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苍俏】菩提>第8章 【章八】

  ——他在说什么?

  苍越孤鸣看着眼前故作疏离的僧者,脑内一片木然。他眼前只见得俏如来双唇开合,耳畔似是听见了那句才说出不久的话,又似是没听见。

  他在情急之中化作人形,拢住对方冷若冰霜的手,睁大了眼凝望着俏如来的双眼,等着对方的回答。冷静而绝望,震惊与悲怆,好似囚徒等着刑官的最后一纸宣判一样。

  俏如来眸色淡淡,静无波澜,甚而那纤长的睫羽都未曾频眨,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眼前面露哀色的年轻君王。他要回答,便松了齿,直到此时他才觉出齿间依稀有些血味,下唇也有些痛。

  似是咬太狠了——他这样想了一瞬,便再也没有将这点伤口挂在心上,目光仍是一瞬不动地看着苍越孤鸣,而那目光也是木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无悲亦无喜,无怒亦无嗔。俏如来觉出握着自己的双手在逐渐变潮、变凉,但他依旧毫不在乎,就像他不在乎咬伤了自己一样。

  时间点滴而过,苍越孤鸣终是在心与手彻底凉透前,听到了如刀削铁刮般干涩喑哑的一句:“俏如来说,从此山高水长,你我各行其道,不必再处于一处了……”

  这句话说得淡淡,平静异常,好似说话人真的放下一切,只欲分道扬镳,寻求解脱。俏如来将尾音嚼碎在口里,动了下眼,暖金漾了半分微光,凝着于狼王沁出细汗的额上。他停顿一下,半喟半叹地呼出一口气,轻而又轻地补上一声:

  “放过我……”

  这般疏离的态度,这般恭敬的言语,这般推拒的姿态,无一不在刺痛着苍越孤鸣的心。他眼角一阵痉挛样的抽痛,手下用力三分,掌肉相贴,彼此的冰冷融为一体,却无法触动眼前人的半分形貌。苍白的唇与发、无波的眉与目、端肃的身与心,无一不慈悲、无一不庄圣,却也无一不似石雕玉琢而成的堂前佛像。苍越孤鸣只觉此时俏如来真好似那些吃着香火供奉的死物一般,失了心,断了情,冷冰冰的一尊,就算揣在心里,也无法将其焐热半分。

  刹那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这种无措与数千年前见着菩提子消亡时的心乱相比,更慌、更乱、更令他心生畏惧,也更令他……痛彻心扉。

  而他尚来不及探究为何会有如此差别,就被那轻悠悠的一句“放过我”掠去了心神。苍越孤鸣只觉得心好似被沉甸甸地砸了三下,一下比一下更重,也一下比一下更痛。他睁大了眼,蓝若空海的眼瞳里积累着沉淀了数千年的情愫与思念,每一寸都写满了守候与等待,却在这因果终焉时,被告知要“放过”?

  放过谁?他么?

  那么,谁来放过这个被宿命缠绕数千载,再也无法抽身的自己?

  俏如来说放过他,那么谁……又来放过他?

  那简单的三字好似化作一柄锋利无匹的刀,径直插入苍越孤鸣心底,翻搅数下,血肉支离后,带出一片鲜血淋漓。情绪激荡带起丹田之处血气翻涌,苍越孤鸣喉口一甜,而后将那口血连带着涌上的悲与苦又暗自咽下。俏如来唇色惨白,其上凝着新鲜的斑斑血迹,如红梅素绢般的颜色,却刺得他眼底一阵酸疼。

  他双膝前促,整个人都在向前逼近,迅疾而猛,却又在鼻尖即将相触的咫尺之距收回了内心所有诘与责的冲动。他就在这亲密无匹的距离里安静而又深切地望着,眼神缱绻,如绵如缠,仿佛要将这双如金沙烁砾般漂亮的双眼印入心里。鼻息交错间,苍越孤鸣又闻到了俏如来身上的香气,是线与檀相融的味道,清苦而淡雅,熟悉……却又陌生。

  ——该怎样才能继续相守?又该怎样,孤王才能护你一世无虞?

