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金河复玉关>第50章

  傍晚的雨后水汽弥漫,青石地面的几处坑洼积水被车轮一轧便飞溅出去,车身颠了颠,金绍连忙稳住马,若颠着了夫人,没准儿又要挨上一顿爷的教训。

  杜府门前,杜松生望望天色,遥君他们应是快到了。

  严心和杜修茂站在他身边,三人就在门口静静等着。

  “吁~”金绍停下马。

  待黎遥君与赵清颜下了车,杜松生迎上前去,说:“好酒我已备上了,就只等你们来了。”

  黎遥君开怀笑道:“这回你又不怕误了早朝了?”说完转向严心,打招呼道:“大嫂。”

  严心行礼,说:“大将军。”

  黎遥君无奈笑笑,“大嫂,这听着属实别扭,你还是唤我老三吧。”

  杜修茂随后也行礼道:“三叔,三婶。”

  “哎。”黎遥君点头。

  她回身招招手,示意两个孩子过来。

  “上回你们没见着,这是初儿和卿儿。”转身又对两个孩子说道:“叫大伯、大伯母。”

  几人进入杜府,杜员外与杜夫人正在院内等候,一见黎遥君等人进来,便立即行礼道:“见过大将军。”

  黎遥君急忙上前扶住,“咱们都是自家人,不兴这个。”

  简短寒暄后,严心遣丫鬟去将两个小女儿抱了来。

  “呦,何时添的这小不点儿?”黎遥君笑问。杜松生在信中提及过次女,却没有说过何时生了幺女。

  杜松生回道:“去年。”

  “你瞧你上回也不说,我也没给孩子备上她那份见面礼。”

  “无妨。”

  刘玉城散学归家,一进门便听下人说镇国大将军来了家中,他赶到厅内,朝厅中几人依次行礼。

  黎遥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小临的儿子竟已这么大了。

  严心说道:“玉城,初儿和卿儿是你三叔家的孩子,带他们去院里玩吧。”

  刘玉城点点头,走到黎照初面前向他们伸出手。

  黎遥君望着刘玉城的背影,一时间心生惆怅,眼中流露出一丝遗憾。

  杜松生看了看她,叹了口气。

  “晚上用完饭便宿在这吧,快到宵禁了,也不好回去。”他说。

  黎遥君点点头,端起茶盏慢慢饮着。

  饭菜逐一上桌,丫鬟们将杯碗摆放齐整,退出膳厅。

  “老爷,晚饭好了。”一名家丁走进来,向杜松生躬身道。

  “嗯。”杜松生起身,对黎遥君说:“今日特地让厨房做了你年少时爱吃的。”

  黎遥君笑笑,“我都不记得以前爱吃什么了。”

  众人在膳厅内落座,片刻后,杜松生站起来,当先举起酒杯,面朝黎遥君。

  “当年咱们兄弟结拜时,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时光匆匆,转眼便是二十年过去。”

  “上回咱们相聚,还是你刚升副将那年,十余年了,为兄日日都盼着你我再次相见之日,如今终于得以重聚京城,胸中万语千言,尽化作樽酒一杯。”

  黎遥君也端起酒站了起来,洒脱道:“宁可胃上破个洞,不叫感情裂个缝!”

  两人相视一笑,抬手饮下杯中酒。

  见杜员外也起身向自己敬酒,黎遥君赶忙说道:“杜大伯见外了,您是长辈,该我敬您才是。”

  杜员外笑了笑,“大将军待人亲切有加,可老夫却是不能失礼的。”

  黎遥君无奈摇头,又饮下一杯。

  严心瞧瞧赵清颜,见她静静坐着望向黎遥君,便叫下人往小碟中夹了几道菜肴放在赵清颜面前。

  赵清颜闻声转身微笑道:“谢谢大嫂。”

  “咱们先吃,若等他们,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几名家丁将膳厅内烛台上的蜡烛点燃,见天色已晚,杜员外与杜夫人先行离开饭桌回到院中歇息,杜修茂与刘玉城却没敢走,杜松生交代过,叫他们留在这里好好陪陪三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黎遥君和杜松生已显现出些许醉意,她无意间看向桌边的几个孩子,蓦地想起刘小临曾在信中说过的一句话。

  “阿生,过阵子,叫修茂和玉城去我府中住上一年,如何?”

  杜松生短暂疑惑后,料想她应是有什么缘由,便问:“为何是一年?”

  黎遥君道:“小临说过,待玉城长大了,让我教他些拳脚功夫,这东西若要小有所成,短短几月定是不够的。教一个也是教,教四个也是教,不如就叫他俩全来我府上,一同学了。”

  “四个?”赵清颜一愣,这满桌上总共就三个男孩,何来的四个?

  “对。”黎遥君朝女儿一扬下巴,“卿儿也要学。”

  杜松生惊讶,“她一个女孩家,学这做甚?”

  “万一以后碰上了流氓地痞,也有还手之力不是。”黎遥君说。

  杜松生不禁失笑,道:“大将军家的千金,有谁敢去调戏?”

