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从莲花样式的床盖上垂下来的紫色床帐。光线昏暗,万籁俱寂,应该是晚上,摇晃的烛火在纱幔上映出淡金色的光晕。房间弥漫着一股药香,但很温暖,也很安静,只能听到火盆里的炭火噼啪的燃烧声,还有,从自己身侧传来的,轻柔温缓的呼吸声。

  江澄微微转过头,就看到了自己枕边的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庞。蓝曦臣和衣侧躺在他身边,一手支撑着头颅,另一只手轻轻的搭在自己的腹部,那漂亮的脑袋瓜还一晃一晃的,纤长的睫毛掩盖不住眼底的青色,显然是太累了才睡过去的。

  他勾起嘴角,就这么用视线细细的描绘着蓝曦臣的五官。蓝曦臣乌丝柔顺,肤质萤洁,眉目俊雅,鼻挺唇薄,无论他如何专注,也无法在这张脸上找到到一点差处,挑出一丝毛病。

  怎么会生得这么好看呢?江澄心中有些不甘。

  然而就是这样完美的一张脸,为他惊慌失措,为他流下眼泪,那泪珠比夜空的星星还闪亮,一颗颗落在他心底,融化了曾经覆盖在那里的坚冰。心中的温柔随之被唤醒,他愣愣的看着蓝曦臣,没由来的恐惧这不过是一个幻觉,或者一场梦境。他翻过虚软的身子,想伸手去触碰蓝曦臣。但他刚刚动了一下,蓝曦臣的身子便猛地一颤,张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的望着彼此,江澄从蓝曦臣深色的瞳孔中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被包裹在浓得化不开的爱意里。

  先动作的是蓝曦臣,他俯下身,向着江澄笑了笑,然后轻轻在江澄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晚吟,你醒了。”

  江澄皱眉看着他。蓝曦臣的声音里满是怜惜,但也有一丝疲惫的沙哑。

  “嗯……金凌怎么样了。”他思虑了半晌,还是开口问到。

  “他没事,在你床前跪了两天了,金麟台不停来催,早上我们才把他赶回去,让他去处理金晲留下的烂摊子……”

  “两天……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天。”蓝曦臣回答,退开身子,坐到江澄的枕边。一边握住江澄的手给他输送灵力,一边说道:“主事先生也守了很久,一个时辰前刚被我劝去休息……”

  “你呢?”江澄突然打断他的话。

  “……我?”

  “你守了多久?”

  蓝曦臣一愣,露出了微笑,捏紧了掌中温热的手掌,如水一般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江澄。

  “只要你能醒来,守多久我都愿意。”

  江澄的眉毛不自觉的挑了挑,蓝曦臣刚说完,便也觉得自己这话又矫情又肉麻,眼角忍不住带上赧色,转头咳嗽了几声,佯装镇定的岔开话题:“渴吗?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我不渴。”

  “那……主事去休息前,嘱咐过我说你一旦醒了,要立刻去通知他。”

  江澄点了点头,蓝曦臣便起身转过屏风,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江澄可以听到隐隐约约传来他与自家守卫弟子交谈的声音。放空的望着床顶躺了片刻,他便支撑起身体想从床上起来。

  “晚吟!”

  蓝曦臣刚好返回,连忙过来扶稳了他的身子,顺手扯过一个软垫,让他靠着床头坐着。

  “别勉强,你还需要静养。”蓝曦臣一边说着,一边取了放在一旁的外衣披在江澄身上。

  “我的伤……”江澄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他记得自己的手腕被赤奴扭伤,身上也有多处严重的伤口,但他现在浑身上下,除了格外虚弱无力以外,竟然没有感觉到伤口应有的疼痛。

  “金晲给我们留下了些好东西。”蓝曦臣给他拉好衣服,解释道,“我带你回来时,你伤势极重,失血过多,险些不治。”蓝曦臣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微微的颤抖。“幸运的是,派去清缴金晲地宫的人,在金晲的库房里,发现了一枝麒麟角。”

  “嗯……”江澄想起,他被金晲关押的时候,确实见到过一枝短小的麒麟角。这麒麟角乃是上古圣物,据说能让人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现今只有房陵柳氏据说有一小枝,传说是其先祖救治麒麟,麒麟报恩时留下的,却不知是不是金晲库房的那一枝,“你们给我用了?”

