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小说>耽美小说>【苍俏】菩提>第6章 【章六】

  将恋红梅安置到另一处据点后,俏如来与苍越孤鸣便辞别众人,继续前行。

  人魔交界,绵延千里,山川海泽,皆为界土。不出数日,俏如来二人便行至临近海边的一处村庄。

  村庄本身其实并不于海相接,但也离得不远。阵风吹来,虽无法直面尝得海的咸涩腥苦,却也能依稀闻到独属于海的潮润腥气。

  居民安乐,商旅频迭,本应是一副岁月无扰、繁华安乐的平和图景,然在这交纵往来的人流中却掺杂着不少鳞族士兵。此处近海,有鳞族出没本属正常,但这些兵士不但皆是一副披甲执戎的备战装束,且个个神情戒备,如临大敌,似是在防备着什么。如此这番情状,就在这一片平稳祥和的气氛中掺杂了一丝不容人忽视的危险与紧张。

  ※

  恰逢十五集市,诸人来往,亦是熙熙攘攘。此处规模虽小,却胜在民风质朴,海货新鲜,与热闹的城镇相比,别有一番味道。俏如来与苍越孤鸣一边穿隐与人流之中,一边费力扫视四周,找寻今日可以歇脚的地方。

  ——这些鳞族似是在防备着什么。

  苍越孤鸣这般想着,拉近了与俏如来的距离。他一双狼耳频频抖动,目光四扫,背上银毛微微立起,摆出一副全身戒备的模样。

  他便这般护着俏如来在人群中穿行,而那些村民集市上出现一头狼,自是惊恐至极,无一不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但与狼随行的白衣僧人却是一张菩萨般的面容,眉目平和、端庄正肃,而那狼兽也好似是受他感化似的,乖顺地依偎其身旁,虽形容凶煞,却无伤人之意。众人见此情形,想到这大约是哪处名山宝刹的高僧携护法猛兽云游至此,便也安心许多,故而未曾出现四下奔逃的状况。只是这“高僧”眉眼清秀,年纪至多不过弱冠,年少如斯却有可感化狼兽的佛法修为,实属少见,于是皆驻足围观,更有甚者竟是怀着好奇与虔诚尾随其身后,一来二去,这一人一狼周围的聚集的人,也就多了些。

  当然,这些人中,女性居多。

  ——啧,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苍越孤鸣发了一句牢骚,又将身子贴地紧了些。他用尾巴松松圈住俏如来的腿,目光从人群里一副副俏丽的少女面孔上一一扫过,眼上凶狞,心下不满。

  “人确是……有些太多了。”俏如来才躲过一个几欲贴身而过的姑娘,心中余悸未消,低声呢喃了一声。他虽被苍越孤鸣用身体护住,但仍是招架不住越来越多的人群拥挤。那些姑娘们见俏如来生得俊俏,情难自禁,忍不住频频调笑,更有大胆些的则直接将手上的鲜花香囊向俏如来掷去,弄得他又羞又窘,不知是当接还是不接,只能念出一声声的阿弥陀佛,低下头去,却将这一脸的红潮尽现于苍越孤鸣眼中。

  他腮染红云,金眸半阖,眼角眉梢都是怯生生的神色;霜白色的长发上挂着颜色不一的花瓣,色彩艳丽,尚带馨香;而自袖套中露出一截葱白似的指尖则捻着一串白晶佛珠,动作干净利落,速度极快,带起晶石碰撞,噼啪作响,也搓得指腹发红,似是微肿。

  如此良人,如此美景,苍越孤鸣于这一瞬,竟是看痴。

  就在这时,一声高呼自人群中脱颖而出,嗓音高扬婉转,若鹂鸟啼鸣,清脆悦耳,十分动听:

  “哪里有俊俏和尚!在哪里!”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粉色身影自人群中窜出,对着俏如来便快速冲了过来。这等横冲直撞的架势与劲头颇有雪山银燕的风范,只不过体型比起来则要娇小玲珑了许多。俏如来只觉鼻端掠过一阵清甜好闻的香气,待反应过来时,却已距对方不过尺余的距离。他这时才发觉是一个少女向自己跑来,粉衣白裙,棕发微卷,发间簪花亦是粉嫩的颜色,显得整个人都娇美可爱。

  少女挤开人群,一步就跨到俏如来身前,连狼兽所发出的嘶哑低吼都不能让她停下半分。苍越孤鸣紧张地全身狼毛都立起,眼睛死盯着少女伸向俏如来的手,身子下压,露出獠牙,仿佛下一刻便要一口咬在那只不安分的手上。

  “飞渊,莫要闹。”

  忽而一声朗润清亮的声音响起,制止了少女继续伸手的动作。那名被唤作“飞渊”的少女眨了眼,继而回过头去,看着忽然就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人,忽而就笑得灿若春华,那双黑如墨玉的眼弯成月牙,似是开心,又似是殷切地唤道:“阿觞!”