  苍越孤鸣痴望着眼前之人,心下思绪却杂如乱麻。

  苍越孤鸣心中如何纠缠,俏如来却全然不知。他只见得对方眼中忽地就溢满了哀痛至极神色,那些情感映在如海般湛邃的颜色里,透露出一种呼之欲出的绝望与哀戚,仿佛沉淀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思念与惶然,沉闷困苦,让人难以捱受。

  此刻口中血味已淡,那点腥甜已浅得品尝不出,可俏如来却觉得自舌根涌上了一阵非生理性的涩苦,让他心中生疼一片,也让他下意识地垂下眼,错开视线,不再直面苍越孤鸣此刻满目的怆与哀。

  只他才将目光移去半分,脑海里就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声音:

  ——对不起……

  俏如来恍然抬眼,错愕之间唇上便传来柔软与湿润兼并的触觉。这碰触既轻且柔,带着百般愧疚、千般珍重、万般疼爱,一点点揉入他的身体,让他在这一瞬产生了仿佛被人真心呵护的错觉。

  他在这瞬间怔住了,头脑一片空白,直到对方温热鼻息拂过面上时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苍越孤鸣的脸距自己很近,太近了,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能感受到毛皮氅衣贴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触感,也能看到那双漂亮的眼此刻已紧紧闭上,绛紫的睫恍似不安般地轻轻颤动着,在苍白的眼下肌理上落下一片影。

  而在这时俏如来也才反应过来,此刻二人的姿势,也太过于暧昧了。

  他被苍越孤鸣制于怀里,半分也动弹不得。对方一手带着些强势地没入发丝间,掌心托扶住脑后,不容他挪头闪躲;另一手则按在后腰凹陷处,把他整个人都往那人怀中带,断了他的退路。

  俏如来虽遁入俗家空门,但对这世间情爱之事亦并非全然不懂。此刻唇相贴、鼻相错、身相缠的状态,皆说明了一件事——

  苍越孤鸣,吻了他。

  这一认知让俏如来开始拼命挣扎。他闭上眼,用尽全力将手按在苍越孤鸣饰满兽毛的肩头,挣动间不但未将人拉开半分,反而让掌心被那毛绒频频撩挠,弄得满手酥痒,让他更感惶然与不耐。俏如来又将手抵在苍越孤鸣心口,指尖陷入衣料中,一边用力推拒着身前之人,一边左右摇着头,想要拉开二人之间距离,躲开这个意义不明的吻。可他才将人推开些许,开口才想责问,却又在下一刻被苍越孤鸣再度揉入怀里,堵住了唇。

  苍越孤鸣吻得很用力,唇肉碾磨,齿列磕碰,一双手也坚若铸铁,牢牢将俏如来扣在怀中分寸之间,不许人有丝毫的闪躲。他吻得太狠了,让俏如来无法招架,亦不想招架。他在唇舌交缠时未曾停止推拒挣扎,却在动作时不慎弄伤了苍越孤鸣的唇。齿尖磕破唇肉的刺痛感未让西苗王的动作有丝毫停滞,他双臂收紧,就着交吻的姿势大力下压,将两人唇上的鲜血互相厮磨,用力碾混,仿佛这样就能将怀中这冷了心要与自己分别的人揉入这一身骨血之中,相依相融,相混相守,再不分离,也再不放手。

  在这胶着的过程中,俏如来忽然感到唇上一轻,对方似是结束了这类似强取的亲吻,让他憋闷许久的一口气终得纾解。他抬起眼,不期然又撞进那双如海一般的眼里。他自那双眼里看得历久弥新的思念与挂怀,也看得久经岁月的沧桑与沉凝,而更多的,则是一片盛满了悲伤与愧疚的蓝,柔软酸楚,直击心尖。

  他听到一声仿若呢喃般的低语,轻若飘絮,却暗含深情,似爱人间耳鬓厮磨的温软,却也似飞鸟投棘前最后的哀歌:

  “对不起……”

  他尚来不及反应,便又再度被以唇封缄。

  俏如来卧床五日,体虚身软,又经方才激烈挣动,本就失了大半气力。此番再度被吻,他虽心有抗拒,但几下推搡后便无可奈何地软了身子。他鼻息渐重,喘息促促,腰身四肢皆软若无骨,而手却仍抵在苍越孤鸣胸口,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这般任人鱼肉的情状让俏如来心中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骤而释放出来。他眼角发涩,鼻尖发酸,淡淡的青草香掠过鼻端,本应是安神静心的香气,却让他心中的气恼与委屈被无限制地放大。这翻涌而上的情绪在俏如来眼底渐渐汇成一片湿意,于眼尾处凝成两滴清泪,随着睫羽微颤而顺势滴下,滑落腮边。

