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存真有些茫然。这种茫然类似于电影结束时滚动起幕后人员表的一瞬间,是一种释怀,又是一种怅然若失。至少段落的欺骗是局部的,和前男友的欺骗不一样,一如从轻的量刑。

  他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礼物盒,看着那张联名的潮流艺术卡片,他就知道这不是精品店的便宜货。季存真对向日葵摆件虽然喜欢,但也知道自己没有身份收下。

  季存真小时候养过一只脾气很坏的小狗,他经常被咬伤但仍旧悉心照顾它。可有一天小狗还是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季存真的人生里似乎总是要面对这样的失落,他不清楚段落会不会又是一段无望的开始。

  季存真把段落给的红包信和套娃,以及药盒套娃放进了同一个垃圾袋里,摆件太贵重,他只得收进了书房的壁橱。

  但当他洗完澡出来准备扔垃圾时,掂量着这份沉重又犹豫了。他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还是从垃圾袋里把段落画的套娃,以及那个虎年红包拎出来,塞进了杂物柜里。

  第二天季存真从公司报销完杂费准备离开的时候,同事笑他说这趟车应该开的还蛮开心吧,季存真疑惑地眨了眨眼,对方把段落的五星好评的配图凭证递到了他眼前说,你怎么也去喂羊了。

  季存真蹙着眉接过平板滑动了那九张照片,只有中心的那张有人物,正是眉眼笑笑地喂羊的自己。

  “这个乘客和你一样很会拍照嘛,你可以存图了。”同事调侃了几句把凭证递给季存真,告诉他可以回去了。

  季存真迟钝地归还了平板,脑袋里却一直闪烁着喂羊的温馨画面,像是卡住的投影仪。段落是什么时候拍下这张照片的呢?自己为什么都一无所知呢?

  他迷迷糊糊地踱回了家,然而来到楼道他又傻眼了。牛奶盒上放着一捧艳俗的玫瑰,信箱上是一张贺卡,上面写着,“有急事先回平元了,通过我的好友请求吧。”

  季存真赶紧把花抱进了房屋,暗骂段落行事太过高调。他点开vx,果然好友请求的那一栏又有红点,季存真犹豫着,还是没有点击通过。

  季存真没有按下好友请求通过的代价,就是一连七天每天都能收到一捧色彩明艳的花。隔壁奶奶碰到他都好奇问道,“小季啊这个追你的人好热情啊。”

  季存真支支吾吾地糊弄了几句,回家后立刻同意了段落的好友申请,发过去一条消息道,“你别送花了。”他刚发出去对方就秒回了“好,听你的。”

  季存真心里抱怨但是又不想继续和他有牵扯,看段落不回也没有聊下去的必要。

  然而隔了三天,他又收到了一份快递。季存真本以为是自己的买的画框,哪知道打开一看,是一张大红色的爱心形状的黑胶唱片。店家还很好心地在里面印了一张英文情诗,念起来酸酸的,讲述着恋爱中最上头的时刻。

  季存真只能又发短讯说,“不要送我礼物。”段落依旧立刻秒回,“好的。”

  又过了几天,季存真被门房大爷喊住说有他的包裹,季存真莫名地取了件,看到寄件处是平原县,心里一阵无名的火窜上来,发信息给段落说,“我说了不要送礼物。”

  “不是礼物,是我们咖啡店的新品豆,做成了挂耳的,很方便。你不喜欢喝酸的,这个口味很清淡。”段落回复道。

  “你不要送我东西了。”季存真揉揉太阳穴无力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存真,先收着吧,都不是贵重的东西。你可以尝尝看。”

  季存真看着段落的回复,感觉自己像是雨天在开暗道,得集中十二分的精神,以免事故的发生。他是承担不起事故的后果的,所以季存真也没有再回复他,任由段落随便送礼物他都不再理睬。

  最终在九月的第一片黄叶落下之时,寄礼物这项长跑全部终止了。季存真舒了一口长气,看着他和段落寥寥几段对话自嘲道,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还能指望有什么干系呢,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九月十号迎来了中秋。

  季存真父母带着新鲜的食材来探望他。母亲要他先把蔬果冰到冰箱,晚一点好做火锅。季存真说他明天得出车,不想吃的太撑也不能喝酒。父亲说那你喝果汁陪我喝点吧。他乐意的应了好,就帮母亲去整理食材了。

  季存真高中就和父母出了柜,家长一开始是无法接受,后来因为对季存真前男友的信任也随他去了。自从季存真分手后,父母每年中秋都来他的房子里住住,以便扫去孩子团圆日的冷清。

  季存真洗菜洗到一半突然手机铃响,父亲帮他接起来,他举着两只湿漉漉的手问道,“您好。”

  “哎,你买的按摩椅到了,我们马上搬上来,你家有人吗?”快递员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我没买按摩椅啊。”季存真茫然道。