  那人一笑,目光从少女、俏如来、苍越孤鸣身上逐一掠过。来人着华服、生蓝发,姿容俊秀,容止有仪,他颠了颠手中戏珠,眼神微动,而后便向着俏如来微一颔首,言:“在下北冥觞,这位是飞渊。飞渊性子活泼,如有得罪,还请这位大师多多担待。”

  说这话时,他虽然是向着俏如来解释,但眼神却一直粘在苍越孤鸣身上。显而易见,他这番话是说给俏如来,亦是说给了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警戒之姿未褪,皱起眉打量着对方的模样。目光四下逡巡,最后落于青年腮边眉下——那里有一片蓝色碎鳞,形状特殊,灵气斐然,竟不似凡物,更像是……

  ——哼,鲲帝。

  苍越孤鸣不以为然地甩了甩尾巴,收起郁结的心情,扔了一句心音给俏如来后便安静地跟在他身旁,不再言语。

  俏如来冲着二人行了佛礼,尚未从方才的“变故”中缓过。他面带薄红、眉眼窘迫的模样看得飞渊心生欢喜,几番摩拳擦掌,又是一阵跃跃欲试地试图靠近。但她顾忌着北冥觞还在身边,不好太过跳脱,只好乖乖呆在对方身后,一双眼睛眨啊眨地,好奇地看着俏如来,随后想到什么一样,拽了北冥觞的袖口,动作颇大,袖上纱锦蹭过腰际配件坠饰,带出一阵细碎清悦的琳琅之音。

  身边人如何做想,北冥觞如何不知?只是苍越孤鸣威胁仍在,俏如来亦是面薄如斯,再加之私情作祟,也不好让飞渊真的再上前去与俏如来接触。只是先前有所唐突,必须有所表示,以示弥补,北冥觞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一人一狼,又看了看身旁飞渊略带期待的神色,思虑片刻,而后开口道:“不过不管怎样,都是飞渊先冲撞了大师,为表歉意,还请大师到我等所在之处休息片刻,权当为大师压惊,万望不要推辞啊。”

  这句话说得周全又漂亮,让俏如来完全无法拒绝,他低头看了看苍越孤鸣,只见到对方扭到一边的后脑勺,完全没有替他回答的意思,便自己做了主,应了一声后随他二人而去。

  ※

  俏如来从未想过,北冥觞竟会是海境皇族,而他们的处所,竟是鳞族驻军之处。

  然他也顾不得惊诧,苍越孤鸣的静默一反常态。俏如来心下担心,便也未曾多想,与北冥觞寒暄了几句便寻了由头回到先前安置好的账子,撩开帘门就看到苍越孤鸣背对门口,趴在毯子上,一副不想理睬自己的模样。

  他显然是在生气,一双耳朵耷下来贴在头后,尾巴拍打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极有韵律的沉闷声响。而当他听得脚步迭起,甩尾的动作也仅是停了一瞬,而后便继续拍着,似是笃定了不予俏如来好的脸色,用全身都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俏如来将帐布放下,慢慢地靠近那趴在地毯上的、银灰色的一坨。他走近了些,探头张望,发现对方还没有理睬自己的打算,便用手拢了衣袍,小心翼翼地跪在狼兽身旁,低下头去,掌指皆裹在袖内,一并搭在狼背上,凑到苍越孤鸣耳边,悄声问道:“苍狼……你怎么啦?”

  但那头狼明显不领情,鼻子哼出一口气,别过头,完全不看俏如来。

  “苍狼,苍狼?”

  俏如来不死心,向旁边探了身子,把头凑到了另一边,用一种把对方拥在怀里的姿势将其压住,一边轻轻摇晃一边不厌其烦地小声喊着:

  “苍狼?”

  “苍狼!”

  “苍狼——”

  声音温软,似是撒娇,可苍越孤鸣却丝毫不领这情意,耳根微颤,眼帘耷下,脸上写满了“无动于衷”。

  见此举无效,俏如来便干脆收回脑袋,转而压住苍越孤鸣,下巴搭在狼首之上,晃着头,以下颌处的细腻皮肉磨蹭着颚下微硬的狼毛,带着一丝撒娇,半分讨好地咕哝道:“苍狼,别生气了,好不好?”

