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苍俏】菩提>第15章 【章十五】

  “你是娑罗双树?”

  俏如来惊语,目光在那人与已变了形貌的娑罗树之间来回逡巡,眼里是说不出的惊诧之色。他只觉得男子面容艳丽、气质邪魅,却没想过他会是那株端华清圣,自有佛意的娑罗圣树。

  苍越孤鸣在听到这话时眼睛闪了一下,他虽早就察觉到这株双树的不同寻常,但未曾想过眼前这散发着滔天魔意的人竟会是树灵。先前所感,双树仅有佛气与灵气,并未有丝毫魔气,如今的情况……

  思及此处,苍越孤鸣抬起一手,将身后的人护地更为严实了些,衣袍展展,遮住了对方盯着俏如来的目光。

  眼中最后一丝霜白也被遮下,男子的眼神里带了更多的疯狂与愤怒,一双眼死死盯着苍越孤鸣的脸,那幅神情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似的。他指尖用力,那朵红娑罗霎时就化为湮粉,红光莹莹,照得那张脸更是邪气逼人。

  眼前一黑一白的身影与数千年前的画面重叠——相依相伴、亲密无间,是自己记忆里最痛恨的情景,也是数千年人界苦修最深刻的因果。

  ——菩提子,你怎能还在他身边?

  ※

  佛界有圣树,菩提与娑罗。

  佛祖坐化于菩提树下,却于娑罗双树间寂灭。菩提树位于三界之外,而娑罗双树则位于人间。

  娑罗双树树灵有两个,他是其中之一。

  娑罗与菩提皆为佛界圣树,又同开绯色花朵,他一直好奇,便在某个时间瞒着同修的树灵,偷偷跑到传说中的化外菩提。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菩提子。

  清圣绝艳,白衣霜发,银色佛印在眉间,悲天悯人在眼角。菩提子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他尚未拥有的那种超然出尘的、温和平稳的、令人心悦的气息。他那时修行尚浅,身形仍是小小少年,而菩提子位于三界化外,修为深厚,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

  他本体为圣树,只需在时限内返回本体便可,而菩提子身为物灵,则无法离开本体所在的这一棵化外菩提。

  所以他经常去找他,听他讲佛法,讲大道,讲那些枯荣并生、轮回因果的道理,也听他宛若佛前银铃一样好听的嗓音。

  他将红色的娑罗花带去给他看,下一次又带去白色的,他骄傲地和他说,这一次天劫后他和同修变成了两种颜色的娑罗花,双树异色花,漂亮得很。

  他努力听经,勤加修炼,只为在未来可能成佛的时日里,能继续像这样陪伴在菩提子身边。

  树灵修炼,需过多次天劫,方成正果。

  他与同修是需一同渡劫的,渡劫前百年便要闭关。上一次渡劫后,同修开的花便由红转白,他以为是其中出了差错,但看到同修安然无恙的面孔,便也放下心来。他想着那一次天劫他们都能平安,那么这一次也定会顺顺当当地渡过。

  但是他想错了。

  菩提子的佛劫来得迅猛、也来得惨烈。

  他无法压下心中不安的感觉,强行出关,见到的便是渡劫失败的菩提子,与他身边那只该死的狼妖。

  那狼妖一眼便知是修为尚浅的模样,但菩提子却对他笑,对他轻声呢喃,对他细语安慰。

  那双金色眼里的柔光,是他陪伴他数百年都不曾看到的。

  后来,他以树灵通灵之法询问了化外菩提,得知了菩提子渡劫失败的真相。

  那真相让他痛彻心扉,也让他那一颗心再也静不下来。

  这一次,渡劫失败了。

  他心不静、神不宁,无法抵抗天雷轰击,同修与他原身受损,失了毕生的修为,再无法凝神化形。

  他连去给菩提子悼念的机会也失去了。

  佛祖慈悲,命观音大士滴甘露于焦黑树干上,只言本体受损,于修炼一道必有拖累。人界灵气积攒缓慢,若欲证道,需再潜心修行数千年才可修成正果,坐化成佛。

  但那又如何呢?菩提子已经死了。

  记忆里那血染白衣的景象再也抹杀不去,菩提树所告知的真相让他心生恨意。

  ——他恨!