  “什么?你是季存真吧,手机号就这个啊。”

  “我是季存真。”

  “那就对了,你开个门我们工人要搬上来了。”快递员说完就把手机挂断了,留下季存真和父母大眼瞪小眼。

  “我下楼去看看。”季存真没回答父母的疑问,系着围裙就下了楼。

  楼下的工人们已经开始在楼道里搬运了,季存真给他们让路想直接去找快递员。

  当他走到昏暗的一楼楼道,正对着一方光明的入口时,在夏末秋初秋浓重的绿荫下,看见一个瘦高的青年人。

  段落穿着一件薄薄的水蓝色牛仔外衫,棉t像清朗天际里的云。他眼神飘渺似在放空,让季存真想到高山上积雪时的冷空气,冰冷的,干净的。他想好看的人总会给人带来很多幻觉,比如在还未消逝的夏天想到初凝的冰霜。

  但这块寒冰在瞥到季存真的瞬间就融化了,他远远看着他,浅浅地勾起嘴角道,“存真。”

  季存真莫名想起高中时第一次去livehouse看到喜欢的乐队的感觉,像是科普图例里的神经网一瞬间都亮了起来,快乐舒展到身体的每一处末梢。他有点不敢承认,但这一刻他就是快乐的。

  段落从光里走进昏暗的楼道,揉了揉季存真的脑袋问道,“怎么呆了。”

  “你怎么来了?”季存真呓语似地问。

  “想你,来看看。”段落拦住他的肩膀往楼梯上走,被季存真轻轻挣开,他也没有强求,示意季存真先上去。

  “你怎么买了按摩椅,我不需要这个。”季存真这才反应过来工人已经下来了,他连忙往楼上跑,想要拒收。

  “你需要的,开车损耗很严重。”段落跟着他走上去,在拦住季存真拒收的时候,对上了季存真父母好奇的脸。

  “这位是。。。”季母打量着段落好奇道。

  “叔叔阿姨好,我是季存真的朋友,叫段落。”段落轻轻碰开季存真签字的手,挡在他面前和季存真的双亲问好。

  “啊,你好你好。”季母转转眼睛有了大致的判断,笑着问他,“这个大东西也是你送的啊?”

  “是的阿姨,是按摩椅,存真上个月帮了我一点忙,我就想送个回礼。他又开车,这个对健康最好了。”段落熟练地打完招呼,换上了客用拖鞋,自然地和季妈妈坐到了沙发上聊天。

  季母问了段落很多的个人问题,详尽到季父都打断她说不要问隐私。段落说无妨,阿姨想知道的都可以问,他很乐意作答。

  季存真不知为何站在一旁很紧张,他没想到段落这一来就直接见父母了,他妈妈似乎还对段落很满意,他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像一场随机策划的闹剧。

  季母和段落聊了一会儿,就给季存真使眼色要他去厨房。季存真跟着妈妈去了,留下和季爸爸聊股票的段落。

  季妈妈一边切菜一边瞥了几眼季存真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我还得一会儿问问他。”季存真无奈地接过切好的菜往油锅里下,被他妈妈挡开了。

  “去去去,招待客人去。”季母赶了赶季存真又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人定下来了啊。”

  “什么啊妈,这真的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季存真急切地解释道,他想他真是怕了段落了,旅行的时候能够折腾,就该知道平日里绝不是省油的灯。

  季存真被妈妈赶回了客厅,无奈地发现季爸爸正和段落在看电视。他喊了段落几句,把他叫到了书房,段落后脚刚进去,季存真就落了锁。

  段落眉头一挑笑道,“你要偷情吗?”

  季存真脸色红了又白,烦躁地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意思。”段落低着头小声道,“存真,让我追你吧。”

  “不要。”季存真感觉灵魂都被段落黏住了,像一块麦芽糖。

  “为什么不行?”段落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可以陪你走出过去,你说过你以前只想支持前男友的梦想,但和我在一起我只想支持你。”段落顿了顿又说,“你喜欢画画啊,摄影啊,开车啊。我都愿意做你忠实的粉丝和乘客。”

  季存真觉得可能是房间太小,段落的每一句暧昧的话一字不漏地被关在了房里,以至于氛围让他大脑昏沉。他转过身避开段落说道,“我们也差的太远了,你是不是还有双向的病?”

  季存真的话似乎戳中了段落的痛处,段落沉默了良久,季存真刚想解释一些,只听段落说,“确实,我自从跳河后就一直服药。但现在已经基本好了,就是偶尔情绪不算稳定。”他可怜兮兮地靠近季存真,把脑袋搭在他的后肩上小声道,“你会嫌弃我吗?”