  压于身上的重量与透体传来的体温让苍越孤鸣的神色缓和不少,他睁开眼,动了下耳朵,往身侧瞟了一眼,却只能看到僧者拖在地毯上的雪白僧衣。

  方才集市上的场景一瞬间又闪过脑海,这让苍越孤鸣才松快了些的心情又被一团闷气糊了个严严实实。他干脆再闭了眼,闷闷出声:

  “我没生气。”

  “出家人不打诳语,苍狼你跟我在佛门这么多年,自然也是不能打诳语的。”俏如来用颊侧磨蹭着苍越孤鸣的头顶,微刺微痒的触感熟悉又温暖,让他不自禁微眯了眼,双臂略收,语意憨然,“你为什么生气?告诉俏如来好不好?”

  “……”苍越孤鸣沉默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俏如来未曾料到如此变故,一时不察,被带起了半个身子。他轻呼一声,抱着苍越孤鸣的手下意识地就圈住对方的脖颈,手指埋入厚实的狼毛中,掌心所及皆是一片柔软熨帖,让人心安。

  一如苍越孤鸣对他的情谊,软若棉絮,暖似艳阳,从不曾真切远离,纵是恼了也不曾伤了自己。

  可这变故来得突然,亦来得让他张惶,金眸中迷茫与失措交杂,融在那尚未消散的浅淡娇意中,竟是让人几欲发笑的窘迫模样。

  他这茫然神情落在苍越孤鸣眼里,软如酥雨,片刻便让狼兽的心再也绷不成先前那般情状。苍越孤鸣回过头,鼻尖蹭了蹭俏如来的落在肩头的发。温热湿润的鼻息随着吐息间或拂过颈侧肌理,潮热之感让俏如来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环着对方颈子的手便松开了些。而对方似乎就是等着这卸了力道的一瞬,苍越孤鸣快速转身,前爪搭在俏如来肩头,一带一推就将人压于毛毯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青年那张犹带惊愕的脸。

  俏如来只觉得眼前事物骤然颠转,而后自己就躺于苍越孤鸣身下。狼兽前爪按于俏如来肩头,上身伏低,眼睛望进身下人的暖金双眸里,凝视半刻,缓缓开口:

  “我是挺生气的。”

  “我气你白天被姑娘们调笑,不懂得拒绝,弄得自己窘迫不堪。”

  “我气你不懂得保护自己,差点就要被不认识的人碰到。”

  “我气你对陌生人没有丝毫戒备之心。”

  “万一……”

  苍越孤鸣压低眉眼,一片盈蓝中光华流转,煞是好看,然这眸光却陡然变幻,几番回转,终是变得晦涩不明,暗含宵黯。他将口中话语说得愈发轻悄,最后的那半句被他狠狠扣在心里,反复斟酌犹豫,最终仍是没有说出。

  俏如来眼睫微动,抬起了手,任由宽袖贴着臂肘缓缓滑落。他张开五指,将手捧在苍越孤鸣腮边,小心轻柔地用着力,将狼首一点点往自己的方向带,最终在鼻尖即将相触的方寸之距停下。他缓眨了眼,细细凝视,将苍越孤鸣眼中神色尽数纳去,而后便抬起头,脸颊蹭过狼吻上的短毛,额头紧紧贴在对方眉心,闭上眼,柔声说道:

  “对不住。”

  “苍狼,对不住,让你为我担心了。”

  “以后俏如来会注意。”

  “不要生气了。”

  “你这样,俏如来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轻言絮语,一声叹息,俏如来清亮的嗓音染了些低沉,带了些愧疚,更多的是埋藏在故作镇定之下的不知所措。他心内着慌,带着如扇的睫都在抖,如蝶翅轻展,惶惶中带着一丝脆弱。这份颤动就在咫尺之距下落如苍越孤鸣眼里,让一颗心满满涨涨,皆是酸软无比,那些不可言说的别扭与突如其来的黯然忽而褪去,只余下满心的暖融与爱怜。

  苍越孤鸣呼出一口气,侧过头去,舌头亲昵地舔过俏如来眼角,而后便松了身子,压在俏如来身上,又抖了两下耳朵,感受着因身体相贴而传递过来的、属于生命的搏动,不自觉舒展了眉角,露出只有俏如来才能读懂的惬意神情。

  俏如来心下莞然,原先的紧张与无措亦烟消云散。他双手微动,从耳尖顺至耳后,抱住身上狼兽,掌心摩挲过皮毛,仍是熟悉的柔与软。

  一人一狼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躺了许久,久到自账外透入的光线都暗去,账内亦是一片昏沉。苍越孤鸣蜷起四肢,前爪拨弄着堆在俏如来臂上的金线袈裟,忽而说了一句:

  “明天买几只烧鸡给我,就当赔罪吧。”

  口吻认真,不带戏谑,看得出十二分的真心实意。只是这要求在此时提出,却不免让人浮想联翩,只道是这狼兽逮了时机想满足口腹之欲,还有零有整地提出确切要求。

  俏如来失声一笑,望着压于身上的狼妖,目光恰好对上,于是便在一片幽暗中望见狼眼中微微荡荡的似水流光。他了然了什么,随即舒展了眉眼,探首相就,吻上细毛满布的狼首眉心,轻柔喃语道:“好,买三只烧鸡,再加两只鸡腿。”

  ※

  俏如来与苍越孤鸣就这样暂时在鳞族军队驻地停留了下来,原因有二:一则是据北冥觞所言该村所在乃是人、妖、魔三界交界之处,距鳞族所居海境亦是不远,更是把守着海境入口,可谓位置特殊。且近来不知何故,妖、魔二族蠢蠢欲动,屡次犯边,不甚太平,故而为安全起见,苍越孤鸣主动与俏如来留住此处,以防遭遇不测。二来则就是因为那位名叫“飞渊”的少女了。

  飞渊性子跳脱,天真烂漫。她因对俊俏的俏如来以及毛茸茸的苍越孤鸣有很大兴趣,故而缠着北冥觞邀请这一人一狼留于驻地,并三番两次地寻了借口就去找俏如来谈天说笑。虽苍越孤鸣对此一直没给过好脸色,但飞渊对此却也无甚在意,第二日照来不误,还经常带些当地有趣的素斋吃食过来。这样一来二去,不出几日光景少女便也与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俏如来也从她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她,以及关于北冥觞的事。

  飞渊虽为人族,却不居于人界。她是道域弟子,师承仙舞剑宗,乃是这一辈同门弟子中的翘楚,腰间佩剑名唤“随心不欲”,乃是道域三大名锋之一,摧金断玉、削铁如泥,是不可多得的名兵宝器。她唤北冥觞为“阿觞”,这一称呼显出十足的、女孩家独有的亲昵与暧昧,但她自己对于与北冥觞之间的关系则是说不清,亦道不明。飞渊未曾多言,只说是在某次误会中相识,相伴至今,现下正与之并肩相携,帮助鳞族应对着随时可能会发生的异族入侵。

  北冥觞则是海境鳞族之人,乃鳞王长子,亦是海境王太子。此番他受鳞王之命,率鳞族精兵驻于此处,在看守住海境入口的同时,也防范着妖、魔二族时不时的骚扰侵犯。在多日相处中俏如来亦有所察觉,这位太子殿下的风流倜傥仅是流于表面,他对飞渊的心思连自己这个旁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是不知为何他从未对飞渊有所表示,只是在少女在营地四下雀跃时肆意放纵了自己,任由眼神追随着这一抹烟粉跑来跑去,不忍错过飞渊在他面前掠过的每一寸时光。

  而苍越孤鸣这几日也似有心事,每日均有一段时间不见他踪影。终于一日俏如来心下担忧便主动去寻,行至营地外沿时才发现他立于面向界碑的方向,凝目远眺,神色沉重,似是在想着什么极为不忍的事。苍越孤鸣的神情令俏如来动容,萧瑟背影亦是孑然孤傲,不忍令人打扰,俏如来见他如此便也不变明言,只当全然不知,却又在每日外出时刻意望向那一处,结果每每相同——狼兽日日在此,日日远望,亦是日日郁郁,眉头紧锁。

  俏如来心知苍越孤鸣身为狼兽,实为狼妖,若依北冥觞所言妖魔二族已私下勾连,那么到联军入侵,彼此针锋相对时,苍越孤鸣的立场便是进退两难。只是此番困境,他却也无法给予纾解之法,俏如来只得每日都到村中集市上买回烧鸡给苍越孤鸣,将心意寄托在他最喜爱的食物上,盼望着苍越孤鸣能在享受美味时,能将心中郁结缓下半分。

  这般稀松平常的日子逐一而过,终于,到了不再平静的那一刻。

  那日,俏如来忽感怀中一热,他心神一凛,探手入怀,只见只余八颗的菩提子再度晕出淡金光华。而与此同时,账外忽而传出一声爆裂巨响,苍越孤鸣带着满身风尘冲入账中,三两步就跨到俏如来面前,气息半乱,肃而言道:

  “俏如来,妖、魔联军,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