  苍越孤鸣在泪水浸湿唇角时才结束了这个吻。他仍是满目愁绪的样子,眼中哀痛并未因着与心中所想之人唇齿相依而去掉半分,那口中咸涩一如他此时心境,滋味千回百转,终而汇成一味“苦”。苍越孤鸣将手收回,像是碰触易碎品般轻柔地抚上俏如来的脸,指腹沿着腮侧的水痕蜿蜒而上,停在眼角,拭去了残留其上的那点泪花。

  待诸事做毕,他软了眉角,唇线勾出一弧情深而悲戚的笑容,随后便垂下眼,指尖半是留恋地顺过俏如来的腮边,最终彻底离去。袍服猎猎,在衣料簌动声中苍越孤鸣再次化为兽形,行至账门边上,安安静静地趴下。

  狼兽双眸似海,幽蓝依旧,他用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哀而不颓的、饱含深情的眼神最后看了俏如来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守在营帐门内,静默而无声。

  他做出了选择——没有选择彻底的放手与离开,亦没有选择如常的亲昵与靠近。苍越孤鸣选择了一个与俏如来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怀着一颗如往日一般的情与心,继续守着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俏如来在热泪不断滚落的同时,抚上了尚带血泪的唇。指尖微湿,嘴上微痛,他只觉得方才交吻时的辗转仍在,唇齿相依时擦出的热度仍存。

  他又看向守在账前,一瞬不眨地凝视着帘布的苍越孤鸣,方才与他亲近时的记忆霎时涌上,胸口一阵激荡。他又抚上心口,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聒如擂鼓,却又好似缺了什么似的,空落无物,再也不得完全。

  俏如来怔然摸向衽中,掌心一片温暖,而他的指尖却久久不能回暖。

  是了,怀中菩提热度仍在,身心却如落冰寒。他身旁长物如旧,景色如故,唯一不同的,只是少了那个可与之相依相伴、将心比心的……

  苍狼。

  ※

  俏如来记挂着北冥觞的伤势与飞渊的情况,在心神稍定后便往中军帐的方向而去。然而当他进入帐内时,看到的却是军医颓然无措、束手无策的神情以及飞渊哭得双目红肿、抽咽不止的模样。

  其实,北冥觞没死,却也不甚乐观。他为护飞渊周全,硬生受了应龙师全力轰出的一掌,五脏六腑在应龙之力下皆受重创。这几日他时睡时醒,意识迷离,气若游丝,军医们想尽了办法,用尽了灵药也只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但若要将其治愈,恐怕……

  “——只能将太子带回海境,请太医令的人来为殿下医治了。”

  医官松开切脉的手,无奈地摇头。夜以继日的治疗看顾几乎要耗去这位年迈医官的半条命去,此刻他形容憔悴,神色疲惫,苍老的面容里满是无奈与焦急,一双矍然的眼带了些怜悯看着半跪在床边的少女,口中叹出一口气。

  飞渊此刻仍是紧紧握着北冥觞的手,这几日她日日如此。她自前线回来后便不曾离开,染了血的衣衫也未曾更换,鬓花凌乱的发也不曾打理,只是拢着手,望着北冥觞惨白的面色,已是肿红的眼里又挂上一层泪雾。

  她这般模样过于让人揪心,俏如来心中不忍,遂缓步上前,将手搭在飞渊肩头。少女侧抬起头,将俏如来面上的关切与担忧都纳入眼中,长睫微动,低哑言道:“俏如来,我没事。”

  说完后她又收回目光,安静地看着北冥觞此刻状似安静的睡颜,轻声说:“我们带阿觞回海境吧。说不定回去后,阿觞就有救了……”

  俏如来看着飞渊的侧脸,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

  人界广袤,有苍茫大地,也有浩瀚汪洋。

  汪洋无垠,水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往何处而去。

  水利万物而不争,汪洋之内亦有生灵万千,因居于海内,身覆鳞片,又谓之“鳞族”。“鳞族”之中,又分以鲲鹏、鲛人、宝躯、波臣四脉,自成一国,是谓“海境”。

  目光所及皆是浩海无垠,无根之水飘飘荡荡萦绕身侧,足下有珊瑚蚌贝比邻而居,游鱼虾蟹间或摇曳而过。俏如来进入海境时所见的,就是这样一幅静谧安然的蔚蓝图卷。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景象,不免新奇,心中暗自感叹,眼神下意识地就往身侧看去。然,他只见到僧袍在无根水中上下浮沉,足下水草随波飘绕,旁的却是什么也未得见。

