酷。

  金黄琉璃瓦噼啪作响,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行走间带起的水珠飞溅至绯色朝服的下摆,片刻便浸湿了。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行走在步道上,前面那人小声说道:“大将军,安公公有话转达,圣上已于早些时候命浸竹司就此结案。”

  “替我多谢安公公。”圣上这么快便选择结案,看来自己的法子已然奏效,只是才不过短短半月,按时日,还查不到信王那边。黎遥君的手指在袖口中捻动几下,步伐不停,行至御书房殿外。

  小太监入内通报后,安行转身走近皇上身边,“圣上,大将军到了。”

  “传。”

  “大将军,圣上传您进去。”小太监出来说道。

  黎遥君稍作颔首,在油纸伞下拂去肩头雨水,直了直身子,踏入御书房。

  “臣,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面无表情,并未如寻常面见大臣时道出平身,而是就让她在下边跪着。

  黎遥君没得允准不敢贸然起身,依然保持着跪伏姿势。

  殿内沉寂良久,只有雨滴落在窗棂的敲打声,纷乱嘈杂。衣摆上的雨水在墨玉方砖表面逐渐形成一滩水迹,倒映出藻井花纹繁复的精妙彩画。

  “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天子威压顷刻之间迎面而来,殿内的空气瞬息凝滞。

  黎遥君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内,以慌张的声音回道:“微臣惶恐,请圣上解惑。”

  “要朕解惑?朕倒想问你,是谁给你的胆子把手伸到朕的身边来。”

  “微臣冤枉,请圣上明察。”

  皇上站起身来到龙案前,冷冷地看着她,道:“你掌掴右佥都御史,数月内留宿烟花柳巷,朕都当你是莽夫之举。如今不止动了毕熇,还敢嫁祸旁人,朕看你这大将军是做腻了。”

  秋闱舞弊案重审改判后,皇上曾密召毕熇调查该案主谋,顺藤摸瓜查到洧州时,线索突然断掉,主谋的身份昭然若揭。然则浸竹司赶至洧州时信王便可下手,不必等到今日,久擅权术的帝王又怎会想不到这是出自黎遥君的手笔。

  “前两件,是微臣的过错,已是追悔莫及,微臣必当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可这最后一件,任凭微臣借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取毕指挥使的性命。他的确是为保护微臣而死于歹徒刀下,那日过后,微臣时常自责,若未曾约他在外见面,他也不会遭此飞来横祸。”

  黎遥君不知皇上是否在诈她,即便对方已经发现了真相,她也必须一口咬死之前的说辞。

  “朕到底有没有冤枉你,你心中清楚。毕熇咎由自取,可你也其罪难逃。”

  皇上静立片刻,果决道:“镇国大将军黎遥君,流连风尘之地,贪图享乐,德行有失,今罚廷杖四十,闭门思过三月。”说罢,转身走回龙案之后。

  黎遥君当即重重叩首,急道:“微臣冤枉!请圣上明察!”

  “退下。”

  安行见状上前悄声道:“大将军,圣上正在气头上,您还是先避一避吧。”

  司礼监杖刑的帖子送到浸竹司时,查谡尚在书写调探子回京的信函,他惊讶之余立即安排人手,并嘱咐道:“圣上既然令大将军闭门思过,便只是想敲打震慑,你们下手收着分寸,别把人打死了,以一月左右康复为佳。”

  承延门外,雨越下越大,四周水雾迷蒙,头顶油纸伞滑落的水滴似断了线的珠子,远处景物模糊,让人看不真切。

  浸竹司执杖的几人疾步走来,封策神色戒备,立马横臂挡在黎遥君身前。

  带头的脚步一顿,黎遥君看着浑身湿透的几名衙差,将她的手臂按了下去。

  “大将军,得罪了。”

  身后便是问斩罪臣的法场,黎遥君利落扬起下摆跪在雨中,戏已演了全套,不差这一折。

  傍晚时分,将军府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已经意识不清的黎遥君趴在封策背上,几缕发丝贴在额际,脱了一半的朝服松垮垮地坠在腰间,两条宽大袍袖随着封策的奔跑荡来荡去,白色中衣上一片刺眼的血红。

  “快快快!”金绍举着伞生怕淋着了她,往内院跑的同时大声呼喊,“叫厨房把热水烧上!六儿,赶紧去告诉夫人!”

  全小六忙不迭地奔进书房,连门都来不及敲,“夫人!夫人!爷出事儿了!”

  赵清颜惊得立即从榻上站起,“人呢?”

  “送到卧房了,爷后背上全是血!”