  “自然是用了。”蓝曦臣理所当然的点头说,“用了以后我便派人去询问房陵柳氏,柳氏一口咬定家内无人吸食伽芙蓉,可见此麒麟角定不是他们家传家之宝,我和主事商量了一下,便收入江氏库房了。”

  蓝曦臣说的心安理得,连江澄也忍不住咂舌。不过幸好有这麒麟角,自己现在外伤几乎痊愈,内伤也几乎没有感觉,被金晲用伽芙蓉损伤的内丹,现在也运转得顺畅无比。

  “金晲呢?”江澄问到。

  “……已经死了。”

  “……谁杀的?”

  “我。”蓝曦臣平静的说,“他不愿告诉我你在何处,我便动手了。”

  江澄微微睁了睁眼睛,看起来有点不敢相信。他偏着头上下打量了蓝曦臣一遍,然后低低的笑出了声。蓝曦臣有些不明所以:“晚吟觉得他不该杀?”

  “不,”江澄立刻摇了摇头,“他该千刀万剐。”只不过,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他见过蓝曦臣的身手, 射日之争时他反击温狗毫不手软,剑法干净利落,看似温和,实则别有一派森寒,但江澄还真没有想过有一天,蓝曦臣会为了他,不惜染红纯白的蓝氏衣袍。

  江澄咳了几声掩饰心中莫名的欣喜。蓝曦臣连忙帮他顺了顺背:“虽说以麒麟角治愈了你的重伤,但体力还是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这段时间,你还是要躺着好好静养才成。”

  “随便呢?”江澄突然抬头紧张的问,“你们有没有找到随便。”

  蓝曦臣点头,手上的动作非常轻柔:“找到了,金凌的岁华,还有思追的琴和武器都物归原主了。”

  江澄这才像放下心一般,仰头靠在床板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沉默突然降临,气氛突然有点尴尬。

  江澄闭着眼睛,从蓝曦臣身上散发出来的檀香隐隐飘进他的脑海,他深呼吸了几次,然后下定了决心,转过头直视着蓝曦臣。

  “蓝曦臣……”

  “晚吟……”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江澄发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晚、晚吟……”蓝曦臣竟然也有些结巴,“你先、你先说吧。”

  江澄瞄了蓝曦臣一眼,发现那张能叫任何人为之赞美叹息的脸上,竟然流露着一目了然的紧张和不安。

  江澄突然就像偷到了腥的猫一般愉快,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主事的声音。

  敲门声将他俩的魂都撞了回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两人却都有些慌乱,江澄别开眼睛不去看蓝曦臣,开口说了声:“进来。”

  话刚落音,主事便迈着相当急促的步子进来了,见到江澄醒来,他似乎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们要谈江氏的事情吧。”蓝曦臣起身笑着说,“那我回避一下好了。”

  江澄点点头,默默的感激蓝曦臣的体贴,却不知蓝曦臣走出房间轻阖上门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他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紧张。

  金晲对他说,自己标记江澄时,江澄哭着呼唤他的名字。这一个谎言当时让他肝肠寸断,甚至毫不犹豫的立下了必须让金晲付出代价的决心。然而当在金晲地宫见到江澄的时候,他却因为太过担心江澄的伤势和安危,完全没有注意到江澄其实并没有被标记这个事实。一直到将江澄救回莲花坞,并且用麒麟角治愈了伤势之后,他默默的守在昏睡的江澄身边时,才突然意识到,江澄的身体并没有染上其他人的气味。

  这无疑是一件令他欢欣鼓舞的事情,但同时,他心底又开始产生新的不安。

  既然标记的事情是金晲骗他的,那么江澄在绝望中呼唤他这一事,又是否也是金晲故意扯谎来欺骗刺激他的呢?

  当时在洞中听到他吹出的箫曲时,江澄确实认出了他,呼唤着他的名字,但那是出于心底的期盼,还是只不过是绝境中见到救星的单纯反应。

  深夜的莲花坞,已经沉入了宁静的安眠中,蓝曦臣漫无目的地在江澄卧房外的长廊上踱着步。偶有巡夜的弟子走来,都知晓蓝曦臣是自家宗主的救命恩人,且接连几日都在照顾宗主,因此也只是行礼问安,没有阻拦或询问。蓝曦臣走了一会儿,猛一抬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当初向江澄表白被拒的那座廊桥上。

  刚刚江澄醒来,他亲吻江澄时,对方并没有明显的抗拒。这让他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但是他却也无法确信,江澄是否真的愿意与自己携手连理。那一夜,江澄在这座桥上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掌中抽出,那一瞬像是有一把刀划过他空虚的手掌,尖锐的痛苦直抵心脏。现在,这样的痛苦会不会再重复一次?