  他恨那狼妖占去了菩提子几百年都不曾对他透露过的柔情!

  ——他恨!!

  他恨菩提子对那狼妖的百般照顾、千般关怀!

  ——他恨!!!

  他恨他们俩,让他怀抱数百年的那点真心都付诸流水,他恨他们曾经做过他与菩提子都做过的事,他也恨他们做过他从来不敢与菩提子做的事。

  百般愁,千般怨,万般恨,都变成他心里的执念与心魔,在他再次见到菩提子的瞬间喷薄而出。

  他要尽快提高修为,他要尽快修成人形,他要再变成与曾经的菩提子相同的青年样貌,他要与菩提子诉说自己这数千年来的怨与情。

  但是这只狼妖为什么还在,他为什么还陪在菩提子身边!而菩提子……

  ——菩提子,你怎能还在他身边?!

  ※

  苍越孤鸣只觉得眼前男子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带起的魔气更为肆虐激荡,带起衣袍披风都在猎猎作响。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苍越孤鸣回过身,手抓住俏如来的手臂,压低声音说道:

  “俏如来,此处危险,你先走。”

  而俏如来在魔力重压下也并不好受,但他摇了摇头,缠着念珠的手掌按住苍越孤鸣的手腕,语气坚定,毫不退缩:“不。”

  “俏如来不走。”

  俏如来这句话仿佛导火索一般,让那红衣男子的神情更加癫狂。男子墨黑色的长发飘在空中,带起浮空红花打着旋地四下喷散,那些花瓣柔软鲜红,却又仿佛坚兵冷铁,吹过俏如来与苍越孤鸣的耳边,竟将鬓角的发丝带了些许下来。

  苍越孤鸣凝气化掌,正欲反击时——

  “摩诃子。”

  有一女子身影自树冠上幽幽落下,黑发白衣,额间一点绯红,身形玲珑,轻盈无骨。她只唤了一下便不再出声,丝毫不受魔气影响似的走到红衣男子身旁,葇荑抚上绯衣,轻轻摇了摇头。

  “双沙罗。”男子似是感应到女子的靠近,心中的狠戾之情微微收敛,他合上眼,过了会儿才睁开,嘴角的弧度未曾放下。他开了口,似是说给身旁被称为“双沙罗”的女子听,也似是说给苍越孤鸣与俏如来听:

  “沙罗啊,害我们数千年前渡劫失败、原身焦黑的罪魁祸首们……就在这里呐……”

  双沙罗侧过头来,那双与摩诃子相同的丹凤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俏如来只从中读到了幽幽怨怨、欲语还休。

  他尚未明了那双眼所包含的全部意味,便感到怀中一热,隐有微光,他将菩提子取出,却只见得那光忽明忽灭,热度却不减分毫。

  摩诃子见到俏如来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似乎又受到了刺激。他广袖一翻,却是直接向着苍越孤鸣的方向攻去,口中念着:

  “狼妖!当年你害菩提子灰飞烟灭,今日我就要向你要回这笔血账!”

  苍越孤鸣回身一挡,手上乍现一只红色狼爪,爪上罡气凛冽,非是凡品。他爪铁下压,借势卸了摩诃子的力,另只手聚气于掌,向着摩诃子胸前拍去。

  摩诃子侧身一躲,那一掌拍上对方肩头,虽没有击中要害,但狼王一掌所含的强大力道仍是将摩诃子生生逼退数尺。他借力跃回双沙罗身边,掌心揉了揉被打到的地方,却只笑了一声,那些不断飘零而下的红色娑罗花就仿佛受到牵引一样,一点一点融入他的红衣之中。

  摩诃子指尖于空中一划,血色长剑乍现,被他握在手中,他嘴角噙着笑,眼里却弥漫着穷无止境的杀意,一字一句说得轻松随意,但细细听来却是咬牙切齿,狠戾无边:

  “倒是有几分本事,但你可知这本事里,有多少是他人的修为么?”

  他顿了一下,剑花轻挽,直指苍越孤鸣面门而去。

  “——菩提子给你的那三百年佛力,你用得倒是心安理得!”