  “哎,你别打岔,你就说同不同意。”

  杜松生点头,“既是小临生前的愿望,自然是要完成的。”

  过了一会儿,黎遥君又问:“你在京城的日子久,可知晓哪位夫子学识好的?我想给卿儿请一个。”

  杜松生想了想,说:“早年在翰林院时结识了一位,他家有家学,待有机会去给你问问。”

  眼见赵清颜身边的两个孩子打起了呵欠,严心道:“孩子困了,先带去睡吧。”

  说完,向杜松生和黎遥君两人知会了一声,便带着赵清颜一道去了厢房。

  几人连同奶娘一走,膳厅里顿时空旷下来。

  又饮了几杯酒,两人便移步书房。

  难得聚在一处叙旧,免不了要聊到刘小临,当杜松生提及当年黑龙镇遭胡人屠城时,刘家的死状浮现眼前,两人叹息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三更的梆子声敲响,家丁将宵夜端进书房,而后退了出去。

  黎遥君缓步上前,执起酒壶满上一杯,长叹一声,将酒液淋向地面。

  “我赶到黑龙镇的时候,小临和叔婶的尸首都已面目全非,只能凭借衣着身型堪堪辨认,没能为他们收尸,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她说。

  杜松生叹道:“当年不得已要带全家逃命,只能急急瞧上一眼,有时梦里都是那血腥惨状,惊醒后更觉心中凄然。”

  说罢,他仰头灌下一口酒。

  “别喝了。”黎遥君按下他的手。

  过了许久。

  黎遥君抬起双眼,犹豫的目光忽地坚定,瞒了小临一生,已足够令她后悔,绝不能再瞒杜松生了。

  “阿生。”

  黎遥君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没有继续说下去。

  杜松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门外站着的是她的贴身护卫,按常理不应是这番欲言又止的模样。

  黎遥君走到案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杜松生也起身走近她身旁,看向书案。

  还有一桩遗憾。

  杜松生不理解其中含义,神情困惑。

  黎遥君又写下两个字。

  女子。

  接着,伸出手,指了指纸上,再指向自己,最后指向门外。

  杜松生在三者之间来回看了看,仍是不明所以。

  黎遥君将纸张靠近烛火销毁。

  杜松生略微琢磨片刻,便推测她是怕隔墙有耳。

  他走向书架打开下方的柜门,把书籍挪出来,拆下最里侧的挡板,将手探进去转动了两下,一道暗门应声而启。

  又将书籍与挡板放回原处,起身示意黎遥君进去说话。

  黎遥君一愣,待拿着烛台进入暗室后,道:“你这府中竟还暗藏玄机。”

  杜松生关上暗门,回身道:“当年靠着暗室才躲过胡人屠城一劫,自那之后,便在家中也设了暗室,以防万一。”

  黎遥君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两把椅子几个木箱,她点点头,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

  杜松生坐在她对面,身子稍稍向前倾着,“现下外边听不见,你方才想说什么?”

  黎遥君似下了决心般,缓缓说道:“自黑龙镇遭屠后,我时常会想,这件事瞒着你和小临,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若你们得知了真相,又是否还会认我这个兄弟。”

  “你说得如此紧要,到底是什么事?”杜松生见她这副样子,突然心慌起来。

  暗室内静默良久。

  “阿生,我是女子。”黎遥君忽然开口。

  杜松生怔住。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杜松生几番细细瞧了瞧眼前的结拜兄弟,她的神色并不像是在说笑。

  “不可能……”杜松生喃喃道。

  呆坐许久后,他想要伸手去抓住黎遥君的手臂,以证实自己的想法,她确实是男子,方才那句话不过是她酒后的胡言乱语。

  可才一碰到她的衣衫,杜松生便立即缩回手,万一她真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还是独处一室,这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他连忙站起往暗门走去,刚走了两步便立刻站定,总得听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才是,她惯常行事跳脱,偶尔说句胡话也不是不可能的!

  “阿生,我没有骗你。”

  杜松生回头,抿起嘴在暗室内来回走着,呼吸愈发急促慌张。

  “你、你若真是女子……那从军二十多年,军营里都是男子,又是如何瞒过的?”

  黎遥君静静看着他,说:“当年你赠我的那件裲裆,可做掩盖女子特征之用。”

  “那受伤呢?受伤总是要除下衣物的。”杜松生依旧不愿相信。

  “我命大,伤的多是手臂和腿上,至于肋间和臀部的伤,好在当时军中有一同袍知晓我的身份,帮我遮掩了过去。”

  杜松生仍觉不可思议,转念猛然意识到,此事不仅关乎两人之间的兄弟情分,如今她官至二品大将军,这可是、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黎遥君低下头去,对于杜松生的惊慌,她并不意外,再给他一点时间,兴许他就能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杜松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你那同袍,口风可严实?”

  “他为了护我活命,已战死沙场了。”

  双手反复握紧又松开,杜松生坐下定定地看着她,“你当真没有骗我?”

  “当真。”

  黎遥君起身,说:“你若不信,我也可褪下衣物让你瞧个分明。”

  杜松生急忙抬手,“不必。”

  又是一阵静默。

  “若如你所说,既已瞒了这些年,为何现在却想告诉我?”心绪稍稍平复后,杜松生问道。

  “你与小临是我此生最为珍视的两个兄弟,他至死都不知我是女子,我心中有愧,便不想再继续瞒你。”

  见杜松生一时无言,黎遥君又说:“阿生,今日将此事对你全盘托出,也是向你表明,我是真的拿你当兄弟。”

  她坐回椅子中,“这是我身上,最大的秘密。既然决定了告诉你,便算是心甘情愿将这个把柄交到你手中,若将来我犯了什么死罪,你便可以凭借这份秘密自保。再或者,你亦可以与我撇清关系,假装不知,毕竟军营里那么多男子我都瞒过了,也合情理。”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杜松生顿时气道。

  见黎遥君眼神平静,杜松生注视她片刻,上身无奈地向后靠去,二十多年的兄弟一朝之间变成了女子,老天爷可真是与自己开了个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