  是了——俏如来想到——自那日后苍越孤鸣就一直距他尺余,不曾靠近。

  他侧过头,余光瞄了一眼随于身后的银灰身影,随后快速回过头,频频眨了下干涩的双眼,随众人进入了紫金殿。

  海境之主在殿上,已等了许久。

  鳞王北冥封宇长相俊美,器宇轩昂,有一种天生的王者气度。俏如来不知应怎样形容这种感觉,他所见得的鳞王进退有度,威严有礼,行止雍容,神态沉稳,好似任何事都无法撼动他半分,就连他看到重伤昏迷的北冥觞时也未表现出过于激荡的情绪波动。海境之主只是皱起眉,垂下眼,琉璃般通透的眼里只露出了担忧与心痛交杂的神采,并没有旁的表示。

  他做得极好,表现出一个一国之君该有的全部模样。他将所有的情感都封在一副名为“君主”的皮相里,而所有表露于外的,皆是臣子民众所愿看到的、一个君王该有的模样——稳重、内敛、自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露于色,无论何时皆是国家的根基与依仗。

  俏如来几乎在见到北冥封宇的瞬间就想到那日所见到的苍越孤鸣——压抑而悲伤,含蓄而绝望。那位西苗之主心里似乎有那么多的、几欲奔涌而出的柔软情愫,但他不曾纾然,愣是将其圈在一双眼里,就算憋得目露哀色,也不让那些情感露出半分模样。

  脑内青年的面容方才成形,俏如来就发觉自己又在无意识地心有所念。他用力眨了下眼,将那些心中的惦念与牵挂彻底压下,手指拨下一粒白晶佛珠,心中念去一声阿弥陀佛。

  他想将青年的容貌忘却,但那双含了悲与哀的眼却好似被印在了脑海深处,连声声清圣无我的梵音佛语也无法将其磨灭。俏如来指掐掌心,用痛楚盖过心中酸楚,面上仍是维系着一番无事发生过的模样,指尖却扣紧持珠,将整个手都纳入了云袖之中。

  这点细微的小动作并未瞒过苍越孤鸣的双眼,他的一举一动皆被他注视着,没有丝毫的错过。苍越孤鸣沉默着从海境入口跟到客房门口,一直保持着那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目光追随着白衣僧人的身影,直至最后一寸衣角彻底消失在房门掩闭前。

  他仍是静默地俯身趴下,就在俏如来所处客房的门边窗下,并不远,也就隔着一堵墙的距离。他依稀听见屋内衣衫瑟瑟、燃烛点灯、持珠念佛的声响,一如往常,却又不同寻常。同的是屋中人安寝前的习惯如旧,不同的,是他已失去亲眼望见这一切的资格。

  银灰色的狼眨了下眼,将下巴搭在交叠的前爪之上,不再逾距半分。

  北冥觞的状况在回到海境后,也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

  鳞王召集了太医令所有御医,甚至不惜破开海禁,从外境请来医者为北冥觞医治。可灵丹妙药用过数轮,药典医术翻了数遍,所有鳞王能请来的大夫也为北冥觞的伤势讨论了数天,北冥觞的身体状况却愈发不容乐观,不如说,还每况愈下。

  但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北冥觞在回到海境后,清醒的时间倒是愈发多了。许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与住所让他无意识地放松,或许亦是海境特有的无根水让鲲帝的身体得到滋养,北冥觞在清醒之余神色也有所缓和,每日在鳞王过来探视时能笑着宽慰他,其余时间则都是拉着飞渊的手,磕磕绊绊地说着一些话。