  苍越孤鸣还未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就只见眼前红光一闪,剑锋携着杀意而来。他怕牵连到俏如来,只顾得上说一句“后退些,莫要伤到你”后便紧了手上狼爪,主动迎上摩诃子,将战圈带离俏如来所在的那片区域。

  俏如来见战局已开,形势凶险,下意识就向前追了一步,却见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就来到他身前,广袖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并未说话,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睛凝视着俏如来的眼,仿佛要将对方看透似的。双沙罗凝望片刻,对着俏如来摇了摇头,是坚定的拒绝之色。

  俏如来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柔柔弱弱,身上不似摩诃子那般有邪魅孤煞之感,便单手向她行了佛礼,开口言道:

  “姑娘可知,山下乡镇皆受此花影响,乡民体虚难行?”

  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不忍。

  “那姑娘知晓,此举伤害天理,乃徒增杀戮?”

  她又点点头,眉目低垂,露出悲悯的神色。

  “那姑娘又为何对此举不言不语,默认此事发生?”

  她抬起眼,没有动作。

  “姑娘可愿助俏如来停止这一切?”

  双沙罗看着俏如来,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灵动之色,平静无波,仿若古井沉潭一般。她静静地看着俏如来的模样,白色衣袖未曾放下,只是又摇了摇头,却开了口:

  “菩提子,我不会拦阻他的。”

  声音轻柔,空灵悦耳,却仿佛经历了无数沧桑变幻。双沙罗微微歪了下头,仿佛在思索什么,那头长至脚踝的黑发顺着肩头滑落胸前,丝丝缕缕,仿佛墨笔入白绢,自有一番清隽。她仿佛决定了什么,衣袖一展,将俏如来逼退几步,随即说道:

  “他痛苦数千载,心魔已成,我与他共生同修,只会助他护他,又怎会伤他拦他?”

  她慢慢说着,明明是决心笃然的话,俏如来却听出些许悲伤幽怨的味道,但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之前那阵甜腻的花香又忽地浓郁起来,空中娑罗纷乱飞舞,眼前是一片红花落雨似的场景。

  俏如来被花香熏得头晕,只感觉发间脸上有花瓣轻触而过,细腻微凉,仿若上好的绸缎,但他同时也感觉到,体内气力随着那飞落的娑罗花一丝一丝逐渐抽离。

  双腿微虚,头脑昏沉,俏如来一手扶着头,掌中菩提子被他握地紧紧,微热的温度混着压迫的痛感让意识清醒了些。他看着双沙罗,身旁飘落的花瓣渐多,虚弱之感逐渐攀升,眼前景致都开始变得模糊。

  视野迷离中俏如来仿佛又见到了梦中所见的红白梦影,虚虚实实,不甚清晰,让他一瞬间怔然了双眼。

  “现在的红娑罗,能吸取人族的生气。”俏如来耳边传来双沙罗的声音,他努力听着,却觉得那声音仍好似从云端而来,遥远而模糊,“原还有不到百年我们便可化形,但是你来了,他等不及了,他不惜用邪法强提修为,取人生气,炼化内丹。”

  “他成魔了,但是他很高兴。他高兴,我便不会拦他。”双沙罗轻声说着,侧过头看着在远处胶着的两道身影,“我陪了他那么多个千年,只要陪着他,我便欢喜。”

  ——但是,他却未曾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俏如来仿佛听到一句极轻的细语自心底传来,他想确认是否是眼前女子所说,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无暇再去思索那句仿若无物的轻声细语——

  “狼妖要死了,他的仇怨也要了结了。”

  俏如来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捏住,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看向远处与红衣缠斗的紫黑身影,刀光剑影间似有鲜血滑落。

  ——苍狼!