  就在季存真反应过来,后耳传来温热的呼吸的时候,他一下子落入了一个温暖,有着淡淡香气的怀抱。段落从背后抱他抱的太紧了,以至于季存真难受的想要挣脱。段落按住他在他耳边委屈道,“白雪就不会嫌弃我。”

  季存真闻言,第一次感到段落和句号的身份重合。段落纵有千错万错,也曾经让自己付出过真心,即使这份真心的付出对象是虚幻的。

  他任由段落抱着他,可能是拥抱太温暖了,也可能是人生太孤独,人人都在寻觅港湾,没有人愿意做漂泊的浮木。

  段落抱着季存真,嘴唇扫过他的耳垂,脖颈,落在后肩纹身的地方。他问他,“为什么要纹高中坐标?”

  季存真木木地回答道,“我们一个高中的啊,那里是起点。”

  “他纹了吗。”段落把季存真转过来又搂进怀里,但季存真只是被抱着没有作声。

  “我不会让你受这种罪。”段落轻轻吻过季存真的发丝,又落在他的鼻尖心疼地说,“爱不应该是痛苦的,应该是填补成人世界的残缺的。”

  段落说完感觉怀里的人僵硬住了,但又慢慢软下来,手臂也轻轻回抱了过去。段落双手捧起季存真的脸,温柔地像屋里昏黄的暖光。他轻轻吻了下去,感到唇齿交融的温热,季存真迟疑地退缩,和慢慢消融的隔阂。

  季存真感到氧气的抽离和深入,感到没有缝隙的滚烫拥抱,感到段落越来越肆意的掠夺欲/望,都在这个小小的书房内爆发地沉默而浓重。

  这一切温和的错觉被母亲的敲门声骤然打断了,季存真像是避开瘟疫一样猛推开段落,段落擦着嘴靠在书桌上笑的爽朗,他走上前整理了一下季存真的衬衫,用口型道,“出去吧。”

  季存真没有理他率先出门了。

  季妈妈好奇道,“你们开小会呢?”

  “就劝存真收下按摩椅,阿姨,这个真的对肩颈很好,他开车对身体有损伤的,你也帮我劝劝他。”段落对季母建议道。

  “哎,小段说的也对,你不要太倔,我也想给你买个肩颈按摩仪来的,你不行回头把钱给小段嘛。”季妈妈也为段落解围道。

  “妈你别凑热闹,我们自己解决你别管了。”季存真一想到刚刚在书房里的冲动,后悔就攀着心脏爬上了脑袋,他生着自己的闷气跑去准备火锅了。

  时间再晚上一些,火锅煮的滚出底部的红枣和绿葱,四人才一同上桌吃饭。季妈妈要段落多吃些羊肉,南方的羊肉不会比这里更新鲜。季父也给段落盛了酒,说是共庆佳节。段落都欣然接下了。

  季妈妈又问段落,你不陪家人过中秋,你妈妈肯定很难过。

  段落说我的家庭和存真不一样,他们不在乎这个,从小就不在乎。

  季爸爸拍了拍段落的肩说,没有父母是不爱儿女的,只是方式有的用错了。

  段落敬了季父一杯酒,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餐饭吃的热热闹闹,季家双亲都是朴实又温和的人。段落不出意料又喝的有点多,他在离开季家大门的时候,竟然深深向季父季母鞠了一躬,把老两口吓了一跳,他又大声说了一句,“谢谢。”让一家人哭笑不得的同时,还是派季存真去送段落回酒店。

  季存真对这个人喝醉简直有阴影,但又怕段落出事出糗,只好携同护送。

  两人被初秋的晚风吹得很惬意,段落走在前面,季存真隔着半臂的距离跟着他,就这么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段落小声道,“存真,我配不上你。”

  季存真听他的口吻明显是喝醉了,但又觉得新鲜好玩,就追问道,“为什么?”

  “你家人太好了。”段落断断续续地说,“我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中秋节和家人吃饭。”他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又补充说,“就是这种温馨的家庭聚餐,我没有过。”

  季存真知道他和家里有很大的矛盾,但他的父母一直是自己的后盾,支离破碎的家庭对他来说难以想象,他只能说,“那你以后中秋也来做客吧。”

  “真的吗?”段落停住脚步,眼睛在夜里亮晶晶地闪着,看的季存真都有些不好意思,他赶紧解释说,“我只是说中秋节可以作客,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段落闻言笑了笑,但却莫名让季存真感到悲伤,他望着天边的圆月叹息道,“存真,就送到这吧。”

  季存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只听段落说,“再送的话,我怕做出什么让你恨我。”段落的眼里似乎消退了醉意,似乎有抹不去的,月光一样的柔情。季存真可能是因为吃了火锅,脸上的红红的。他停在原地回答他说,“嗯。”

  段落倒着走了了几步,留恋地看着季存真,像是长河跟随着月的倒影,舍不得抛弃唯一的亮光。

  段落走远了,对季存真摇摇手轻声喊,“存真,晚安。”

  季存真点点头,用只有自己听的到的声音说,“晚安,段落。”