  思及此,蓝曦臣抬起自己的手,盯着看了一会儿。夜深露寒,隆冬的空气也带着刺骨的冷。蓝曦臣叹了一口气,呵去了手中的寒意,合掌抵住额头。

  若是江澄无意,他定不会强人所难。但是江澄会是真的无意于他吗?还是只是单纯厌恶天乾与地坤的关系?还有他刚刚想对自己说的,又是什么呢?

  蓝曦臣觉得现在比他四岁时被蓝启仁当着全家的面考家规却怎么也记不起第六百一十五条来还要紧张。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抬起头来,望向深邃的夜空,再次长叹一声。突然,一颗流星从夜幕划过,转瞬即逝。

  蓝曦臣突的忆起,母亲去世前两个月,他和忘机一起看望母亲。为了让母亲开心,他绘声绘色的向母亲描述几日前,他夜半醒来,见到窗外有一颗流星,虽然一闪而过,但是光华夺目,万分美丽。现在想起,那时母亲轻卧于榻,没有像往常一样抱起忘机,已是病入膏肓的征兆。但她依旧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

  “阿涣会半夜醒来,怕是做了噩梦吧。”

  蓝曦臣惊讶的睁大眼睛,即使他们母子俩自幼分离,难得相见,母亲也还是一眼看出了孩子心底的隐瞒。

  “但是,梦醒了以后就看到了很漂亮的流星。”蓝曦臣赶紧握着母亲的手,安慰她,“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母亲苦涩的笑了笑,将他小小的脑袋拢进颈窝,轻轻的在他额角亲了一下。

  “阿涣,以后若是见了流星,就向它们许个愿望。”母亲温柔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流星会把你的愿望带给阿娘知晓,阿娘一定保佑你实现它。”

  母亲去世后,或许命中注定,蓝曦臣一次也没有再见过流星。时至今日,此情此景,竟然有一颗流星,清晰的闪耀过他的眼前。

  “母亲……”蓝曦臣喃喃自语,闭上眼睛。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

  “蓝宗主可是在吟诗?”

  蓝曦臣一回头,就见主事笑盈盈站在他身后。他心下一惊,自己焦虑得太过入神,竟然连有人近身都未发觉。

  “让主事见笑了……”

  主事摇了摇头,向他深深行了一个礼。

  “此次多谢蓝宗主,若不是蓝宗主,只怕我家宗主,这回是在劫难逃。”

  “主事千万不要这么说,”蓝曦臣赶紧将他扶起,“我……我也只是随心而为。”

  “那金晲狼子野心,竟然妄图囚禁宗主以要挟小金宗主,”主事带着愤恨说道,“多亏了蓝宗主出手相助,鄙人在此,先代莲花坞上上下下,谢过蓝宗主。”

  蓝曦臣听到主事的话,便知江澄并未把金晲关押他的真正原因告诉主事。恐怕地坤这件事,江澄谁也没有说。如今整个修仙界,为了求一个地坤几近疯魔,江澄混在其中,不知有多辛苦。蓝雨河也说过,江澄服用的药,会带来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想到这么长久以来,江澄一个人扛着这些,独自把持江家,养育金凌,蓝曦臣心中便又多了几份酸楚,恨不能从此为江澄遮风挡雨,不让他再吃半分苦,受半点痛。

  主事抬眼,便见蓝曦臣的视线往江澄卧室的方向飘,不由得笑了笑,说道:“我这是老糊涂了。刚刚我出来时,宗主便让我请您过去,说是有话和您说。”

  “那我马上过去。”蓝曦臣点点头,笑回到。

  “请。”主事侧身说道,蓝曦臣也快步走向江澄的卧室,优雅的步伐里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蓝宗主。”

  主事沉稳的声音突然从它身后响起。蓝曦臣回过头,看到站在廊桥上的主事,拱起手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我们宗主,就拜托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