  看着似是好转,但每一位医者在为他号脉后都面露难色,只因海境太子虽目光清醒,但面露灰败,嘴上虽能吐露言语,但唇却日益苍白。

  此时聚集在海境太子居所的医者,心中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大约是,回光返照吧。

  ※

  北冥觞死了。

  他是在回到海境的第十日故去的,那一日,也是他与飞渊约定,让她帮忙把戏珠修补好的日子。

  他衰竭地极其突然,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便弱了气息,随后便是大口呕血,连胸口衣襟都被染成了一片猩红。一时间太子府内喧闹一片,仆从侍女来回奔走,御医们纷纷赶来,飞渊也丢下戏珠奔至床前,鳞王也自紫金殿赶回,针术与丹药齐上,但这也无济于事,众人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北冥觞的生命逐渐逝去,毫无挽回的余地。

  而北冥觞本人却毫不在意,他倚在飞渊怀里,面有憾色,眉目安然,冰冷颤抖的手缓缓抬起,似是想要触碰飞渊的脸,却又在将要触到前陡然落下。唇畔血痕仍在,北冥觞带着万般的不舍阖上了眼,耳畔象征着无上生命的鲲鳞也逐渐变得黯淡。

  海境王太子,北冥觞,殁。

  飞渊抱着北冥觞滑落的身体,哭得凄厉而悲伤,泪珠顺着红透的眼眶逐一落下,完全无法停止。她原是好不容易将戏珠修补完全,想要讨得北冥觞欢喜,想要籍此让他快些好起来,却不曾想戏珠已缮,而那捧着戏珠的人,却已然不再。

  北冥封宇见爱子故去,向来沉稳平淡的面容骤然崩碎。他神色悲恸,眸光粼粼而动,终是在一声闷哼下,呕出一口血来。御医急忙上前施针用药,将鳞王的情况稳定下来,并在右文丞与左将军的安排和陪同下,送北冥封宇回了寝宫。

  御医道,王上这十日来事务繁忙,加之忧思过重,太子故亡导致王上内心悲痛过度,急火攻心,才会引发此状。

  俏如来念下一段《大悲咒》,怀中菩提仍是暖的,却亦无法挽回。

  北冥觞身为王太子,葬仪自是繁琐而复杂,国丧、停灵、入陵寝,诸多事务需要交代,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北冥封宇悲伤的时间并没有太久,至少表面如此。他极快地便恢复成一国之君应有的模样,将后续事宜桩桩件件都安排下去,随后便置身于繁杂的政务之中,不予自己有一刻的休息。但飞渊却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短暂忘却悲伤的事,她自北冥觞入陵后便整日呆在太子府,直愣愣地看着卧房紧闭的木色门扉,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颇有一副要随北冥觞而去的架势。

  飞渊平素待人极好,此刻模样也不免让下人们担心。宫女侍从几次三番劝阻她用些膳食,却都被一一婉拒。下人们心中焦急,只能去寻与飞渊一道前来海境的俏如来,只道是飞渊小姐这样下去支撑不住,还请大师开解一二。

  怀中菩提仍炽,却未有光华大盛之相;飞渊深陷哀恸,也令人心生担切。俏如来应下诸人请求,隔着衣衫按了一下那串菩提,抬步往太子府而去。

  他推门入院,而苍越孤鸣却停在门前,目送着俏如来进入其中,并没有跟随。他看着沉重的院门逐渐合上,待白色的身影彻底自眼前消失后才挪动了四肢,寻到一处不打眼的角落安静趴下,立起双耳,通过细微的声响来辨听出那人的一举一动。

  是了,他对他太过熟悉,仅凭声音与气息便可对他有所探知。纵使目光所及之处并无那人身影,但只要他能够感知,便会在危险发生之前,最先来到他身边。

  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亦是他曾经对青年许下的承诺。

  ——无论何时何地,请让孤王守在你身边。

  ※

  飞渊仍是立于院中,听得门轴开合也未曾回头,仍是一片静肃。

  她卷发半散,未着簪花,而衣衫皆素,颈子上围着的一片赤色汗巾也换成了干净的白纱,连日来的断水绝食让她本就纤纤的身影愈发清瘦,仿佛一只遭受狂风吹虐过的菟丝花,蔫败衰颓,毫无生机。

  俏如来见她如此模样,没来由地就想起北冥觞故去那日御医们的谈话。他们说太子伤势过重,五脏六腑皆受到重创,本应是无力回天、药石罔效,至多也只能支撑三日。但不知为何北冥觞在受伤后硬是一口气吊了这半月光景,撑到最后一刻方才安然逝去。