  ※

  苍越孤鸣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他非是打不过摩诃子,只是对方身上携带的熟悉佛气让他犹豫,而他本身也不愿在俏如来面前造业杀生。

  俏如来尚在佛门,见不得杀业,他又怎愿让他的眼染上杀伐鲜血。

  这一念之间,苍越孤鸣的攻势就收敛起来,改为防守。狼爪锋芒略收,只是格挡住摩诃子连绵不断的剑意攻击,同时以掌风交错,在对方身上造成不大不小的伤口,意图在减缓动作,拖延战局,只待他佛魔共体气力虚耗再将其制服。

  但苍越孤鸣未曾想过,对方是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来的。

  摩诃子杀红了眼,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满是滔天的杀机与狂意,手中血色长剑轮番换手,剑锋所指皆是苍越孤鸣身上命门所在。

  剑花挽动,招招见血,摩诃子并未在意苍越孤鸣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一边流着自己的血,一边用手中的兵器在对方身上制造着愈加深长的伤口,他看着苍越孤鸣身上流的血愈多,嘴上的笑容与眼里的癫狂就愈深。

  ——狼妖,你流的血,不及当日菩提子所流的三成。

  苍越孤鸣左格右挡,犹有留手。他似乎听到远处俏如来与那女子的交谈声,目光追随声音有所偏移,入眼却是俏如来有些虚弱的模样。

  苍越孤鸣心神一凛,手上动作慢了半分,就在这刹那的失误之间,剧痛袭来,只见摩诃子手握长剑,剑锋没入左侧肩头,汩汩鲜血顺着剑上血槽蜿蜒流下,沾染了胸口紫黑衣袍,晕出一片黯淡颜色。

  摩诃子欣然一笑,身体前压,手腕一推,将那剑硬生生再压入几分,看着苍越孤鸣唇角溢出的血,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带着愉悦,却难掩那份入了魔的疯狂:

  “无事,菩提子只是碰了娑罗花,失了点生气而已……”

  他慢悠悠说着,眼前苍越孤鸣额角低落的冷汗在他看来仿佛最美的冰川融雪,凤眼微眯,但眼神却陡然锐利,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带着周身花香甜腻,扰人心境:

  “我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将菩提子原身护地周全,我也不会再见到他。”

  “等你死后,我便又可以与菩提子一同修炼,一同成佛,数千年前,本该如此。”

  “我虽感谢你,但我也恨你……”

  “——恨你身怀菩提子三百年修为,还能安然苟活于世!”

  摩诃子最后一句几乎是暴喝出声,他手腕一转一拧,另外一手则化指为爪,寸长指甲按上苍越孤鸣右侧肩头,一拔一推,将苍越孤鸣直接推出三尺,空中血花飞溅,落入脚下,渗入红色花蕊之中。

  苍越孤鸣只觉得口内一阵腥甜,肩上剑伤深彻透骨,再加之受了那一掌,身体的状况更不容乐观了些。他借着摩诃子攻击的力道落在空地边缘,后撤几步卸掉剩余的掌力,右手按住左肩伤口,感受着鲜血自指缝之中不断溢出,气喘阵阵,看着眼前那位执剑微笑的入魔树灵:

  “你方才便说…孤王身怀菩提子三百年修为…是怎样一回事?”

  苍越孤鸣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体内妖力逐渐衰微,按住伤口的手又用力了一些。此地佛魔之气萦绕,花香腻人,对他本就不利。而他在打斗之中留手不杀,却让对方趁势快攻,伤口叠加,失血过多,妖力流逝太快,这让他几乎都要维持不住完整的人形。

  摩诃子看着苍越孤鸣头上现出的狼型尖耳,眼角一弯,笑了。

  这笑声带了几分快意、几分张狂,他看着苍越孤鸣负隅顽抗,流血负伤的模样,只觉得内心那点阴暗的喜悦愈发大了起来。情绪波动带动魔气震荡,带得那甜腻的香气更加馥郁浓厚,他的心神都系在眼前这只孤狼身上,并未发现另一侧的异状。

  他手腕一甩,将剑上沾着的鲜血甩落,看着苍越孤鸣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话音未落,只见摩诃子足尖一点,所在之处的绯色花瓣飘然,那红色身影瞬息而动,一掠而近,手中剑锋一声长啸,直指苍越孤鸣心口而去!

  苍越孤鸣体内妖力翻涌紊乱,眼见着血色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形却凝滞了一瞬,无法顺利躲开。他皱起眉,催动周身妖力,想要以稠密的妖气阻塞长剑的穿刺。

  但是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接招时,他仿佛听到了熟悉的一声……

  ——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