  急匆匆进入卧房内,正见封策靠在床边小心将黎遥君放下来,背上血迹斑斑,面色苍白。

  全小五闻声赶至,想起爷之前给胳膊换药时的处理,当即对跟着的丫鬟说道:“准备好干净的棉布,用沸水煮过以后送到这。”

  赵清颜执起黎遥君冰凉的手腕,三指按在腕脉处,过了一会儿,说:“全六,取笔墨来。”

  “哎。”

  “全五,去地窖拿金疮药和生肌膏。”她提笔写下药方递给云柳,“到医馆抓药,你亲自去。”

  “是。”

  “所有人出去,封策留下。”

  待屋内只余三人,赵清颜抬手放下床幔,让封策扶住黎遥君。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将军入宫出来后就被人带到承延门,浸竹司行刑前说这是圣上的旨意,廷杖四十。”

  按大襄律,官员往返青楼达三次以上者,杖二十;十次以上者,杖四十;屡教不改者,杖六十。

  去年黎遥君多次出入青楼未受责罚,可见是皇上有意宽容,这次廷杖的时机不免太巧些,恐怕还是因为毕熇身亡的案子。

  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脱下她的中衣,血肉模糊的背脊令赵清颜倒吸一口冷气,暗自镇定心神,扶着黎遥君卧在床榻上。

  全小六赶到后院看了看其中一口锅,催促道:“怎的还没烧滚!添柴!”

  “六爷,棉布煮好了。”

  “抓紧送过去,注意这布别被雨淋着。”

  一出门碰见从地窖回来的全小五,他说道:“哥,我出府去瞧瞧云柳到哪儿了。”

  全小五点点头,脚下不停回到内院,端着铜盆的丫鬟紧紧跟在后面。

  “夫人,药取来了。”

  赵清颜拉紧床幔,应了一声。

  丫鬟退下后,她先用皂团净了手,拧干一条棉布,折起来握在手里于黎遥君背上小心擦拭着。

  待敷上药,封策将沾满血迹的棉布和衣裳拾进盆里交给门外候着的下人,接着走出去转身合上门。

  赵清颜坐在床边轻声叹息,眼前人身上多年未添新伤,这次伤得如此之重,也不知她的身子能否经受得住。

  这晚她一夜未合眼,每隔两刻就要起来看看黎遥君,探探对方的额头。杖刑时外面正是暴雨,伤口加上受凉,夜晚极有可能发热。

  到了后半夜,黎遥君身上开始发烫,喉咙本能地吞咽着。赵清颜急忙让云柳去煎药,接着用浸透了冷水的面巾按在黎遥君额头,隔一阵便将温热的面巾再次浸凉。就这样持续至天亮,待药汤煎好喂其服下,她靠在床头,闭起眼睛短暂休息了半个时辰。

  “让我进去!”

  “将军需要静养。”

  “本小姐看望自己的父亲都不行么!”黎惟卿气鼓鼓地看着封策。

  黎照初走近问道:“封护卫,父亲伤势如何了?”

  “属下不清楚,是夫人在照料。”

  “我们不能进去么?”

  封策摇头不语。

  房门打开,赵清颜从屋内出来,她弯下腰,手指在女儿面颊揉了两下,“卿儿乖,你们先回房读书。”

  莲娘也道:“小姐,咱们听夫人的,先回去。将军醒了还要考功课呢,再有一会儿夫子就该到了。”

  送走两个孩子,她回到房内伸手探向黎遥君的额头,察觉到已经不再发热,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黎遥君的嘴巴动了动,眼睛渐渐睁开,仰起下巴,只觉得脖颈僵硬,一动就痛。

  赵清颜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道:“慢点。”

  黎遥君缓缓活动着脖子,“水。”

  费力喝完几口后,她将下巴抵在床上,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初。”

  兴许是趴了一夜,黎遥君有些呼吸困难,她深吸一口气,说:“胸口憋得慌,扶我起来。”

  “哎呦哎呦,不行!疼疼疼!”刚撑起上身就痛得不敢再动,只能再次趴下去。

  她抬眼仔细瞧瞧赵清颜略显疲惫的面容,问:“这是一夜没睡?”

  “嗯。”

  “让你受累了。”说着,握紧了赵清颜的手。

  “昨日在宫里发生了什么?”

  “圣上笃定毕熇之死与我有关,便以逛青楼为由罚我廷杖,还责令闭门思过三个月。”

  感觉到后背的阵阵疼痛,黎遥君咧了咧嘴,“这事儿算是了了,就当休假,也能在家里好好陪陪你。”

  “昨夜我回想了一遍,这一步其实惊险非常。”赵清颜说。

  “但却不得不做。”黎遥君接道,“圣上明知我的身份还愿意重用,一定有他的理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敢做下决定。”

  肚子咕噜叫着,她转念问道:“今早吃什么?”

  “白粥青菜。”

  “这也太寡淡了。”黎遥君瘪瘪嘴,用尽力气向门外喊道:“全六!”

  “哎!”全小六听见她醒了,脸上终于笑出来,进门道:“爷,什么吩咐?”

  “告诉耿贵,粥里放些瘦肉,炒盘蛋再烙点糖饼。”

  赵清颜却说:“炒蛋就免了,是发物。”

  “噢,那就听夫人的,不要这个。”

  自从嫁给黎遥君,赵清颜才发现原来粥可以有那么新奇的吃法,她仍记得当年黎遥君喜滋滋地端着砂锅,献宝似的让她尝尝那牛肉滑蛋粥的表情,在吃食上,黎遥君总是能冒出与众不同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