  这是为何呢?俏如来望着眼前形容颓靡的少女,心中确定了答案。

  ——只怕是,因为她吧。

  仿佛是肯定他这一猜测般,菩提子的温度高了不少,暖融融的一串熨在怀里,是令人心安的熨帖。他将菩提念珠拿在手里,向前近了几步,足下僧履踩过卵石砌就的花径,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太子府院被它的前主人打理地颇有意趣,海境中特有的花木草植尽列其中,布置地好似中原地区富裕人家的幽静院落一般——流觞曲水、亭台楼阁、曲桥花簇应有尽有,乍一看去,确是一番赏心悦目的繁花盛景。但此时院中人却无心流连于此,她静静地望着卧房门前开至荼蘼的一捧不知名的花,忽地就开了口,不复轻灵机俏的声音里,带了些惨淡苍白的寂寥:“俏如来,你也是来劝我的么?”

  俏如来停下脚步,看着飞渊单薄的背影,抿了下嘴,轻声道:“飞渊姑娘……还请节哀。”

  而飞渊并没有回应他。少女的目光仍是粘在那丛逐渐衰败的海之花上,未有分毫挪移。忽而境内波流涌动,带起无根水轻轻荡开,那些花儿似是承受不住这般动荡般落下几朵。这落花的情景仿佛触动了些什么,飞渊轻呼出一口气,继而幽幽言道:“俏如来,我听说佛家也有轮回的说法,好像是谓‘三界众生,轮回六趣’,你相信这轮回转世之说么?”

  俏如来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自身都陷入因果轮回宿命之中,又该如何与人分说?

  然飞渊并未等他作答便回过身去,向着曲桥方向行了两步,途中佩于腰间的“随心不欲”掠过小径旁的花木,坠着琳琅挂饰的剑柄又将那些摇摇欲坠的花儿带下来了些,素衣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落英缤纷。她于池塘边停下脚步,俯下身子拾起那些或白或粉的花瓣,将掌中那捧娇嫩尽数洒入水中,目光盈盈,而俏如来却分明见得,她那双本是枯寂的眼里却漾起了浅而细的涟漪。

  “阿觞……”她又开口,声音却不似方才喑哑,“阿觞与我说,他本来是打算在这次事情结束后,向我求婚的。”

  她说这些话时,双眼直直望着落于池上的败花,直至那些花瓣随波散去,渐而飘零流远后,才继续说道:“他多傻啊。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他们这些王公贵公子不是最擅长花言巧语么?这些话……他不是应该早就和其他女孩子说过么?那么这次,他为什么犹豫了这么久,在最后的最后,才和我说?”

  “我那天说,他说这话定是些随口胡乱编的花言巧语,我才不信,我要他好起来之后好好和我说。”

  “可他却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

  “他说,他从未真心喜欢过一个人,我是他第一个发自内心喜欢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让他想说这句话的人。”

  “他说是我让他感受到鳞王对他的关怀,是我让他觉得,还有一个人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他、陪伴他、愿意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死了。俏如来,他死了。”

  “我再也不能高高兴兴地答应他,嫁给他了。”

  “如果轮回往生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我就可以回道域等,再等个二十年,我就能再见到他了。”

  “虽然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会再记得我,那时候我也变成老婆婆,不可能嫁给他,但……”飞渊慢慢抬起手,掌心按住心口,眉眼含笑,却也含着泪光,“那个风流的、嘴甜的、会和我说等此间事了就与我成亲的北冥觞,永远都会活在这里。”

  “俏如来你说,我说的对吗?”

  直到飞渊重振精神,告辞离开,俏如来都不知应如何作答。他知晓她足够坚强,也知她不会继续颓靡,他能做的,只能目送着对方缓步离去,独自面对这未来数十年的孤寂人生。

  怀中菩提忽而炽烈,光华大盛。有两点光辉自俏如来怀中升起,陡现圣洁佛光。

  ——这一颗,是在至死一刻才愿表明的爱慕之心。

  ——这一颗,是将对方留在眉间心头的至死不渝。

  光华两散,一颗追逐着少女的身影,另一颗向着王陵的方向慢慢飞去。

  俏如来闭上一双眼,手中的念珠被他拨个不停,他念了一段心经,心中的涟漪却被荡得绵长,久而不能散。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缘,道域有苦海,死不相离弃。

  此种尘缘情苦,是谓——

  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